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秀苍白的少年,愣了片刻,再回过神来,真是心中满满惊讶。又惊讶之余,有着微微喜悦。
他惊的是胡睿禛从未同他提起过家人亲友。季凌来了几次,见家中冷清至此,料想胡睿禛怕是孤苦离家,无依无靠,故怕
触及伤心之处,也不去问。此刻但见这少年形貌清癯,举止神态虽不似胡睿禛一般倜傥风流,却自有一段萧疏风姿。唇角
眉梢更与胡睿禛相似非常,若胡睿禛再小上几岁,定不会相差许多。仓促之际也不多想,便肯定是亲戚无疑了。只是这堂
弟一袭墨绿长衫,神色安稳垂然,带着晚菘气息。
而他喜的是胡睿禛并非孤家寡人。他向来觉得胡睿禛会太过寂寞。来往之人只得自己一个,甚至连书童仆役都未有一人。
此时多出一个亲戚让其不至伶仃,即使年岁小了点,但也算是欢喜安慰。
季凌虽然平日里也多跑胡府。但一想这样空荡的屋子里只有胡睿禛一人,闲暇无聊倒还罢了,只倘若某日里忽然生了急病
,身边却是连个照料报信的人也没有。也同胡睿禛有意无意地提过几次,胡睿禛却只道他是说趣一般,不过看了自己几眼
,三两下地便过去了,并不当一回事。
季凌见白芍只是遥遥望着自己,只当对方尚小不懂礼节,自己先是揖了一揖,同胡睿禛笑道:“这是你的堂弟罢?”
见那只寸步不离胡睿禛之身的红犬儿正亲昵舒适地窝在这少年怀里。季凌来的次数也是不少了,但这只小红犬却是每每见
了自己都同仇家一般。前几次大吼大叫还可以说是陌生,再后来虽是没再来咬过自己,却是直接将个尾巴朝着自己,理也
是不理了。直跟自己抢了它的骨头动了它的地盘一般。
胡睿禛拉了他坐到椅子上,又让站着的白芍也坐下来。笑道:“……季兄果然好眼力。”
见白芍本就煞白的小脸又骤然地白上了几分,同怀里的胡尚佑一起犹疑不定地望向自己,不由将手放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
。
季凌在他们两厢之间看了又看,道:“你们长地这样像,旁人一看便知了。”
胡睿禛“哦?”了一声。他这一声仿佛很是惊讶,又仿佛是习惯了别人说他们相象,在白芍的脸上看了两圈,才道:“果
然是有些像的。”
胡尚佑的一双眼此刻也在白芍的脸上兜圈圈。它从白芍的眼睛看到嘴巴,又从下巴看到额头,禁不住白了那还在傻笑的季
凌一眼,心道:哼,一个嘴巴两只眼睛当然像啦。禛哥哥我看了这么多年了,也没看出来和这个小妖精还有其他一点相象
的地方。
11.的确是终于走了
胡睿禛瞧着胡尚佑眼珠一转便知道它在想什么,将它从白芍的怀里抱出来了,只同他们介绍道:“季凌。”
又同季凌道:“白芍。”
季凌不知在一只小狐狸心里早已把自己骂到天边去了,与白芍算是相互是认识了。白芍虽然人情世故所知不多,但季凌恰
好是个书呆子,随意敷衍一番。更何况一边还有个胡睿禛,他便是什么话都不说也是无妨。
季凌道:“我还只怕胡兄寂寞……现在便很好了。”
胡睿禛将怀中的胡尚佑抚了抚,道:“有什么寂寞?”
他又觉得好笑,反问道:“好在哪里?”
