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白芍柔声安抚的“小石头”几乎要大笑。它不过是条修炼不到家的竹叶青,这时节端地快呵气成冰,它循着胡府的灵气
爬来,恰恰好遇到这么一只好心蠢笨的花妖。
“天气寒冷,我有些受不住,不知能不能……”
它捏腔拿调,把这一句话说地字字血泪——倘若石头也能落泪的话,它真是不介意掉几滴眼泪下来。
白芍的一双手此时正笼在长长的袖子中,身上还披着件胡睿禛拿给他的厚厚披风。他也是从冰天雪地中过来,很是明白冬
天对于一些功力不济的妖怪来说,实在是件要命的事情。
他踌躇起来:“可惜,我也只是个客人啊。”
他说到客人两个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他知晓自己这样贸贸然跑过来,胡睿禛胡尚佑纵使好声好气地让自己留下来,但十
有八九却也是因为是可怜自己。
他虽然不通晓世事,但多少还算有些心思敏锐,并不是痴傻到不知人情。
竹叶青心道:谁说让你做主过啦?真真能胡思乱想。
嘴里却说:“……不敢多有奢望,只求小公子把我搁在怀里捂上一捂,让我能些许沾点热气就好。”
它极会察言观色,见白芍略有犹疑不定的神色,又哀哀恳求道:“只一会儿就好……这几天总觉得自己快一点点冻裂。虽
然我也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石头,就是裂了也不会有谁难过伤心。可是,可是……”
它发出“呜呜”的哭咽之声,配着方才的话语,别有一番可怜姿态。
白芍手足无措起来,他实在无法拒绝这样的哀求。
只有咬咬唇,狠狠心答应道:“好。”
但踌躇几下,还是要负责说一句:“不过我法力弱小,你或许要在怀里多待一会儿。”
他自己也是畏寒体质,再加上本体的那株夜光白这一次伤损过大尚未复原,只站在雪地中便觉得无法忍受。然而怎么能够
忍心看着这小小可怜的石子精在自己面前慢慢消逝不见?
那竹叶青看自己计谋这样容易就要得逞,兴奋地都要现出原形来。等会只要自己在这花妖怀里窝好了,往那心口上狠狠咬
上一口,再把他的修为精气化为己用,这个冬天再怎样寒冷肆虐,也是不用发愁了。
它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便一心一意地等着那柔软细白的手将自己托起来。
哪只半路里杀出了个陈咬金——竹叶青正在心里笑地快活,白芍的一双手也是就在跟前了——忽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道:
“哪来的妖孽!”
这义正言辞的呼喊让两个小妖精都微微一愣。
白芍听出这分明是早消失不见的胡尚佑的声音。它消失地这样悄无声息,出现地又是这样毫不设防。
竹叶青更是以为哪里来了个主持正义的道士。那声音中气十足口吻严厉,竹叶青心道了不得要坏事了。
只是它又舍不得这块就要到手的嫩肉,心下瞬息翻转过无数念头,听音辨位,料想只要自己行动迅捷,好歹咬上一口再速
速遁走应该也是没有问题。当下做出决定,绷紧了身子就要往停在眼前的白葱一样的手指咬去。
15.天上掉下少年郎
胡尚佑差不多要暴起:自己才不过离开了那么一点时间,居然也会有人敢欺负到自己地盘上来。
而那个小花妖也真是不争气,那么一个坏妖怪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他居然连躲也不会躲一下。
它原本以为自己那声大吼足以让那条蛇怪落荒而逃,哪知对方居然有胆装作听而不闻。那小花妖又是呆,对跟前的危险一
点应有的反应也没有。
胡尚佑又长吼一声,它原本是还在长廊附近,转瞬却是狠狠撞到了那竹叶青的身上。胡睿禛指摘过许多次它的慢慢悠悠,
倘若现在现场,却一定是会好好嘉奖一番了。
它这一撞冲地太急,不光把底下的竹叶青撞了个结结实实,连自己也险险地擦着白芍跌撞在地。
白芍被这从天而降的胡尚佑逼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胡尚佑像之前消失时一般突然低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以这样激烈的
方式,从未见过这种状况的小花妖一下反应不过来。
