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迁淡然一笑:“散了酒席就已有朋友告诫过我,我并不怕他……”转眼看见颂儿眼波一暗,又递上一句:“不过多谢你
,这番心意在下敬领。”
“不,不是——!”颂儿情急忘形,竟上前两步握住他衣袖:“无论您怎么想,这次万务信我!您不知道,那些人,那些
人有多可怕——他,他们……那就是虎狼窝、是万丈渊!先生千万速离了这里……求您了!”
昏红的烛火下,她一张脸纸也似的苍白,仰视着他的双眼中流露出无限哀恳之色;这神情只看得林迁暗暗心惊,疑惑道:
“颂儿——你都知道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眸子闪动,泪水莹然下似藏有千言万语,迟疑了下,最终只哀然道:“我只知道严大人终是放你不过……您神仙一样的
人物,难道——要落得像颂儿一样收场?”她握着他衣袖的手忽的攀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死死地攥着:“先生,您要叫
颂儿死不瞑目么?”
这突如其来的满是决绝急切意味的举动,让林迁心头徒然浮上一层寒意,他看着她近似扭曲的脸,急道:“颂儿!为何这
么说,你到底……”
“求您,快走……”她忽然身子一颤,紧握着的手蓦地变得又冷又僵,噙着泪的眸子忽然透出一股骇人的雪亮的光,一瞬
间又黯淡下去;林迁暗暗一惊,反手捉住她手腕急问:“你怎么了?——颂儿!颂儿!!”
颂儿喉头抖了抖,只颤声道:“走……”,身子便软软向后倾去。林迁忙将她搂进怀里,她仰着头直直地望着他,眼中无
限依恋,口唇翕动,却已难闻声,神色亦渐渐僵冷。林迁忙伸手一抚颂儿口鼻——肌肤犹温,却气息全无。震惊之下扶将
不住,一个踉跄几乎翻倒在地。
幽暗凄冷的夜色下,她死寂的身躯横陈地下,双目似闭未闭,仍似恋恋望着自己,眉间唇角宛存关切。林迁忍不住低低唤
了声“颂儿!”重又将她抱回怀里,紧紧搂住不放。昏沉沉间亦不知这般抱了多久,只觉得怀中身子越加僵冷,忽然窗外
传来几声更点,他才徒然一惊——竟已交了五更天。不多时鸡鸣天亮,人起物现,这番情景却叫自己如何辩白?
不管自己如何悲戚,死者终是再活也不转,徒留在此,束手待毙又有何益?他呆立片刻,便把颂儿的尸体抱到一侧竹塌上
,伸手阖上了那双未冥的眼睛,扯过自己的大氅轻轻附在她身上。继而匆匆整装,疾步走了出去。
黎明将至,夜色益深,寂静空阔的京城街衢显得越发黑暗阴沉。林迁深一脚低一脚疾步穿过一道幽黑的巷子,才转过街口
,便几乎撞在挡在路中的一人身上。他一夜之间连遭骤变,此时乍惊激出一身冷汗,定睛看去,却登时松了口气:“翰佑
!”
淡淡月辉下,正是程子瑭袖着手,站在一辆乌篷马车前,神色自若地瞧着自己。
林迁一怔,继而疑道:“你就是在等我?你怎么又来了?”
“是,我是在等你。却不是又来了,而是一直没走。”程子瑭打量着他周身的张惶气,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挥袖一指马车
,“上去说吧。”
两人面对面坐在车中,黑暗中一时无话。静默中林迁看了眼窗外,发觉车夫驾车一路向东,离皇城竟越来越近,忍不住道
:“翰佑,这是去哪里?我需得出城。”
程子瑭不接他话,却道:“到底还是出事了!”
林迁闻言,心中一动:“你为何一直等我?难道你知道——”
“你莫疑心我。”程子瑭道,“我一直守着,正是怕出事情,刚见你那样狼狈,就知道未能幸免——却也该庆幸,你毕竟
还能平安出来。”他顿顿,看一眼林迁,继续道:“方才我见那颂儿进去,是不是她……”
他犹豫了下,毕竟没把话说尽。林迁见他脸上神色,已了然他心中猜测:红拂夜奔,还能为的什么?一阵悲意油然而生,
喟然道:“她来并不是……现下,她已死了!”
程子瑭目光“嚯”地一闪:“逸仙!是你?——不,不会的……”他几分紧张地搓搓手,问:“是怎么——死的?”
林迁摇摇头:“我不知。或者是中了毒,她来找我之前,就该已中了毒。”
“人还在客栈里?”程子瑭见他默认,长叹一声,“逸仙啊逸仙!你以为这等情形,天亮开城后自己一走就可了之?那颂
儿是什么人?遏云楼里挂头牌子的官妓,整日迎来送往,不知和京华之中几多高官贵戚有过瓜葛,宦海秘闻隐私想必也有
牵涉,这一年来只和严世蕃便不清白!她深更半夜莫名死在你房中,不知多少人心怀鬼胎,此事岂能善罢甘休?你又是个
有名声的人,哪里还逃得脱?”
