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就好,回去之后有空就给我写信打电话。”鼻子一酸,眼泪顿时模糊了双眼,侧过脸去用力眨了眨,死死地压制住那种想哭的冲动,勉强挤出笑容对他说:“可不许忘了,我等你!”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我,点点头,伸出左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心里有些难过,一把搂住他。想到明天他就要离开,说不准哪年哪月才能再见上面,眼泪顿时模糊了双眼。
河水清浅蜿蜒,静静地流淌着……
“好了,我们回去吧。”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我松开搂着他的双臂,站起身来,努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拍拍屁股上的草屑,生怕他再说什么会让我控制不住掉眼泪的话。
他也无语以对,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
两人又对望了一眼,一同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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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娴雅文静的女人。
从她下车到走进院子,再到屋里,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平和。齐肩的短发用一支黑色的发夹掠在耳边,刘海很薄,举手投足之间,让人有一种温良淑德之感,和胖子的富态与豪迈倒也相配。
就在我回来的第二天上午,三辆小车停在屋外,一同来的,竟然有当地市委张书记和武装部刘部长,然后还有好几位颇有领导风范的人物。
仔细一看,姨妈也在里边。
姨妈带着他们进了屋里,给外婆和大舅介绍这班子人。
看来这个女人的来头不小啊!
端茶送水招待他们的琐事自不用劳烦我,所以我只是在边上静静地观察这个自称是胖子家的女人。
她在不时地看着胖子,眼中依稀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脉脉的温情,而胖子则是不时地看看她,又瞄瞄我。
当市委书记说他打包票这个女人确实是胖子的妻子时,我们自然没再说什么。
陪他们前来的人当中,有一个五十来岁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说是省里的脑科专家梁教授。
这个梁教授给胖子的头部做了简单的一些检查,问了几个问题,又向大舅询问了些关于胖子的情况,尤其是胖子梦游的一些场景和细节,然后坐到那个女人边上。
我一看这架势,估摸着可以籍此了解到胖子的病情了,于是装作找东西,蹲在他们旁边的小木橱前轻轻翻着屉子。
梁教授在小声地问那女人:胖子这次出事,是不是有很亲近的人去世了?
那女人皱着眉好一会,才轻轻摇了摇头。
是没有还是指不知道?她没说。
梁教授告诉她:失忆症通常是由外伤引起对大脑记忆区的损坏,是一种被动性质的遗忘病症;还有一种是选择性失忆,是患者对某段时期发生的某些事情,选择性地记得一些、遗忘一些,属于主动性质的自我选择性遗忘病症;而胖子目前的症状,应该是两者都有一些,但偏重于后者,并且带着一种自我强迫性质的遗忘。这种病症往往是因为某个最重要的亲人或爱人突然遭遇意外,然后给病人带来了精神上的强烈伤害,这个时候病人的大脑为了防止在正常状态下受到情感崩溃引发的伤害,往往会主动开启一种自我保护措施,也就是强迫记忆区掩藏、遗忘该件事情或某个人。这种病的症状体现在当病人受到与这件事或人有关的话题、事情所刺激后,深度掩藏的记忆会在睡梦中由经由大脑皮层神经反映或释放出来,就像刚才他们说的午夜梦游,就是病症之一,而病人在清醒状态下,是不知道、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些什么的。照目前他的症状来看,似乎兼而有之。
“那……应该怎么进行治疗?”她轻轻咬着下唇,神情有些恍惚。
梁教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这种带强迫性质的选择性失忆病例在我国还不多见,所以治疗方案基本上是处于一种空白阶段,另外,最重要的是这种病的成因比较特殊,如果要让病人回忆起那些他无法接受的事情,恐怕病人会精神崩溃,所以,病人与患者家属往往都是选择只做外伤治疗而不作心理治疗……”
听到这,她忍不住问:“那就任由他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记不得?”
梁教授看着她,轻轻点头:“恐怕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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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谈了一阵子,那女人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长方型纸包递给大舅,带着感激的神情微笑着表示:人由她带回去,而纸包里的一点钱则是作为对方收留及救治胖子的费用及感谢金。
如果不是她的语气极其诚恳谦和,大舅肯定会觉得被侮辱了。
大舅和外婆都明确表示:钱咱们是不会收的,而这段日子里边,胖子其实是被当作是家里的一份子,所以莫说胖子救过我大舅,便是没救过,也断不能接受这笔钱,再说了,上次县里奖励给胖子的那八百块钱,胖子也几乎全都交给了外婆。
这时胖子站了起来,把钱从妻子手里接过,然后拉着外婆的手,对她笑了笑:“三个月来,你们收留了我,给我治伤,给我饭吃,给我床睡,这些都是恩情,也是钱衡量不了、也换不来的,但终究是我对这个家庭的一番心意,如果你不收,你想想,我还有脸回去么?要不,我继续留下来给你做干儿子,在你们家做长工吧!”