胡尚佑也顾不得和他说话。它的那些懒洋洋的毛发此刻正根根竖起,而那条竹叶青也已经褪去了圆溜石头的伪装,显出又
粗又长的原本模样。
胡尚佑边用力瞪着它,边露出自己雪白尖锐的牙齿,不动声色地将白芍护在身后。
拿竹叶青原想是怎样嚣张厉害的一个人物,它的整个身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疼地要打跌。等看清来人,却是要忍不住笑
起来。
原来,只是只小小狐狸精。
只见跟前的这只小狐狸身量不足,一双眼睛倒是精光熠熠。硬说和一般路上就能看到的野狐狸有什么不一样,只能说,它
的皮毛是罕见的赤色吧。
就是这么只小小的像是满月不久的红狐狸这样恶狠狠地几乎像是撒娇一般地瞪着自己,竹叶青不由心想:太好太好,送上
门来,先吃了你,再慢慢吃了你身后的那只笨花妖。
白芍见原本笨拙在在的小石头一眨眼地就忽然变作了一条粗长滑溜的青色大蛇,他纵使阅历尚浅,也知道是不对劲。他对
这类冰凉的冷血动物有着本能的害怕,牙齿都开始渐渐发凉,脚也禁不住地有些打颤。
竹叶青似乎知道到他的畏惧,昂着头,朝他吐着猩红信子,越加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来。
白芍的手紧紧地拳着,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里。他很想就这么转身逃了,然而小狐狸还在他的脚下,和这条坏蛇毫不示弱地
对视着。
胡尚佑全身的毛都蓬起来,连尾巴上的绒毛都要像要炸了似地,整个看过去就像一个红红的刺儿球。白芍知道这是一些动
物遇到死敌的正常表现。他自己是害怕的,而小小的胡尚佑何尝不会害怕?
他在刹那做出决定。他慢慢地,屏着呼吸,一点一点蹲下身子。竹叶青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胡尚佑身上,对自己的举
动并没有多加防范。他只要行动敏捷些,一定就可以赶在它有所动作之前,把胡尚佑抱在怀里。
至于抱在怀里了自己怎么跑掉,竹叶青的那一口是不是要狠狠咬在自己身上,他匀不出心思去再想。
然而电光石火间,白芍只看到一团红影闪电般地从自己脚边飞了出去。
这红影自然是胡尚佑。只见它的一只爪子牢牢按住竹叶青的脑袋,又试图张大嘴去咬住蛇的七寸。
只是这竹叶青的身子已经有小儿手臂粗细,身长更是很有点分量。短手短脚的胡尚佑尚未碰到它的七寸是在哪处,竹叶青
早已身姿灵活地扭动腰肢,将这小小狐狸团团裹住。
它见胡尚佑还妄想从自己的缠绕中挣扎开来,哈哈大笑道:“小狐狸,乖乖去地府修炼个几百年再来报仇吧。”
胡尚佑的这一手飞扑来地十分迅速,然后竹叶青的缠绕手段更是快中之快。胡尚佑尚未反应过来,已经是整个儿地在这圈
圈绕绕中埋地不见了。
白芍全身发着抖。那条又粗又长的竹叶青把胡尚佑勒紧收缩至无法动弹,而他却是眼睁睁看着,来不及迈步,来不及伸手
。
他什么也没做。
竹叶青抽空看他一眼,嘻嘻笑道:“别急。你这样好看,我总不会忘了你……”
它后面的那半句话并没有说完,因为它的整个身子已经裂成一段一段。它的身体里发出奇怪声响,里面的那些骨头都“咔
嚓咔嚓”地瞬间错位开裂。可外面的皮却很有韧性,仍然把它们统统包裹在一处,并没有流出怎样恐怖的血水鲜肉。只是
整条显得软趴趴地,就像死了一样。
而它的确也是死了——竹叶青的一双眼睛睁地大大的,它甚至不明白,盘绕成一圈一圈的明显是占了上风的自己怎么就忽
然死了。
白芍也是瞪大了眼,他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像是天上掉下来一般的红衣少年。
那少年正嫌恶地把挂在自己身上的那条又长又粗丑地要命的死蛇扔到地上。他的嘴角带着天生的上翘弧度,让人一看就知
道这是一个骄傲的年轻人。而他的一双眼又黑又亮,长眉入了鬓,这眉眼间的勃勃英气使得这样红的只有新嫁娘才会穿的
颜色,也被他穿地十分自然好看。
白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大蛇的皮囊下并没有胡尚佑的身影,他想知道小小的胡尚佑被这个忽然现身的少年郎救下后藏
到了哪里。
那少年似有感应,抬起头,那双既黑又亮的眼就这么瞪了过来:
“小妖精,你还傻愣在那里干嘛?”