林迁不说话,只眼不错珠地盯着他,待他说完,冷冷道:“你等我半晚,就是要和我说这些?我既然逃不脱,也就只能随
你去投那个四公子,对么?——你们好大的算计!为了收拢个人,就这么陪送一条性命,你们未免也太看得起林迁了!”
程子瑭一时无语,静了片刻,才道:“逸仙,你竟这么疑心我!相识十数年,难道在你眼中程子瑭就是这样的人!今夜无
人本指使我来,我对颂儿之事一无所知。我守在这里,原是要等天亮开城后就强送你出去,只没曾想严世蕃动手会这么快
!”
一片幽暗中,林迁瞧不清楚他脸上神色,但听他一字一句,口气枯涩,想是被自己一再的质疑疏冷伤了情怀。旧时苏堤望
月把酒言欢的相知相惜不由泛起,又感他寒夜街头长守枯等的情谊,胸口一烫,道:“我错了!我再不疑心你就是了——
只是你说严世蕃,颂儿临死也说‘严大人’,难道就是严世蕃害了她?她不是和他……”
程子瑭摇头苦笑道:“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你昨晚当席揭穿严世蕃与赵文华勾结贪赃的私隐,他岂能不找补?杀个歌女灭
口算得什么,程子瑭若非四公子门下,怕也活不过一两日了。”他看着林迁,顿了顿,涩然道,“我知,你极是厌恨我依
附严世蕃这样的人,但我实心告诉你,程子瑭虽寄人篱下,却也不为虎作伥,而四公子,更绝非严世蕃一路。”
林迁喃喃道:“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程子瑭知他内疚,便道:“你莫多想,就没了昨晚那出,她跟了他,早晚
是没个好收场的!这实在怨你不得。如今我倒是担心你……”他犹豫了下,才道:“严世蕃决计放你不过,逸仙,你还是
随我走罢?”
林迁道:“随你走,你还是要我跟你去投四公子?”他一拳击在车板上,断然道:“程子瑭,你若还是林迁兄弟,就送我
出城;此后福祸好歹,都是林某人命定——林迁到死都感激瀚佑兄成全!”
“严世蕃党羽遍天下,就送你出去,你能逃到哪里?”程子瑭气急之下,连最忌讳的话也脱口而出:“你以为落到他手里
就是一死么?他昨晚对你是何神色?莫非你愿意重蹈覆辙……”
林迁脸色登时煞白,厉声喝道:“住口!再多半句,我与你割袍断义!”程子瑭咬下了话头,待他神色略缓,才徐徐道:
“我方才说了,四公子并不是他能辖制的人。你信我,既招惹了严世蕃,如今京华之中,也只有他能护得你周全!再者,
四公子早闻你清名,一直心中景仰,如今你惹上这身麻烦,也算拜他和七公子所赐,于情于理于义,四公子都会——以礼
相待。”
“以礼相待?”林迁挑眉冷笑,“一个真姓名也不肯透的人,我凭什么信?严世蕃既能一手遮天,他又是哪一号人物,能
和他分庭抗礼?”
程子瑭凝望他,正色道:“他昨晚为何不向你透身份,我却也不知。可毕竟也瞒你不住,你看,”说罢,他伸手撩开了身
侧的窗幕,指着窗外,“逸仙,我们就到了!”
淡薄晨光里,一座恢弘肃穆的府宅巍然耸立眼前。怒目钩爪的石狮镇卧左右,朱漆铜钉的府门头上,赫赫然三个栲栳大字
悬于黑底鎏金的匾额间——景王府。
却原来,那四公子便是今上第四子,景亲王朱载圳。
5.谁羡浮生荣与贵(中)
今上嘉靖帝一生虔诚修道,无奈三清上君到底没佑他子胤,所生八子五女大多夭折,最终硕果仅存了三子裕王朱载垕,四
子景王朱载圳,以及一个女儿宁安公主。而景王因生母卢靖妃得宠,自幼相貌性情又酷肖乃父,因此最得圣眷钟爱。以至
近年京中或有传言,嘉靖帝多年不明立太子,正是存了弃长立幼之心;市井传言原不可信,但亦足见,这景王确是京华中
头个势焰人物。
其实早见他周身气度,林迁也能猜知绝非草芥;却如何也未想到竟会矜贵至此。又想起他曾道“旧相识”,心下越发疑惑
,一时被程子瑭诚意打消的不良揣疑又浮了起来。然而自己平明来投,景王披衣而起,神色间难掩惊异之色,又着实不像
事先谋划设计。到此地步,纵是千般疑惑不情愿,也是抽身无路,只得顺梯上墙,从个浪迹天涯随心自在的“谪仙人”,
变做景王府中的寄身客了。
然而待程子瑭陪他在王府后花园的一处宅院安置下,二人步入池边水榭,见周遭无人,林迁便忍不住把满怀情绪兜头朝程
子瑭泼下:“倒要恭喜程兄这几年好宏达——竟已攀了圣上爱子,堂堂亲王!林迁真叨扰兄台的光了。”
“你又与我着急。”程子瑭也不看他,只眼望着水榭外一池寒玉,微笑道:“我瞧你对朝堂势态也非一无所知么!景王爷
确是圣眷隆重,势力正盛。所以我说,如今京中,也只他能护你平安。”
林迁嗤道:“我却要他护什么平安!如今裕王居长,他是幼弟,既没份大位,按规矩早该离京之国,老老实实做他的藩王
去。他却仗了圣上恩宠,迟迟不去,这居心还打量谁瞧不出?他才是如今世间第一是非人!”程子瑭走近两步,低声道:
“这个是非,你我闲说有何用?圣上一天没明立太子,景王爷就一天不须之国;再者说什么‘长幼有叙’,都是庶出子,
裕王也不过早落地一月而已,谁比谁高到哪儿去!何况若论才干,未见得裕王爷就强似他——实心跟你说,我随景王这几
年,虽不免有谋身求出路的意思,却也真心钦服他气度才略。”
林迁转眼凝视他,程子瑭一笑,继续道:“逸仙,你莫听七公子说什么‘清平世、良辰夜’,我大明开国已两百年,历经
十代九帝,眼下正走到了山尖儿上,一个不稳当就是下坡路!若无中兴英主,怕守不住这太平基业。想那裕王爷优柔仁懦
,一年四季又七病八灾,真纸人也似,而景王爷决断刚毅,总比他堪当大任罢?”