大伙都笑了,外婆看了看大舅、三舅,见他们都只是笑着,这才从胖子手里接过钱了。
三舅和三舅妈坐在一边,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终究没有开口。
他们要走了。
大舅从里屋取出胖子的几件物品,亲手交回给胖子,又拍拍胖子的肩膀:“胖兄弟,希望你早日康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以后得空了,就回来走走吧,咱家随时欢迎你们来作客的。”
胖子看了看大舅和外婆,看了看拉着自己两边裤腿的小雄和小斌,又看了看一旁的我,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只有浓浓的无奈。
与君一别,不知何时方能重逢了……
“小敦,这个打火机送给你留作纪念吧。”胖子肉乎乎的手伸了过来。
他应该知道我不抽烟的……
我默然无语地接过那只dunhill打火机,看着他。
或许这就叫有缘无份吧……
又或许这就是各自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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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终于走了。
当他的手从车窗中伸出来对我们挥别时,那一刻,我几乎想叫他留下。
我在村口痴痴伫立良久,直至车轮扬起的尘土湮息殆尽。
“回去吧。”大舅轻轻地说。
我无言以对,返身往回走,眼中余光却瞥见那矮墙后的一角红衣。
是玉玲姐……
忽然有种同病相怜之感,又想起当日她不避闲言要收留胖子那一幕,对她的所有不满尽都云散烟消。
回到家中,看着床上那几套他曾经穿着过、如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脑中浮现出他那豪迈却富温情的音容笑貌,眼泪再也忍不住刺痛了双眼……
晚饭之后,我躲在屋后的房顶上,静静看着捏在手里的打火机。
一丝愁怅,几分失落。
月牙儿高高地悬挂在半空中,淡淡的黄色里边透着些许惨白,只看了两眼,情绪更觉低落。
心里很堵,很乱。
我和这个姓陆的胖子只不过相处大半个月而已,为什么会有了那么强烈的失落?
墨蓝的夜空幽远宁谧,思绪一旦泛起,便再难收束……
而他和阿海的故事,或许再也没有知道的那一天了。
从来不属于自己的,也不算是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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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梦见和陆胖子同乘一只小船,悠悠地划进了芦苇荡,金色的芦苇起起伏伏,延绵跌宕。
我告诉胖子:我想他了。
胖子只是对我轻轻地笑了笑。
顿时,身边的芦苇飘起了雪白的芦花,轻盈弥漫……
——那一片芦花。完——
「河岸上的小木船」
四十一
泥土芬芳,稻草金黄,只是——天边那一弯彩虹,我永远也追不上……
——余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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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再喝了……”兴子一把抓住我的手,皱着眉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没有!”我醉眼朦胧地瞟了他们一眼,他和志强的脸上都有些模糊。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自己喝多了?胃部早已经涨得有些难受。于是我放下酒瓶:“好吧,那就不喝了。”
兴子看了看志强,志强摇摇头。
我见他们这样,反倒好笑起来:“你们俩是怎么了?”
“应该是我们问你怎么了!”志强轻轻地说了一句:“这几天你很明显的不大对劲!是想胖哥?”
我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连忙摇头:“当然不是,他不就是离开了一个多星期嘛,我至于吗?”
他们没再吱声。
我至于吗?我至于吗?我当然不至于!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他走了快有半个月了,一次电话都没打过来,而且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每次拨都是空号!他都没惦记我,我想他干嘛?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我难过什么?奶奶的,太可笑了!
“既然不喝了,那我回去睡觉了。”说完,我径直站起来,拿了扔在椅子上的背心,没理他们就走出了兴子的小店。
“要不要让志强送你?”兴子追出来问了一句。
“不用!我没事!”我没好气地回他。
月亮又圆了,这让我不由地想起发现郝家老宅院地道入口的事……
一个月过得真快,再有七八天就要回县里了……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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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日,新的学期开始了。
学校迎来了一批新入学的孩子。他们稚气而纯真的笑容,天真而活泼的个性,还有那时时让人忍俊不禁的童言,渐渐掩盖了我心中盘桓不去的思念和痛楚。
他们天真、善良、活泼、可爱,懂得你对他们的爱,所以,你也会时常感受到他们回馈给你的感动之情。甚至于周六日,他们有时候也会跑回学校来看望我们,每每看着他们用明亮的眼睛带着纯朴的笑容对着我看时,我都有一种感动在心底里激荡,而他们只是六、七岁的孩子……
学校的教书生活平淡、平静,波澜不惊。
“怎么啦?”裘老师见我又站在窗台前对着那盆小白花发呆时,上前拍了拍我,说:“过完暑假回来就经常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有什么事吗?”