季凌认认真真道:“你住这个荒郊野地,平日里来来往往也不见个人影,怎么会不寂寞?而如今有个人陪着,总归是好一
些。”
胡尚佑在胡睿禛手中嗤笑出声。
季凌困惑明明听到“嗤嗤”的声音,唯一可能的白芍却是端端正正地靠在炉火旁安静取暖。
胡睿禛在胡尚佑身上拍了下,胡尚佑便不情不愿地,然而飞快地奔向了白芍的怀中。倘若不是白芍接的及时,怕是此刻已
经进了正烧的红的火炉子。
胡睿禛见白芍带着不住扭来扭去的胡尚佑走开了,才道:“人影总归是有的。”
季凌正是好奇。胡睿禛已经开口道:“你不把我当个人看也就算了,何必把自己也算在外面?”
胡睿禛同旁人还肯好好说话,与胡尚佑在一起时也还算是个尽心尽职的温和好哥哥。但对着季凌却是三言两语便呛了声。
倘若换了另一人定是早早闹翻了。好在他是季凌,不知该说脾气太好还是神经粗地可以,居然可以容忍。
季凌只是道:“我过些时候便要去青州了,别人倒没什么。只想起你是一个人就放心不下。如今你有了个堂弟,我便……
”
他低头微微地笑了一下,好像那个笑只是笑给他自己看的。那个笑渐渐隐去了,才抬起头来,将刚才的半句话说了下去。
然而那张平和脸上仍有方才微笑时浅淡温柔的影像。
他道:“……我便安心了。”
胡睿禛原本只是懒懒地陷在椅中。他虽然进了屋,那长白袍子却一直没有脱下。那袍角上大概是方才在院子中粘上的雪迹
,此时在屋内的炉火温暖下渐渐地融成点点的水渍。
胡睿禛看了这些水点儿好一会儿,仿佛再看下去,它们就能开出一朵花来。半响了才对着那袍脚微微一笑,开口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放心不下。”
他这句话是极慢极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季凌自认得他起,从未见过他对自己这般认真讲话的模样。
胡睿禛又道:“你在青州人生地不熟,凡事需自己留心……他们虽然说是你的亲人,但当初尚能狠心弃下了你,今时今日
也没什么做不出的。你这些年死读书下来,呆是呆了点,但总把别人往好处想,还算是个呆好人。但总归要记着,即使‘
害人之心不可有’,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别人看你傻傻愣愣但还不算个白痴,大概也会少欺负你一些。”
他停顿下来,道:“我说话一向尖酸刻薄,你听了就算,出了门就忘了吧。只别在心里说我诽谤你家人,偷偷骂我就好。
”
他原本就生地俊美无匹,脸上惯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此时这神情上带了三分落寞,便是十分动人了。
季凌道:“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然而,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
如果像方才那般并列站在院子中,看着同那两个实在是一点都不像的雪人,他大概就可以去握胡睿禛冰凉的雪一样的双手
了。
但是刚才没有握住,他此刻也是找不到理由去握。
他面对的墙上挂着一条字幅。上面录的是一首诗: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
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季凌不知在哪读到过这首诗。他虽然想不起来,但总知道自己是喜欢的。
他接着说道:“……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得。”
胡睿禛要笑一句“谁要你记得”,待到季凌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雪地中,这句话仍是没有说出口。
胡尚佑原本已经是跟着白芍走开了,胡睿禛刚关好门送走了季凌,它不知从哪里“嗖”地跑出来,挤在跟前欢快道:“这
家伙终于要走了么?”
胡睿禛原想说一句“对啊。这家伙的确是终于走了。”
胡尚佑等了半天,被胡睿禛紧紧抱在怀里困倦地又快要睡过去了,才听到叹息般的,轻轻的一声“嗯”。
12.整个儿裹成了球
白芍便在胡府上待了下来。
外边这样冰天雪地,不消说胡睿禛,连胡尚佑也不会让他跑了出去。
胡尚佑道:“你若跑了出去,肯定要冻晕了在外边。到时候嘛,禛哥哥肯定会不放心跑出来找你。但是呢他又会不放心我
一个人在家里。到最后可怜的小小胡尚幼肯定也得跑在雪地里东东西西地找你。为了免得我这么漂亮的皮毛沾上污水,我
只有好心让你在我家待着吧。”
它讲这么些大道理的时候正是窝在松软喷香的新被窝里。原来胡睿禛瞧白芍瘦瘦小小的一个,又是才受了冻伤,拿出来的
棉被都是轻软厚实。胡尚佑研究了下两间区别,说什么也要扒着新被子不放再不肯去胡睿禛那边。占着这个理由硬生生赖
在了白芍的床上。
胡睿禛要拉的话,就得把整个被子都拉走——胡尚佑把自己整个儿裹成了球紧紧地陷在被子中。
胡睿禛揪着它的耳朵:“喂你多大了?”