林迁冷笑讪道:“这鬼话你哄别人使去!省了在我这里说……呵,真个决断刚毅,还需和严世蕃这样的人兜搭?”他望着
苍绿色水面上浮着的几缕残冰剩雪,耳边忽又浮起颂儿那句哀婉凄绝的“莫落得和我一般收场”,心头酸涩,喃喃道:“
如今和落到严世蕃手里,能好去多少?瀚佑啊瀚佑,我真不知,你到底是帮我,救我,还是误我,害我?”
程子瑭笑道:“怎说这样的话!王爷与那严世蕃,哪是一等人!”林迁道:“又有何区别!严世蕃贪赃,他谋国;严世蕃
玩女人弄娼妓,他不是也养了那个白衣公子作乐?他——”
他话未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笑:“先生真好眼力!”林迁惊得一转头,却见景王不知何时已挺然立在榭外石阶前,
似笑非笑瞧着自己。两人说得热络,竟未听见他走近来,一席话也不知给听去多少,林迁委实尴尬,程子瑭却在难堪之余
,更生出一分不安来。
景王见二人脸上颜色有趣,忍不住又要发笑;他一摆手示意二人免礼,自顾走了进来,与林迁并肩站到水榭窗前,极目眺
望窗外湖水,道:“这‘水云阁’临湖而建,春有芳草,夏有菡萏,秋有丹枫,只这时节,天地肃杀万物萧条,未免嫌太
凄清了些。先生如果不耐,便即刻令人另择一处。”
林迁缓过颜色,拱手道:“江湖漂泊之人,有一栖身之所足矣,怎敢过度叨扰?”
“先生,我是真心仰慕您风采。”他转脸望着林迁,一双黑眸映着亭外苍茫水波,越发显得黑沉沉地深不见底,“先生不
可与我见外。”
不知为何,迎着这闪烁眼神,林迁竟一时恍然,不知如何应答;程子瑭料知景王此来必有话与林迁说,方才情景也着实尴
尬心虚,至此见是话缝,忙开口告退,临走还不忘偷递于林迁一记眼风提醒。
此时林迁活像两人联手作恶,偏独自落单被擒,待和景王面面相对,越发不自在起来。倒是景王先开口笑道:“先生何必
拘谨?不过几句实心话,朱载圳还受落得起。只不过,”他轻轻一笑,“就一桩却委实冤枉小王,那七公子真与我是骨肉
至亲,绝非风流孽债。”
林迁脸上热燎一片,只得拱手道:“林迁无知,给殿下赔罪。”景王无所谓地笑笑,遂正色道:“玩笑过了,我们说正事
。客栈那里我已着人料理停当,颂儿尸身业已寻了妥当处安放,不日即可下葬——先生可还要探看祭拜?”
林迁默然须臾,道:“不必了。”稍停,又道:“多谢殿下——颂儿一事,全仰仗殿下了。”
“举手之劳,何须言谢。”景王双眼黑沉沉落在他脸上,寸寸探看他神色:“只有句话不妨挑明:颂儿因何而死,你我心
知肚明,这冤仇却是清算不得。一来无有凭证,也无苦主;二来,颂儿是在籍官妓,按我大明律,官绅良家伤乐籍贱民,
也当不得一命相抵。因此这冤案也只得糊涂了结,却不是小王不尽心力。”林迁微微苦笑:“在下也无那般痴念。只要故
人能入土为安,至于仇冤业报,待看天命罢。”景王“哦”了声,若有所思道:“原来先生和那颂儿,倒也是‘故人’。
”
这个“又”字却再勾起林迁疑心,迟疑了下,终于问道:“在下冒昧,那晚殿下曾说,与在下是‘旧相识’?”景王凝目
望着他,眼底笑意渐浓:“先生还没想起来?”他略走进半步,从腰间玉带上解下一个物件,举到他眼前,含笑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