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眠

朔夜退出城市的幻景，那种他就是整座鹰巢城的错觉立刻消失了，现在他只是一个无力的少年，狼狈地坐在地上，在宏伟的穹顶之下显得异常渺小。

这些天的习惯告诉他应该回去看看菲利的情况，但随即他便意识到，契约已经随着影子沉睡，他现在是自由的——至少这一两个小时是。

自由——多么奢侈。

他甚至不知道该用这宝贵的自由来做什么。

也许无所事事地在这里坐着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或者……

杀掉菲利，让这自由的期限变成永久……

沉睡的影子因为这个想法不安地动了动，似乎马上就要醒来，朔夜立刻将头脑中菲利那夹杂着伤心和难以置信的面孔删掉。

然后，他再次无所事事了。

翻阅着伊蒙留给他的资料和记忆，他并没有太多的收获。伊蒙对于灵魂魔法的研究不少，但远没有触及本质，他更加渴望的是增强自己的力量和对火系魔法的理解，以期能够跨越七阶到天阶之间的那道鸿沟。而且，他已经老了，即使是强大的魔力也阻止不了那具躯体的衰退，曾经的睿智和经验大半已经转变成了自大和固执。

事实上，这两个实验——元素精灵的转化和影卫契约的签订的关键部分是瑟斯完成的。只是那个男人巧妙地让老人觉得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同时利用着伊蒙的力量和经验。

但瑟斯的话不一定是正确的，朔夜不甘心地咬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着束缚自己的复杂契约。

……

当瑟斯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偌大的流光溢彩的城市模型之下，一个小小的影子静静地蜷坐在地上，单薄的脊背仿佛随时都会被巨大的城市压垮。

感觉到有人接近，朔夜一下子跃起，转身，然后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眼神看着瑟斯，好像他唯一希望的一件事就是面前的家伙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来接收我的报酬。”瑟斯仿佛没有感觉到那份冰冷一样愉快地说道。

令他意外的是，少年的脸上不再有任何愤怒和不甘，事实上，他所有的感情好像都消失了，那双美丽的红色眼眸好像无机质一般冰冷漠然。

瑟斯突然没有了捉弄小家伙的兴致，走过去，轻轻地抚弄着朔夜柔顺的银色碎发。

“第一个要求……”他微微一笑，“好好地睡一觉吧。”

朔夜的神色终于出现了波动，很显然，不是自己耳朵出问题，就是瑟斯大脑短路了。

蓝色的契约提醒他，应该照做，不知道是契约自己的力量还是因为另一半灵魂现在睡着，朔夜真的感觉有些困了，无法压制的疲倦汹涌地淹没了他的灵魂。

“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瑟斯的语气温柔的有些诡异，更加像他对蒂尔说话时的语气。朔夜警惕地盯着这个家伙，他一定有什么阴谋！

看着摇摇欲坠却又倔强地睁大眼睛的小精灵，瑟斯叹了口气，说：“乖乖听话，朔夜，睡一觉，你已经快到极限了。”

绯红的眼睛眨了眨，现出了几分恍惚，看起来异常地脆弱无助。

“想睡就睡吧，”瑟斯将那小小的躯体揽过来，无奈地感觉那里面蕴含的坚持和反抗，轻轻地说，“坦率一点，精灵的灵魂比人类的强大，也比人类的脆弱。

“尽量不要自己选择做违背本心的事情，那对灵魂的损害比你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不要忘记过去，但要接受现实，人生总是充满了无奈，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把那几个灵魂中有用的记忆留下，然后把他们还给黑鹰消化掉，在自己的灵魂中摆几个牺牲品对你没好处。

“别随便去学影的那些东西，他是影，活了几千年的变态，而你是朔夜，才醒来几天的小孩子，你们是完全不同的……”

……

菲利伸了个懒腰，看着面前完成的一堆文件，颇有成就感——其实他也只是在上面盖章而已——而且他已经开始学会去读文件中的隐藏含义，雷丁亲王正高调地宣传着每一次胜利，同时也在渲染战争的艰苦。安菲特的伊莎贝拉送来了一个使节团，用来援助她“亲爱的祖国”。东加行省和罗斯行省的例行报告大概和上个月的只有数字上的区别，看来他们对于王都的“临时政府”很是漫不经心……

“是不是，朔夜？”他随口问道，然后才意识到黑暗精灵不在他身边，这些天来，朔夜几乎一直无声地站在他身后，只要他提出要求，便可以得到解决。朔夜从来不会让他失望，已经完全地成为了他的生活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那部分。

朔夜离开很久了。菲利看了看表，隐隐地有些担心。

去找他吧！

他跳下座椅，等在房间另一边的卢顿爵士立刻站了起来：“陛下！”

