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想起一二?”
那是个羊脂白玉佩。透雕蟠龙祥云,缀着明珠赭黄丝绦,显见是宫廷王侯珍玩。林迁犹在茫然思索,就听得景王缓缓道:
“嘉靖三十一年春,周王袭位,奉旨入京朝圣谢恩,于南宫宴宾客——可记否?”
他记起了。九年前,初露头角的自己,确曾经人推介,入宫为王侯欢宴献艺。可那日嘉宾如云,他哪还能单记起当日的景
王?何况九年前……九年前,眼前这清朗青年,还该是少年模样罢?
一阵寒风拂过,皎洁玉佩微微摇荡,漆黑眼底笑影浮动,映着远处苍茫碧波水云,婆娑琼枝烟萝,恍惚似幻如梦;几毫茫
远记忆也随风缭绕脑海,若即若离,最终缕缕附魂到那双眼睛上,又丝丝勾画出另一双少年人的眉目……呵,全想起来了
;只不过,当年那个少年人的眼色,可全不是这般看着自己。
是刁难,是不屑,或更是挑衅。错金玉冠下的脸庞尚不硬朗,眼神却极是傲慢苛刻:“变鱼入水也不出奇,从袖里丢将进
去就是;若是能教鱼离了水,也不湿手,才是真仙人。”
他那时也真是年轻气盛,立时轩眉应道:“如此何难!”袍袖飘然一拂,侍儿所捧琉璃碗中,才变进的金鱼便不翼而飞,
便是袖角也不曾沾湿半分。座中又是一阵轰然喝彩,那少年公子微显尴尬,却仍是瞧了他不服输地冷笑;林迁走近两步,
唇角微勾,轻笑道:“别说从水中取鱼,便是红线枕边盗盒的勾当,林某人也做得出来。”
这点笑似清浅又幽深,似温存又刁蛮,委实太耐看,也太过好看。少年才望得出神,却见他眉峰微挑,唇角笑意未收,手
上却悠悠挑上一件事物——羊脂白玉,透雕蟠龙,明珠赭黄流苏……可不就是自己腰上缀的玉佩?众目睽睽,谁也未见他
手触到自己身上分毫,自己更浑然未觉,贴身物件,就到了他手里!
而那人仍是笑盈盈的,只把玉佩送到眼前,语中却满是得意挑衅:“完璧归赵——在下不惯做贼的。”
林迁忆及此,忍不住笑道:“完璧归赵——在下不惯做贼的。”景王也笑了出来,叹道:“你好歹记起来了!不然我都疑
心自家记错了人——可除了谪仙,谁还有这般手段作弄我?不过说到‘完璧归赵’,”他说着合掌一拍,亭外侍立的随从
恭身进来,手捧着一架古琴放在亭中案上。
“这是先生遗下的吧?”
那琴长不过三尺五寸,因年代久远,原来的黑漆业已斑驳,露出苍黄木质,却已被历代琴家摩挲得美玉般温润莹华,琴尾
处隐约残留一抹焦痕——这竟是东汉蔡邕取火中梧桐木所制的“焦尾琴”!林迁两步上前,手抚琴弦,心中泛起一阵惭愧
:原来这架传世古琴是四年前,在南京遇玄阳山人王逢年,一夜秋庭望月把酒言欢,他赠与自己的。彼时,这负才自傲,
自称诗、文、字三绝的不世出才子已是暮年病体,却捧出珍藏了大半世的古琴,对自己殷殷言道:“风烛残年羁旅他乡,
不知哪日大限到,却叫这和璧隋珠何托?老朽见逸仙风骨清奇,质洁品高,乃敢以毕生性命托之!”可自己呢?骤逢大变
,情急之下竟将此琴遗忘身后落荒而逃!
林迁此时一来自愧,二来懊恨,三来却在庆幸中对景王生出无限感激——对他而言,这“完璧归赵”之情,委实比收留庇
护之义来得重多了。
只是感恩益重,却越发不能言表,只呐呐道:“多谢殿下!——若这稀世之珍因我流失湮灭,林迁有何颜面以对昆山王舜
华?(王逢年字舜华,号玄阳山人,苏州昆山人。)”
他左手漫抹,右手轻轻一挑,“铮”地一声如松涛龙吟,应着亭外湖中隐隐风声,听来只觉说不尽的苍古空灵之意。
“‘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景王含笑赞叹道,“龙渊遇主而鸣,这上千年的奇珍灵物,自会择主,到最后也只得
配先生这样的人!”