胡尚佑一边嚷嚷一边往被窝深处躲去:“我还很小嘛很小很小很小。”
胡睿禛心道你早就是个老妖怪了。见白芍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却又只能道:“……见笑了。”
白芍还没来地及开口,胡尚佑已经把握时机把脑袋从被窝里探了出来,带着一副明显的“你要赶我出去我就赶你出去”的
神情。
然而怎么会有客人赶走主人的道理。
胡尚佑欢呼一声,爬出来将被窝拱到一边去,热情洋溢地招呼白芍道:“那上来吧。”
白芍虽然觉得有些别扭,到了该上床的时间,还是乖乖在外侧睡下了。
白芍怕一个不当心就将这只小狐狸给压坏了。更怕一个不小心便落了什么把柄让它把自己赶下了床赶出了屋。
胡尚佑在他耳边蹭蹭,毛绒绒的不晓得是脸颊还是尾巴,他捏着被角,一动也不敢动。
胡尚佑蹭了半天也没见白芍有反应,不耐烦起来:“喂我让你转过来为什么不转过来?”
白芍只有小心翼翼地将身子转过来。
胡尚佑的红扑扑的小鼻子于是就恰好对着他的鼻尖了,冰凉冰凉的。白芍吓了一跳,又往外退了一点儿。
胡尚佑撇撇嘴道:“再往外就滚下去啦。”
又道:“我和禛哥哥一起睡的时候,他都是把我抱在怀里的。”
胡睿禛同他一起睡的时候只是把他塞在被窝里罢了,胡尚佑偶尔不老实去窝到胸口上,也会很快被抓下来。
白芍自然是不可能知道。胡尚佑这样说了,他也只有老老实实地这般去做。
胡尚佑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再下命令道:“好了,把被子盖上吧。”
白芍瞧着这红色的小身子蜷成一团窝在自己怀里,愣愣道:“这样不会闷着吗?”
胡尚佑歪了歪脑袋,回忆前几次自己躲在被窝里时,好像也是这样闷不透气的。虽然这样想着,还是攀着白芍的里衣上来
了一点儿,将脑袋放在了白芍的肩窝处,道:“那这样就好了。”
白芍这一觉睡的战战兢兢,连个翻身也不敢。胡尚佑的小脑袋就窝在自己肩膀上,毛绒绒的有着些微的痒。这只小狐狸该
是白天玩累了,没一会儿趴在自己身上打起了小小的鼾。白芍听着有趣,却是笑也不敢笑一个。身体直挺挺地到了半夜,
才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
13.独一无二天水珠
白芍醒来的时候天已微亮。全身上下不出所料酸痛地厉害,左肩尤其僵硬地厉害。他极小幅度地将脖子转过去了一些,才
发现胡尚佑并没有趴在自己差不多是失去感觉的肩膀上了。
他做人的经验不多,不知道起床后是该向主人家请安还是如何。想了想,梳洗妥当后便想到处逛下,看看府里有没什么自
己帮的上的。
白芍走到院子中时胡尚佑正惦着脚伏在一座假山石上。两条小短腿站地歪歪扭扭,前爪却是努力地向前伸着。那假山上方
有微薄的光亮,白芍瞧得出是个用法术做出的通透盘子。这样冰凉寒冷的天气,晶晶亮亮的露水却是一颗颗地乖乖停留在
半空,没有跟着变成雪片冰粒,也未化成稀薄空气。
胡尚佑对脚步声十分敏锐,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真不是白长的。白芍才露了个脸,它便嘿嘿地喊了出来:“小妖精我在这
!”
