阿萨辛本来想保持沉默的，但那少年翻着书的眼神让他转不开视线，他记得约拉母，在他还没进军中更久以前，他们两个还一起玩乐的时候，约拉母也曾经好几天翻着阿萨辛一本有画图的书，那时他以为约拉母是喜欢那故事才会一直反覆看，但现在想起，约拉母根本不识字，他一定是跟这少年一样一直盯着图片看，想像着那些文字写些什么。

「这应该是通用文字。」

阿萨辛还真没察觉自己怎么会开口，但少年抬起头看向他时，他也只好接下去。

「我们巴戈塔会用闪米特文字混着写，那跟通用文字有些类似。」

「真的吗？」

阿斯朗那个两眼闪着光芒的样子，简直让人难想像他平时在其他士兵前的模样：他虽然会笑，但好像带着一股冷硬，而现在这个孩子气的口气跟眼神毫无防备。

「那，那你懂它写什么吗？」

阿萨辛一时间有点后悔，可是当他随便念出几个字之后，阿斯朗盯着他的表情让他继续下去。

「虽然不是全部全部文字相通，但是我知道这故事。」

阿萨辛说，少年几乎是情不自禁的抓住他手臂。

「这两个男孩是不是兄弟？他们在旅行，是吗？」

「他们是一起在旅行，但他们只是朋友。」

很明显，阿斯朗之前的猜测都是来自图画，而阿萨辛看得出来，虽然他一个字也不懂，但是文字对他来说有一股吸引力，阿萨辛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有多不喜欢念书写字，但这少年却因为他说他懂得一些字而露出崇拜的眼神，从小是么子的阿萨辛从没被这样看待过，他哥哥们可是都比他早了好几年念书、练刀术或是其他技能，所以被这种眼神看着通常是他哥哥们的份。

「他的朋友打伤他，所以他在一块沙地上写：今天我的朋友打伤我。」

阿萨辛不时提醒自己不能念的太顺，但是少年既使看不懂，竟也把食指跟着阿萨辛的手指走，组细看过每一个字，他一旦停顿下来，他就会期待的盯着阿萨辛看，促使他继续。

「他们旅行到河边，这人溺水了。」

「嗯，果然是！」

少年看了图一眼，露出得意的笑容，继续跟着阿萨辛的手指，也许是因为阿斯朗太兴奋了，只是指尖碰触到，阿萨辛都可以感觉到他的温度。「他朋友救了他——」

「他把这事刻在石块上？」少年问道，阿萨辛点点头。

「朋友问他『为什么我打了你以后，你要写在沙子上，而现在要刻在石头上呢？』」

阿萨辛可以感觉到阿斯朗跟他紧靠的身子。

「他说：『当被人伤害时，要写在容易忘的地方，风会负责抹去它；相反的如果被帮助，就要把它刻在心里的深处，那任何风都不能抹灭它。』」

「刻在心里深处……」

阿斯朗逐字的跟着念过去，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阿萨辛。

「任何风都不能抹灭它？」

「……」

阿斯朗清明的双眼几乎跟夜空的颜色一样，现在也盯着他的眼睛看，近的他都可以闻到刚刚吃饭时的水烟味道。然而阿萨辛刚要叫自己移开视线，少年突然抓住他的袍子，逼的阿萨辛看向他，阿斯朗盯着他的双眼看，让他几乎觉得自己无所遁形，既使有脸上的刺青，因为那时在岩泉边，阿斯朗也曾经靠的这么近过。

「你——」少年瞪大双眼，似乎有点不确定，嘴张开了又阖上，阿萨辛虽然神色故作平静，但身子却紧绷了起来。

「阿席达，你可以，教我认字吗？」

阿萨辛好一阵吐不出一口气，阿斯朗似乎鼓起勇气才这么说，但是表情很诚挚。

「我一直想学，之前从没遇过从巴戈塔来的人。」

「但是——」阿萨辛一时间想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我知道那很难，但如果每天学一个字，是不是可以渐渐学会念整本书？」