“我们要去魔法塔看看，卢顿……爵士。”菲利到现在也不太习惯对自己的养父使用正式的称呼，但看到对方那严肃而又毕恭毕敬的表情，也无法像儿时那样叫出卢顿叔叔来。

“有什么事情吗，陛下？”卢顿爵士皱着眉问道，“影卫还没有回来，我们最好不要离开……”

“就是因为朔夜没回来我才要去的。”菲利打断了他，“这里是鹰巢堡，黑鹰的地盘，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他率先开门朝外面走去，同时有些好奇地看向四周，因为米拉和利维有了新的工作内容，朔夜指派了两个暗卫跟着他，一个是对换个名字兴趣缺缺的六号——他看起来更适合杀人，另一个是身材火爆的艳丽美女芭芭拉——紫夫人的手下，不过无论她如何显眼，在换上一套黑色制服后，同样可以轻易地躲藏起来让人看不到。

之前菲利之去过一次鹰巢城的魔法塔，改变他命运的一次旅行。

去时是饱受诟病的私生子，回来时是国王——虽然同样在很多人眼中是不合法的。

走进魔法塔，菲利想起来这里似乎还有一个魔法师，他上次隐约地从远处见过一个穿蓝色魔法袍的人。

石阶旋转向下，一直通到黑暗中，除了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外，塔里没有一丝声音，菲利走着走着，开始有些惴惴，楼梯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完。

终于，一扇黑色的大门出现在前方，菲利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了过去。

“你们在外面等着……”他的声音在走进门的一瞬间戛然而止，一没有伊利亚之纹章，二不是魔法师的卢顿爵士只好站在门口，对着明明开着却无法看见里面的大门发呆。

一进门，菲利先是被宛如夜空般华丽的大厅惊艳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朔夜的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连忙跑过去，同时右手搭在了佩剑上。

很快，他就在缩微的城市旁边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第一次看到朔夜时的感觉又出现了，脆弱纤细的让人心疼，忍不住想要保护他。

他正睡着，精致的脸上不再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变得柔和而纯真，但却又没有真正的放松下来，细细的眉微蹙着，好像在担心什么。

绝美的少年身上盖着一件华丽的流光溢彩的蓝色长袍，和朔夜平时的风格完全不符，却是另外的一种美丽。在宽大的长袍对比之下，他更加显得娇小而又无助。

菲利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不去打扰面前宁静的画面。

可是美好的东西只存在了一瞬间，绯红的眼睁开，一切恢复原状，朔夜面无表情地站起，向他施礼，同时不动声色地把身上的长袍收了起来。

“你可以再睡会的。”菲利无比失望的说，然后又想到，“对哦，晚上你陪我睡觉，不过每次都是我先睡着……好吧，今天晚上我要等你先睡着。”

“遵命……”你发什么神经？要是你不睡着我能睡吗？朔夜抓狂地在心里说道，同时再次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解除契约的方法。

33：国王与囚徒

“法恩公爵……”

菲利的叫声中混合着惊讶担心敬畏亲近等等N种情绪——朔夜可以发誓这个家伙从来没有如此复杂过。

“是的，他被囚禁于鹰巢城，也许他会对您目前的处境有一些看法。”朔夜淡淡地说，“但考虑到他的身份和过去，我不能说他值得信任或者一定会提供帮助。”

“去看看总不会有坏处。”菲利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龄，“在宫廷中，他们每次提到法恩公爵时都要压低声音，好像怕他会听到一样。父亲倒是对他评价很高，但还是认为他在‘血色葬礼’上的行为实在太疯狂了。对哦，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法恩公爵最后只是被囚禁在鹰巢城，毕竟他得罪了全国的贵族。”

朔夜迅速的翻找着记忆，回答说：“法恩公爵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手下，在最后的战争中，他牺牲了自己以换取他们的逃脱。元老院担心被报复，再加上法恩公爵是仅剩的王室嫡系，所以只判了他终身监禁。”

“酷！”菲利点点头，说，“也许我们可以学学这一招，万一不行的话，你就自己逃走，那些人害怕你杀了他们，就不会把我怎么样……”

……

“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想法。”法恩优雅地坐在管风琴前，关切而又担忧地对菲利说，“暴力是一把双刃剑，当你用暴力的手段对准你的臣民时，得到的也许是敬畏，也许是恐惧，也许是仇恨，这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同时，你其实也是在鼓励他们使用暴力，只有出现一个小小的错误，你就会割伤自己的手。”

菲利不服气地说：“你在‘血色葬礼’上杀了一多半的贵族。”

“是的，”法恩微微一笑，“但他们不是我的臣民，他们只是寄生在这个国家身上的跳蚤，吸食着伊利亚的血肉，令自身变得肥大，直至肥硕得无法动弹，但他们比跳蚤更可怕的是，贵族的胃口永无止境。”