这一语既是赞美,又是安慰,又是冲淡自己璧还之情,听来如此妥帖怡人;林迁不觉抬首望他一笑,眼中温存意动,神采
粲然,仿佛春风初度,残冰乍消。景王与他几番交道,或见他笑容淡薄拒人千里,或见他神色漠远不知所思,头次见他如
此情意流露,展颜微笑,竟一时看得出神。
碰巧此时,亭外随从进了来,对他行了礼恭声道;“禀殿下,丁大人已来了,在枫晚亭等您。”
他转脸对林迁笑道:“俗务缠身,只能改日再领先生清音了。”林迁道:“恭送殿下。”稍停,又低声道:“安葬故人之
情,收留庇护之恩,宽宥还琴之义,林迁自当报偿。”景王本已转身要走,听得这句,只回头冲他淡淡笑了笑,便步出水
榭而去。
亭外清寒长风拂面而过,景王快步走在池边石道上,耳边还隐隐听得身后传来一两声清透琴音:都说曲为心声,为何自己
却从中听不透彻这人心思?终是忍不住又回头往亭中看了一眼——只见茫茫水波之上,那人迎风而立,一手犹自抚在琴弦
上低低挑弄;一阵北风吹过,衣带飘飘,袂裾翻曳,衬着那一脸漠远清淡的神色,恍然不胜人间。
景王不觉砰然一动,朗声对亭中人道:“谪仙人!此情此境真可入诗入画!”
林迁闻声,抬眼望着冬阳衰草间回头相顾的他,似一怔,毕竟还是微微地笑了。
6.谁羡浮生荣与贵(下)
景王府原是英宗一朝权臣石亨的豪邸,石亨被诛抄家后收归皇产,历经宪宗孝宗两代经营,气势恢宏,制式豪华,俨然京
中第一豪府。嘉靖三十二年裕王、景王两位皇子出宫建府之时,嘉靖帝将此宅赐予景王,还引来清流言官不少非议。林迁
所在的“水云阁”不过是景王府后花园一角,出了“水云阁”,沿着天青石铺就的小路一径向东,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
了景王的内书房“枫晚楼”。这里还不过“水云阁”一半大小,奇石秀木间隐着两栋重檐耸顶的小楼,却是阖府中最私密
要紧之处,除了景王、宁安公主、朝中心腹大臣外,便是景王妃、亲信幕僚也不能轻踏此间一步。
景王匆匆步入书房内室,堂中“知极诚明”匾幅之下,东宫洗马、翰林院学士丁铎丁鸣山正坐在一侧静候。这位嘉靖二十
年的进士,二十岁上即以一篇《江源赋》才惊江南,兼之仪表出挑,坊间也曾留有“小潘郎”的美誉;二十八岁得中二甲
一名,取庶吉士,入翰林院任编修,后又外放一任江西巡按御史,再回翰林院任侍读学士、学士,景王未出宫建府时,即
被嘉靖指为景王讲官。他年长景王二十余岁,未得入阁出相,便将一腔心思抱负全托付在景王身上,十余年来呕心沥血呵
护栽培,亦父亦师,更是景王在朝中头一个心腹。
因见景王进来,丁铎便起身肃立,景王一拱手便是行了师生之礼:“劳丁师傅久候——师傅请坐。”自己走到堂下正中坐
下,打眼看了看他脸色,又道:“几日不见,丁师傅气色看着甚好。可是三公子病体见愈?我差人送的那几支高丽老参可
都用了?”
丁铎微微苦笑:“老夫替犬子谢殿下!何太医昨天一早才去看过,直言已是无救了,不过是拖日子罢了。只多亏那老参吊
命,过了这个年,好歹是又多熬过了一岁罢!”