「是那样没错。」阿萨辛只能这么回答，阿斯朗点点头。「但是，首领还有战务要处理。」

「这一阵子暂时不会攻城了，大家需要休息一阵子。」

阿萨辛突然觉得打从自己进到这里来就是个错误，可是他随后又想到，之前自己一直无法得知贝都因人行动的计划，而现在，阿斯朗只是随口一句就告诉了他，那表示——。

「你是不是担心早上分配的工作，我可以告诉利亚得，他会找个人顶替你。」阿斯朗凑的更近。「晚上、早上都可以——你做的是什么工作？」

「……」这还不算是阿萨辛最难启齿的事，但也足够他沉默一阵。「但我会的也不多。」

「没关系，阿席达，就照你父母教你的那样，好吗？」

阿萨辛突然发现，这就跟他那时答应拉希德一样，他心里老早下了决定，而他最后也总是会点头，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阿斯朗感激的抱住阿萨辛，这些北方部族本来就热情，而这少年尤其不加修饰。

阿萨辛第二天开始教阿斯朗认字，其实他本身并没有教人的经验，但那少年对于这件事认真的程度让他有些惊讶，他原本以为阿斯朗只是一时兴起，到时一有征战或是其他事情要忙就忘了，但是阿萨辛很快就发现，他不只学的快，而且过目不忘。

第二天阿萨辛到晚上才进阿斯朗营帐，他白天的工作已经被取消，但是帮忙沙哈蓝等人去营外提水，因为谢赫脚受了伤。晚上阿萨辛骑着骆驼到了主营区，那边似乎已经用餐完，他迳自走进主营帐，但有点想不起来上次那少年是怎么带着他穿梭，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到，正要掀开门帘时，亚撒黑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到阿萨辛停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里。

「要找首领？」

他一会儿问道，阿萨辛注意到他黑色袍子底下，手臂的地方还是包了什么，但是看来他复原的很快，现在神情已经跟平时一样，神情冷淡但目光锐利。

阿萨辛正要开口，阿斯朗把门帘拉了开。

「阿席达。」

「早上——」

阿萨辛正要解释自己晚上才出现，但发现阿斯朗正对他使眼色，亚撒黑看了他一阵。

「我跟阿席达谈伤兵的事。」

少年很快接道，亚撒黑没发表意见，又看了阿萨辛一眼才离开。

「阿席达，快进来。」阿斯朗放低声音说，拉住阿萨辛的手。

营帐里跟昨晚一样点了油灯，就放在座垫的旁边。其实阿萨辛还真没头绪要怎么教起，他只记得小时候第一个学的就是字母，最后他只决定先让阿斯朗认一些简单的字，从他昨晚拿出来的那本故事册里。

「阿席达，这是不是『有一个人跟他的朋友一起旅行』？」

阿斯朗指着第一行字问道，很显然，他把昨天阿萨辛念的内容都记下了。

阿萨辛点点头，他想起小时候也都会被先教导数字的写法。「这是『一』。」

「那二呢？」

阿斯朗问道，因为油灯的光芒两人靠的很近，其实阿萨辛大都会避免这种情况，但这少年似乎挺习惯似的，有时手臂还会搁在他大腿上。

阿萨辛翻了翻故事册，但没找到别的数字，只好用手指划在阿斯朗手上。

「二。」

「二？」阿斯朗照着写在自己手掌上。「三呢？」

阿萨辛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学习的情况，但这少年记忆力好得很，阿萨辛从一到五全部写一次，他竟然立刻一字不差的反写在阿萨辛手上。

「对吗？」

「……都对。」

阿萨辛答道，把六到九也划在他手上，这一次阿斯朗全部再重复一次搞错了二跟三。

「我小时候也老是写错这两个。」

阿萨辛说，又在他手上写了一次，因为二跟三很类似。

阿斯朗点点头，又把全部一到九写了一次，这次一字不差。

「这是零。」阿萨辛在阿斯朗掌心一点。「最简单的。」

「这样？」阿斯朗露出笑容，也在阿萨辛掌上一点。「可是，阿席达，零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之前的，表示什么都没有。」