这番话的冲击性实在太大了，菲利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反驳，朔夜对于理想主义者——尤其是极端的理想主义者——没有什么兴趣，他在心里提醒菲利，他们到来的目的并不是被某人洗脑。

“他们不够尊重朔夜。”菲利硬生生地将话题转了回来，“朔夜杀死了那个南方的骑士，杀死了帕林家的弗林顿，我以为他们会更加有礼貌些，但很多人还是支持雷丁亲王……”

“因为传说中的影卫和雷丁亲王打了个平手，”法恩很是遗憾地说，“我必须要说，您对影卫的使用和理解有些偏差。一把剑，一把传说中赫赫有名的剑，知道它的存在后，人们会猜测它的锋锐，想象握着他的人如何强大，但当剑真的出鞘，用来战斗，也许它依然锋利，但人们会知道，它有多锋利。

“影卫也是如此，对于所有人来说，影卫都是传说中的强者，当他站在你身后时，他便是最锋利的剑和最牢固的盾，任何判断都会和传说联系在一起，没有上限。

“你应该设计出一个华丽的舞台，让他登场，然后谢幕，隐于幕后，但所有的观众都知道，你的身后有一个传说。

“但你让他出手了，”法恩轻轻地说，“在一个并不合适的时候，杀死了一个实力平平的护卫——如果就此结束的话当然没有问题，但紧接着，影卫的攻击就被雷丁和他的独角兽挡了下来。瞧，传说回到了现实，每个人都意识到，你有一个实力不错的护卫，仅此而已，连一个凡人都可以挡下他的攻击，让他受伤。哦，他当然不是传说中的那一个。紧接着，他们联想到了精灵血脉的另一个含义——他们最常用的那一个，漂亮而又脆弱的精灵奴隶。你很难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尊重他们的小宠物。”

“我……我不知道……”菲利无措地说，“我没想这么多，是我的错……”

“又一个不明智的举动，”法恩温和地责备说，“国王没有错误，请您记住这一点。”

“可是任何人都会犯错……”菲利无力地反驳着。

“是的，任何人都会犯错，但为什么一个人要服从另一个同类呢？”法恩的眼中闪过一次嘲讽，“他们懒惰，盲目地追随着能够带领他们的那个人。但如果他们发现他们的首领不值得信赖，比如说一个错误，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滋味——没有人天生可以统治其他人，国王的威望和所谓的权力是一代又一代的积累，你并不比其他人强，但如果你想做国王，对别人指手画脚，就要让他们相信你比他们强。”

菲利花了一点时间理解他的话，然后苦笑着说：“我想这不太容易。我只有十三岁，身份算不上合法，又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

“所以你的父亲为你找到了传说中的影卫，让你像一个真正的国王。”

“可是我……”菲利绞着手，期期艾艾地看着法恩，“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已经形成的印象是很难改变的。”法恩摇了摇头，说，“而且我觉得对于你来说，黑鹰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正面的力量是必须的，如果正面的力量不够，那么黑暗中的力量再强大也只能造成恐惧——说实话，一头红龙也许更加适合你，影卫是黑鹰的首领，龙族是红龙骑士团的首领，这是伊利亚的传统。有了红龙骑士团，你就得到了伊利亚一半的贵族支持。不过龙族自从圣战隐居在群山深处，已经很久没有人接触过真正的龙了，即使是伊蒙大师也不得门而入。”

菲利颓然地靠向椅背，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说：“至少我现在还有黑鹰，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这的确是一线希望。”法恩点点头，说，“北方的贵族和南方一直不和，虽然有一部分倾向于伊莎贝拉，但支持你的也不会少……你当然不要指望他们会为你卖命，但只要操作的好，元老院一半的票数也不是不可能——你必须向他们明确两点，第一，你才是正统的国王；第二，你不会出动黑鹰逼他们就范。”

“好的。”菲利连忙点头答应，一脸的期翼——朔夜可以肯定，这家伙真的被洗脑了。

法恩继续说道：“另外，你最好得到光明神殿的支持。”

“光明神殿！？”菲利吃了一惊，“可是他们是支持雷丁的，而且朔夜……”

“光明神的代言人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个光明系骑士左右？”法恩的神情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忌惮，“光明主祭耶尔？安纳多，我认识了他至少三十年，却从来没有看明白过他。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作为西大陆最强大的人类，他的眼界比你想象中的要宽广的多。一个国家的政权更迭——甚至人类和兽人的争端——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他的背后可是高高在上的光明神，他的前方是永恒之路。你必须表示出对他足够的尊敬，然后就要看他的心情了。不过我敢打赌，一个货真价实的黑暗精灵可比一头五阶的独角兽更能引起他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