白芍瞧它一副颤颤巍巍又蠢蠢欲动的模样,真怕一个不小心就从山上滚了下来,忙三步两步走过去。
胡尚佑小心翼翼地收拢了两只爪子,只见上面的那个大盘子也慢慢闭合了起来。不多时就看到一颗滚滚亮的剔透珠子凭空
地掉了下来。
胡尚佑一爪就把它接住了,得意洋洋地在白芍面前晃一晃:“小妖精,猜猜这个是什么?”
这珠子的形容光泽十分接近最为上等的夜明珠。然而白芍自下山来连最廉价寻常的珠玉都未曾见过一粒。他只有摇摇头:
“……我猜不出。”
胡尚佑的一双狐狸眼眯地弯弯的:“告诉你吧,这就叫做天水珠,只有法力像我这样高超的厉害狐狸才能做地出来。”
他猜到孤陋寡闻见识狭窄的白牡丹更不会晓得天水珠是怎样神气的一件物什,好心肠地接着说下去:“天水珠呢,就是用
最纯净的无根之水提炼出来的啦。”
像露珠霜降,就是上上好的无根水。胡尚佑撒了个小小谎话:在这样冰冷的天气,用法力将它们汇集到一处,再凝练成一
颗晶莹剔透的元珠,并不是需要多么高强的法术。甚至连白芍这样的小妖精也是只消再修炼上几年,便也能试着凝出一两
颗来。
然而它却又的确是有些珍奇的——毕竟少有人愿意接连数日地花上几个时辰,一动不动、极耗心耗力地做出这样一件用处
并不太大的事物。
白芍见胡尚佑一心一意地望着自己,心里便有些拿捏不定。他不知道这只微扬着小脑袋的狐狸只是在等待他的一句赞美的
话,只有试探着接口道:“……那,天水珠有很多妙处吧?”
胡尚佑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答,心里很是有些不满。它略带鄙夷地看白芍一眼:“这样独一无二的珠子还需要有什么用?
好玩就行了呀。”
像为了验证这句话似地,胡尚佑将天水珠往空中轻轻抛了出去,这颗闪闪光亮的明珠就像会隐身术一样,一下子地消失在
冰凉的空气中。
白芍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连隔空取物都没有见过一次,更不必说这样精妙的瞬间转移了。
胡尚佑很是满意他的表情。得意地甩一甩尾巴,也同方才的珠子一样,一起变成了透明。
灵力低微的小妖精白芍等了好一会儿,眼前仍是空空荡荡。胡尚佑和它的珠子并没有再现出身来。
14.一颗青黑色石块
被小狐狸抛弃了的白芍又呆呆站了一阵,才慢慢转身往回走去。他起来后便没有见到过胡睿禛,这些天又都是胡尚佑黏在
自己跟前。这只火红的老是捉弄着自己的小狐狸忽然间就这样消失不见,白芍有些茫然不能习惯。
地上的积雪仍是厚厚实实。白芍一步步走地很是小心,却仍然是被绊了一脚。
这地面上正是白茫茫一片,刚刚走过的那块地方颜色鲜明地凸起着一小小青黑色石块。白芍惊奇自己刚才居然会没有留意
到这么个惹眼的身影。
他还想看地更仔细些,那块青黑微亮的石头却是意料之外地,微微动了动。
白芍唬地整个人都要抖起来。他在山上待了那么多年,也没有见过一块能够爬行走动的石子。
只见那青黑石子上面渐渐变出两只绿豆般的小眼睛来,朝着白芍缓缓口吐人言:“这位小公子……”
这几个字虽然完完整整,却被这块石头说地磕磕绊绊、一波三折。见识狭小的白芍除却最初的害怕,亦有些几分好奇,强
自镇定下来,俯下身问道:“小石头,你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