“估计是对象泡汤了吧?哈哈哈哈……你看他脸上那表情,就差没刻上‘失恋’两个字了。”小杨一边改作业一边笑着说。
“老裘,”我没理小杨,拉着裘老师坐下,然后挨他坐着,说:“嗯……我想问你个问题,行吗?”
裘老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笑道:“行啊,古古怪怪的?你问吧。”
“当初你和嫂子刚在一块的时候,那种感觉是怎么样的?”我想了想,终究感觉有点难为情,于是换了个婉转的问法:“就是……爱!”
“嘿嘿……原来是问这个。”裘老师乐了,本来还想逗我,见我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便说:“那段时间天天想她呗,想知道她在干嘛,想跟她待在一块,想陪她出去玩,觉得她就是个宝贝,总想守在她边上。嗯……要是两三天见不着,心里就跟丢了魂似的,总觉得慌得厉害,身上好像有一窝蚂蚁在爬似的,对,就是你现在这样!哈哈哈哈……”
原来这就是爱!
原来,我早已经爱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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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正在给二年级上着课时,忽然听见“嗙啷”一声,一个足球打在了外边的窗户上,顿时碎了满地的玻璃。
我连忙走出教室,一个小男孩抱着脑袋瓜走了过来。
竟然是卢国亮这小家伙!他们班应该是在上着体育课。
卢国亮吐了吐舌头,用他的小手捧着自己的脸蛋,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余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我见到他那满是歉疚的样子,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只是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对他说:“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吧,去拿扫帚和垃圾篓来打扫打扫,注意别划着手了。”
“嗯。”小家伙见我虽然脸色有些不善,但是并没有大发雷霆,赶紧如获大赦般跑去找清洁工具。
放学之后,我正准备回年级办公室,就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叫我:“余老师……”
我一看,又是他,便问:“怎么放了学还不回去?”
“老师……那个……窗户上的玻璃怎么赔呀?”他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我想起今天下午他砸坏教室窗户玻璃时的那个表情,不由地笑了:“不用你赔,快回去吧。”
“不行,爸爸说过,破坏公物是要赔偿的。”他小脸通红,但是态度很坚持。
嘿……真有意思!他才六岁,竟然有这么懂事,可见家庭教育真的很重要!
我摸摸他的小脑袋瓜,笑着对他说:“行了,老师会换一块回去的,你下次踢球的时候小心一点就好了,快回去吧。”
他笑嘻嘻地露出两颗小虎牙,对我挥了挥小手:“那我走了,余老师再见!”
说完转身就往校门口跑去。
不知道陆胖子是不是也有个这么可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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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天气晴朗。
因为只上半天的课,所以放学之后,同事们都陆续离开了办公室。
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一会出去吃饭。
“笃、笃、笃”,突然有人在轻轻地敲着门。
我抬眼望去,门口站着个小男孩:又是卢国亮这小家伙!
他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余老师好!”
我点点头,向他招招手,他走了过来。我问他:“小亮,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大伯说要请你吃顿饭,他就学校门口等着呢。”他双眼忽闪忽闪,那副神情让我感觉有些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你大伯?”我十分诧异:他大伯是谁呀?怎么突然想起要请我吃饭?
“嗯!咱们走吧。”他轻轻地拉了拉我的手臂。
我想了想,收拾好东西,把办公室的门关上,跟他一道往校门口走去。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学校门口的马路边上,里边坐着个男人,远远的看不清楚。
车上的男人向我们招了招手,卢国亮就撒开腿跑了过去,两个人说着什么。
等我走过去一看,顿时吃了一惊:竟然是卢书记!
原来小亮是他的侄子,难怪我总觉得小亮看上去像谁呢!四十二
“站在太阳底下看什么呢,快上来吧。”卢书记冲我嘿嘿一笑,又对小亮说:“你坐到后面去,让余老师坐前边。”
卢国亮很乖地钻进了后边座椅,然后笑嘻嘻地对我招手:“余老师,你上来呀,你上来呀!”
我才回过神来,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才上了车,坐在副驾的位置上。
只见他穿着件天蓝色短袖衬衣,衣摆收在浓墨色西裤里,束着条黝黑发亮的皮带,肚腩微腆着,整个人显得儒雅大方,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