景王闻言默然。丁铎长子早夭,二公子丁岩松生性混沌,不好读书制艺,三子丁岩柏最似乃父,自幼聪慧好学,最得丁铎
爱重寄托。两年前秋试,十七岁的丁岩柏夺得南直隶省会元,立时便有南京言官弹劾,直言考房舞弊,徇私偏袒。丁铎为
避嫌疑,便忍痛将丁岩柏报了恩荫官,断了儿子青云科举之路。谁知丁岩柏愤懑抑郁过甚,未几竟患了痨症,沉疴病榻至
今,终到了灯尽油枯之时。爱子含冤早逝,对丁铎打击可想而知。景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沉默移时,才道:“师傅
且放宽心,吉人自有天相,我即刻派人就近去寻名医,能扭转乾坤也未可知。”
“谢殿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夫也不至看不开。”丁铎一拱手,缓缓道,“今日来,却是要与殿下说一桩要紧事
——林润、陆凤仪等一干言官科臣正在秘议,要联名弹劾胡宗宪‘养寇自重、受贿庇贼’,只待过了正月十五,就往内阁
递本。”
“好个‘养寇自重、受贿庇贼’!这罪名扣得也忒老辣歹毒!”景王冷笑道:“徐阁老此番好没耐性,就恁的等不及要逼
杀徐海,整倒胡宗宪?”
他口中所谓“徐阁老”,便是当今朝中除严嵩的第二号人物,内阁次辅徐阶。他是嘉靖二年探花,时授翰林院编修。后因
开罪当时首辅张璁,被贬至延平任推官。直到前首辅夏言赏识,才又调回京中任职,历任国子监祭酒、吏部侍郎、礼部尚
书。后来夏言被严嵩所构,遇害身死,徐阶反因事上谨慎,在清流言官中有威望,又擅写青词,渐渐获得君父青眼,入阁
出相,做得严嵩之下的次辅。从来一山不容二虎在,严嵩那般弄权擅专,岂能榻侧容人?更何况徐阶一路受夏言恩遇颇重
,心里难免无有复仇意图。因此这两位阁老尽自面上雍容和睦,族中儿女结亲,背地里却是提防算计,斗角勾心。
而胡宗宪任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管三省军政,一省民生,总领东南抗倭缉盗事,正是严嵩这十年来栽培提拔的党羽中
,第一信任益重的心腹爱将。自嘉靖二年以来,浙闽沿海诸省倭患频发,势烈时甚至侵至南京、苏杭一带,烧杀掳掠,涂
炭生民。后又兼海上巨盗王直、徐海等外联勾结,倭患并了海盗,东南沿海局面一发不可收拾。自嘉靖三十三年,胡宗宪
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开始,一壁清剿倭寇,一壁打击海盗,终于先后诱降王直、徐海,并连拔了倭寇在余姚等处几所陆
地据点,将其驱逐海上,一举扳回了东南形势。如今王直已于三年前在杭州处死,而年前徐海才羁押至京,听候处置。胡
宗宪多次上疏,请朝廷赦免招抚徐海,将其部属收归海军;而朝中清流却大多力主杀之,以绝后患,以警效尤。这场论战
一直打到去年年底,胜负未明;想是徐阶一方终于按捺不住,要以此为借口,往帝王最忌讳的“贰心”这一痛脚上打击胡
宗宪了。
景王起身,负手沉吟不语,只听得丁铎侃侃道:“前几日胡宗宪入京述职,我曾与他祥谈徐海之事,他曾言道,有王直前
鉴,徐海万不可轻杀!殿下想那王直,名为海盗,实为篡逆,他曾在东夷的平户、五岛到处开国建府,定国号为‘宋’,
自称‘徽王’,连周边的倭人官属都受他布控。他豢养军队,与倭寇勾结,其志不单在谋求海上贸易私利,还妄图反攻国
朝,要朝廷被迫开通海禁,并承认他在东南自立割据。因此当日胡宗宪以‘开海禁’为饵诱捕之,并上书请朝廷赦免,非
是认为王直之罪可恕,而是一来忌惮王直势力太盛,一旦党首被杀,部属分崩作乱,便更不可收拾。倒不如招抚王直,一
统收编的好;二来虑及徐海尚在,若杀了王直,只怕会断了徐海归降之心,反顽抗到底。但若论王直所犯之罪,所怀祸心
,确无赦免余地!所以当时朝堂物议纷扰,胡宗宪为避嫌,不得已先杀了王直,才致使王直所部有的分裂自立,有的投入
倭寇或徐海门下,继续为祸。胡宗宪乃又费了三年工夫,才勉强控住局势。如今徐海又是这般情形,岂可重蹈覆辙?”