16.好一个风流标致
这个声音语调是那样熟悉,然而白芍仍是不能置信。
他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很是英俊的少年人,居然会是那个每天都要往地上打几次滚、赖在自己床上不肯走、钟情娇声娇
气说话的狐狸崽子。
这个少年人的年岁看上去分明是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甚至可能更大一点——可按他的设想,小小的胡尚佑再怎么化成人形
,也该是个滚圆淘气的胖娃娃,或者,再稍微大那么一丁点儿。
这一切根本不存在于贫乏的小花妖的想象当中:蠕动的石子变作了青蟒,幼小的娃娃长成了少年。
这怎么可能。
胡尚佑好容易把挂地歪歪扭扭的缠了自己一身的竹叶青完完整整地拉扯下来,一扭头见白芍仍是抖抖地站在一旁,只道他
还是在怕。他抬脚就是在那条已经丝毫不能动辄的蛇上踢了一踢,神气活现道:“有什么好怕的,它都已经死透了。又不
会再爬起来变作一颗石头,来骗你这样的笨蛋。”
白芍却仍是呆呆看住他。
胡尚佑踢过那竹叶青便觉得后悔了。这蛇啊之类的软体物什,为什么长地这样腻腻歪歪黏糊不清,要不是小花妖就在自己
边上,他真想把脚上的靴子碰过的前爪统统丢进水里好好刷上一顿。他嘴上骂骂咧咧着,见白芍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不
由想到一层,渐渐慌乱起来。
他原先只当白芍是吓傻了。可那也该是被吓着死命跑来抱着自己好好哭上一阵啊,现如今的景况却是,小花妖一直一直地
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神情又不像是欢喜,也不像是惊奇。
小花妖是没有见过自己的人形的。自己这样风采翩然的一个美少年,比起哥哥那个老家伙总要美貌地多了。按理说,小花
妖怎么也该激动欢喜到语无伦次呀。
然而白芍却只是这样傻傻地站在自己跟前,甚至连一个细小的微笑都不肯现身。
胡尚佑只有在心里暗暗叫一声:要糟糕!