少年这才皱起眉头，虽然双眼还是闪着兴趣的光芒。

「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写出来呢？」

阿萨辛倒是没想过这问题。「如果写『十』就需要它了。」

少年点点头，好一会儿突然问道。「阿席达，你的名字怎么写？」

阿萨辛写在自己手上，他倒是没忘记写成「阿席达」，这一次的不是数字，而且长了些，所以阿斯朗只依样写在他手上。

「这是你的，比较长。」

阿萨辛写在少年手上，他本以为阿斯朗会继续认真的记下自己名字写法，但好一会儿听他到他的轻笑声。

阿斯朗没有收回手，但是被阿萨辛划着的那只手手指有点弯了起来。

「阿席达，这样会痒……」

也许是少年顽皮的神情让阿萨辛丧失防备，他几乎想也没想按住他的手继续写，结果阿斯朗笑着想挣开他，却被压的更紧。——阿斯朗最后开始推着阿萨辛，后者似乎惊觉自己的举止，最后还是放开他，阿斯朗这才抽回自己的手，但头靠在阿萨辛手臂上，气息似乎有点不稳。

阿萨辛低头一看，正好跟抬起头的阿斯朗对上视线，两人好一阵没说话，阿萨辛硬是叫自己收起笑容，但眼光无法从阿斯朗那个跟晴朗夜空一样颜色的眼睛移开。

「阿席达——」

好一会儿还是阿斯朗先开口，这才离开阿萨辛的手臂。「你可以帮我保密吗？」

「保密？」阿萨辛一时间没弄懂他在说什么。

「就是我在学这些的事，因为亚撒黑他们不喜欢……」少年顿了顿。「他们不喜欢跟阿拔斯人有关的任何东西。」

当然也包括阿拔斯人使用的通用文字。——阿萨辛一时间明白了，他点点头，但同时也像有点清醒过来似的，其实他还真好一阵子忘了自己的意图，他必须知道这些贝都因人接下来行动的消息，至少目前是乐观的，因为他看得出来，阿斯朗很信任他，只要他小心点，这少年是会告诉他更多事的。

「我会保密的。」

阿萨辛说道，少年这才露出笑容。看着他那个天真的眼神，阿萨辛真有点不敢相信这男孩就是所有北方部族的统领，也许是被其他族长还有亚撒黑保护过度，反正其他人总会想出对策，所以他也不用太费心在战务上。

「阿席达。」少年露出有点顽皮的笑容。「再写一次我的名字。」

阿萨辛挑起眉毛，但还是写了上去，这一次他写的很慢，但力道加重了些。

阿拉伯文数字的二跟三写做「？」「？」，现在使用的0123456789，其实是来自印度，但因为后来被阿拉伯人使用，十世纪时阿拉伯人把这传入欧洲，所以到现在都还是会称「阿拉伯数字」，其实最初是印度人发明的。

第二章：沙漠风暴

阿萨辛之前听过，贝都因首领是独子，他母亲结婚好一阵子都没怀孕，后来才有了阿斯朗，但在他两岁时过世，而阿斯朗本身也不足月份，所以年幼的时候体质较弱，几乎整天都待在帐篷里。

他父亲在他十二岁那年开始让他跟着出战，不论是对其他部族的战争，或是拦截沙漠的旅队、商队，而他父亲一年多前在往贸易路的战争，跟哈桑部落结盟后的一场晚宴，被毒蝎子夹到而死亡，那时阿斯朗无预警的接了首领的位子，幸亏他老爸下面的部下还有贝都因族长并没有因此松散，他们按兵不动了好一阵，秘密的跟麦瓦利结盟，所以阿拔斯雇用的麦瓦利兵士才会在那场战争里倒戈。

夜晚阿萨辛趁着晚餐后时间骑骆驼到了营区东边，那骆驼是阿斯朗分配给他的，为了让他来往麦瓦利人跟煮营区方便。

阿萨辛跟麦瓦利商人巴贝克约在东边的橡树边，那里离营区不远，但夜晚从里面看出来不足以看到任何人的身影，因为刚好挡在营区东面的大石后。当初就是巴贝克接应阿萨辛进麦瓦利人的行队里，好让他去跟贝都因人会面。