景王“唔”了声,丁铎缓了口气,继续道:“何况徐海与王直却又不同。王直有王侯之志,徐海却不过贼寇之器。他多年
为祸海上,勾连倭寇,其实无非希图海上走私抢掠的重利,并无谋逆野心。其次,他的亲族尚留徽州,老母尚在,多年漂
泊,年齿渐大,未必不生‘杂花乱莺’之思!若是朝廷能赦免招抚,许他显职厚禄,他何必继续做那搏命勾当?再次,徐
海多年与倭人勾结,对倭寇的水军部将,部署战略,他比谁都清楚。胡宗宪言道,若是能收归我麾下,反用于抗倭,岂非
一举双得!”
景王听至此,不由微微一笑:胡宗宪所谓“一举双得”,无非是招抚之后,教徐海与倭寇鹤蚌相争,既剿倭寇,又减灭徐
海势力以绝后患,胡宗宪便可坐收渔翁独利。为国为己,都不可不谓好算计,却偏遇上言官清议掣肘拆台,更指摘其有不
轨之意,真不知胡宗宪该如何愤怒恼恨?他低头思量须臾,眉峰忽的挑了挑,凉然开口道:“只怕胡宗宪不过才说三分话
吧?亦我看,不杀徐海,对他至少还有‘第三得’:先杀王直,叫徐海白得了王直大半势力,在海上一家独大;而后他再
力保徐海不死,高官厚禄招降,有恩有义,再加他二人本就是徽州乡谊,徐海能不对他死心塌地?好生拢在袖中,胡大总
督就多了个除他之外谁也制衡不动的保驾之臣!这么看,徐阶教人弹劾他‘养寇自重’,倒也名至实归。”
丁铎皱眉道:“老臣也疑心此节。可若真杀徐海,真难保不激起海盗内乱。胡宗宪虽夹带私意,却也不失出自公心。何况
徐阁老此举,摆明是瞄准胡宗宪,要步步剪除严阁老羽翼了。因此我等是否也该策动御史,届时为胡宗宪一辩?”
他与景王虽是师生之分,但末一句,却也带了请示的意思。孰料景王浑似未闻,只凝神静思移时,末了答非所问叹了句:
“严嵩,真是老了!——过了这个年,就是八十二了罢?”丁铎一怔,道:“严阁老今年已八十三高寿了。”
景王淡漠一笑:“人生七十古来稀,又几曾见耄耋辅相呢!眼见恩师渐老,胡总督要谋后路了。”他踱到窗前,眼望窗外
梧桐修竹,悠悠道:“数载抗倭缉盗,如今战局初定,功成不远了。胡宗宪难道不怕兔死狗烹,等严嵩身去,自己更落个
没下场?”丁铎接口道:“殿下意思,莫非胡宗宪此番不是‘养寇自重’,而是要‘留寇保身’?”景王回头望丁铎一眼
,道:“这只是我的想头。这甚或也未必全是胡宗宪自己的意思——师傅您想,严嵩这年岁还能撑几年?徐阶一党虎视眈
眈,严嵩难道不思量自己身后事?要保住严家,严世蕃圣眷人望都太差,是指望不住的。如今唯有让爱徒胡宗宪站稳根基
,掌牢兵权,死死守住东南这块赋税钱粮重地;因此胡宗宪在,严家便在;而唯有倭寇在,胡宗宪才在。”
师生二人相对无语:徐阶怕也是看透此处,才急于推倒胡宗宪,以便彻底打垮严党势力。然而难为处却在这里:朝中除了
胡宗宪,现下谁也无能统帅东南,清剿盗寇;而严嵩为保子孙党植,一日身在,便断不会支持胡宗宪一举荡倭。于是徐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