他从前最爱做小崽子装扮,整天跟在哥哥的后面磨着日子,以为做一只狐狸最大的快乐不过是躺在太阳底下将自己圆鼓鼓
的肚皮晒地毛绒绒、暖洋洋。
他也晓得跟着他的禛哥哥的话,一辈子都可以这样简简单单、快快乐乐。要自己走路觅食读书写字的人类模样,让一只思
维正常的狐狸来评价,真是不知道有什么好。
他许久都没有试过变人,不知道这个法术是哪里出了问题。究竟是耳朵没变好,还是脑袋上顶着乱蓬蓬的一窝草?第一次
变化时就是因为那窝不要好的杂草,害得自己被雪团它们笑了整整小半年。
胡尚佑的脑海中飞快地转过这么些念头,倒是马上强自镇定下来,连面皮都没变过颜色。眼珠一转,便是有了主意。只见
他上前了几步,讶声同白芍道:“咦?你的脸色这样难看,是不是被刚才的蛇妖伤到了?快快闭上眼,让我同你把一把脉
。”
天气寒冷,又是刚才的一惊一吓,白芍的脸上略略带着苍白之色。他的手虽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却仍乖乖闭上眼睛,由
着胡尚佑将自己的一只手牵起来。
胡尚佑哪里懂什么奇门医术?他只随便胡诌了个理由,小花妖就会乖乖照做。
他已经很是知道了。
趁着白芍闭眼的这会儿空挡,胡尚佑随手在空气里抓了一面镜子出来。虽然不甚清楚,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很是
端正俊秀呀。
他朝着镜子轻轻吹一声口哨,那镜子里的人便也对着他吹了一声轻轻的口哨——真是好一个风流标致的少年。
白芍的眼微微地闭着。胡尚佑的手的确是轻轻按在自己的脉搏之上,然而他的呼吸也是一样,轻轻地擦过自己的耳畔。
他不知道为什么地,在此时此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只小小的狐狸……还有它趴在自己肩窝时,呼出的小小热气。
17.脸儿峥来庞儿正
胡尚佑心满意足地把镜子收了起来:“……好啦,身体很健康,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健康,以后还会越来越健康。”
他停下来,看到面前的白芍的脸虽然仍是发着白,但在这苍白底色中的那一抹绯红却是这样显眼。
这个小花妖也真是容易害羞,他想。可是即使并不明白白芍的脸为什么会这样忽然地红起来,胡尚佑原本忐忑的心却慢慢
而不由自主地开心起来。
他一面拿眼瞄着红了脸的白芍,另一面无所事事地踢着地面。那条竹叶青老长一段,瘫在雪白的地上煞是触目,胡尚佑福
至心灵,吐出一味火,就把它烧了个精光,只余下一抹灰来,弄了张纸便随意地裹好了。
胡尚佑又招一招手:“来,我们去屋里。”
白芍虽不知他要去做什么,看他刚才解决竹叶青的那两下干净利索,又是不敢开口多问,只有默默跟着过了去。
胡尚佑兴高采烈地迈进了屋子。这个房间恰好是夜光白安置的地方,白芍已有好些天没见过自己的原身了。它最初到这边
时颇有些萎靡,没想到才几日不见,却已经很有些绿意盎然的生机。
胡尚佑献宝似地把夜光白拿在自己手中:“我就说你身体康健,你看这花开地这样美丽。”
白芍这才察觉出今天的身子的确是比往常轻巧灵活了一些。
胡尚佑看他神情,也知道是好地多了。他把手里的纸包打开来,把那一撮撮灰小心翼翼地倒进盆子里用土埋好了。那土略
有湿润,但在这样的气候里又没有凝成冰冻,显然是有人在留意照料着。
白芍立在一边看着胡尚佑的动作。胡尚佑也分出神来,同他解释道:“那蛇精放着也是脏了屋子,还不如化了灰,刚好做
上好的花肥——还便宜你,顺道补了身子。”
他蓦然瞧见白芍的眼睛溢出蒙蒙光亮,慌乱问道:“你怎么哭了?”
白芍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是哭了,事实上他也只不过是仿佛打了个哈欠一般,眼中有着薄薄雾气而已。这个胡尚佑说出来
的话还是那么气人,但白芍的心里,却没有一点点的生气愤怒。
胡尚佑不由自主地就想靠过去将白芍兔子样的微红的眼擦一擦,他的手上还沾着粉灰尘土,他一下子地反应过来:“是嫌
它恶心吗?好好好我倒了就是……”
白芍连忙阻止他:“别。”
他放低了声音道:“……我只是很感激。”
白芍的一双手都按在胡尚佑的双手上,他的一双眼都落在胡尚佑的双眼中,胡尚佑只觉得晕晕乎乎,不由心花怒放地把花
盆放回原处,道:“举手之劳而已,你看我法力这样高强……”
“……所以修炼了这么几百年,才化出了个人形来。”
胡尚佑的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人接了过去。他听得声音是自己最亲爱的哥哥胡睿禛,连恼一下的机会也没有,只有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