巴贝克基本上是通行于阿拔斯人跟麦瓦利人之间，他在阿拔斯都城也有商店，只是跟他来往的麦瓦利人不知道这件事。

「如何？」

阿萨辛一下骆驼，两人根本没空打招呼，他们约每两周见面交换情报，但是传递消息不容耽搁，更何况他们交谈越久，越有被发现的可能。

「他们说下个月拔营，要往西北前进。」

阿萨辛说道。纤瘦的巴贝克塞了些用布包着的盐块给他，那可以帮助沙漠旅途，商人都会带着，但阿萨辛把那放回他手中，他不想拿那个其他人都没有的东西让别人起疑。

「西北？他们不攻贸易路了？」巴贝克皱起眉头。

「也许是要跟奥米亚部落结盟。」阿萨辛说。「我找到个方法，可以问出更多情报，下周能确定他们的意图。」

「那好，就一样时间。」巴贝克本来还要拿些乾果给阿撒新，但他摇摇头。

「我得赶回去。真主赐福与你。」

「也赐福与你。」巴克克应道，他跟阿萨辛同时上了骆驼，但等阿萨辛消失在另一头，他才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阿萨辛随后就去找阿斯朗，但那少年却还在大营帐，阿萨辛经过时看到里面站着的不只贝都因人，还有哈桑部落的族长们，他们看起来不是在谈话，阿萨辛看到两方族长拥抱，之前在阿斯朗父亲要进攻贸易路时，哈桑就已经跟他们结盟，所以现在看起来他们是在道别。

「旅途顺利。」

「真主与你同在。」

阿萨辛听到他们说道，虽然想继续观察，但看起来这些人不久就要出帐篷，所以他还是到阿斯朗的帐外等待，果然那少年不久后就出现，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

「阿席达！」

阿斯朗一见他站在帐外绽开笑容，每次阿萨辛要帮他上课时他都是这样。不过一进帐里，阿斯朗没立刻拿出那本故事册，而是打开那卷羊皮纸。

「这是哈桑部落留下来的地图。」少年说道。

「他们要离开了？」阿萨辛趁机问道，哈桑也算是北方大族，已经结盟了却突然要离开之中一定有理由。

阿斯朗点点头。「他们要回旦，赫人最近在袭击他们的井水。」

阿萨辛只应了声，有点惊讶少年毫不避讳的把这些事告诉他，在阿拔斯军中，任何跟战争有关的事都必须区分清楚，一般士兵是不会知道这些的。——而阿萨辛看得出来，阿斯朗说完之后似乎也犹豫了一下，就只有那么一瞬间，但他一会儿看向阿萨辛笑了笑。

「亚撒黑老是说我没有警觉心。」他说，阿萨辛表现出不解的表情。「如果他知道我给你看这个，一定会生气。」

他这才明白阿斯朗指的是地图。「这种东西我看过就忘了。」

阿斯朗把地图摊的更开。「这是哈桑他们占领卡罗利城时找到的，好像是西北的地图。」

上面只有城跟水源地是写了字的，而阿斯朗无法读，他们只大概知道西北的沙漠、城镇方向

。

「阿席达，这里写的是胡叶法吗？」阿斯朗指着地图上一点问道，阿萨辛点点头。

「内夫得沙漠之前。」

「嗯——」阿斯朗似乎思考了起来，应该是在研究路线怎么走，阿萨辛很快的又看了地图一遍，这才发现少年盯着他看。

「怎么了？」

虽然脸上有刺青掩盖，但阿萨辛每回被他这么看，还是会想侧过头，而这也是他为什么他总是坐在阿斯朗右边，他左脸的刺青更密集。

「阿席达，你好像懂得很多事。」

少年说道，阿萨辛故作轻松的耸耸肩，但其实心里暗自觉得不妙，他已经尽可能在所有事情上装傻，没想到这男孩还会这么觉得。

「果然会认字就是可以知道更多东西。」少年说道，手指摸摸地图上的写着文字的地方。「真想赶快学会所有的字。」

「慢慢来吧。」阿萨辛只能这么应道，但阿斯朗又看向他。

「亚撒黑就不喜欢这些，他们甚至连这张地图都想直接丢掉。」阿斯朗垂着眼看着那张羊皮纸。「只要跟阿拔斯人有关的东西，他们都觉得没价值，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