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停下脚步,回首望着他,道:“世民,你道我近来教你兵法,让你熟读兵书是做何用?为的就是你将来能独当一面,而不是跟在我与父亲身后,做一个永远活在别人庇护下的孩子。”
李世民晶亮的眸子闪了闪,不可否认,他听到李建成向李渊要去李元吉,又令他独自前往渭北有些吃味。现在听得李建成的话语,方才知他的用心良苦,便低了头,道:“世民知道了。”
李建成在他的额角轻轻一吻,叮嘱道:“你现在年少便锋芒毕露,有时应采纳听从别人的意见。随你一同前往渭北的将军们,都是在战场上经过多次磨练的,你有不懂的地方,大可询问他们。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也要小心些。”
李世民因着李建成头一次主动亲吻他,心中已是十分甜蜜,当下便郑重地点头,道:“谨遵大哥教诲。”
37.干一架吧
李世民虽听了李建成的劝,到底心里还是不甘心的,行军途中便也时时刻刻缠着李建成,一瞧见李元吉更是两眼目光似小刀子般,一把把直往李元吉身上戳。
原本到得河东,便该兵分两路了,谁料河东竟有一块硬骨头,生生阻了去路,正是隋朝大将屈突通。
屈突通此人性刚毅,身清正,好武略,善骑射,在隋文帝时便已任得右亲卫大都督,此时正是奉了代王杨侑的命令,驻守重镇河东。
河东城甚高峻,易守难攻,屈突通明了这一点,也知道以他的兵力,决计敌不过已收编了孙华之军的李渊,故而据城而守,并不出战。
李渊无奈之下,只得在城外驻扎下来,与一众将领商讨策略。
营帐中,众将领陆陆续续掀帐进来,一眼瞧见李家三兄弟的座次,都不禁怔了一怔。
只见李渊面色沉稳位居上首,他右手边头一个坐着的竟不是长子李建成,而是次子李世民,接下来方是李建成,然后便是李元吉。这三位的神色也颇古怪,李世民冷着脸,眼角煞气竟是比平日里还重了几分,嘴角抿得直直,也不晓得是谁惹着了他。
最末的李元吉因着脸上有大片可怖青瘀,此时阴沉着脸,那凶狠气势竟不逊于李世民,倒像是与李世民针锋相对似的。
李建成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他面前摊着一张粗略地图,一直垂首看着,对两侧冰冷气氛恍若未觉。
裴寂与刘文静一前一后进来,裴寂与李家上下混得极熟,此刻旁的将领皆缄默不语,他却笑吟吟打趣道:“哟,这是怎么了,二郎同四郎竟一块儿生起气来了?”
此话一出,便被两人各丢了个凉恻恻的白眼,裴寂浪荡子似的笑意都快在嘴角冻僵了,也不见这两位吭声,他便有些下不来台了,正要再说两句圆个场子,肋下便被一边站着的刘文静用手肘狠狠打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再开不了口。
刘文静在他耳边轻声道:“二郎、四郎素来不睦,你还瞧不出他们气得是什么么?”
裴寂一边“咝咝”地倒吸着凉气,眼光在居中的李建成身上打了个转,他心思玲珑,立时便明白过来,当即闭了嘴,老老实实挨着刘文静坐下。
待人齐了,李渊方才道:“此次请诸位来,便是关于这河东之事。”
他一上来便开门见山,却也是因着那屈突通着实不好对付。
前两日李渊曾试着从城南登城突入河东,却因天降大雨而未能成功,无论在河东城外如何叫阵怒骂,屈突通连个脑袋也不冒,而若是强要登城,却因城墙陡峭,兵士爬上一个,便被早已守在那儿的敌军一刀推翻下来,竟是怎样也过不得这重镇。李渊心中自然焦急。
众人沉默一阵,李世民率先开了口,他年少气盛,冷声道:“既攻不下,管他作甚,绕过河东,直取长安便罢了,到时看那屈突通还守不守。”
这话确有道理,兵贵神速,李渊起兵已得了出其不意的先机,又首战西河告捷,途中连连克敌制胜,士气极盛,又兼此时隋军正与瓦岗军相峙,正是猛进的大好时机。
不少将领皆默默颔首,刘文静看着文弱,性子却是实打实的火爆,闻言当即赞成道:“二郎说的没错,若是久围河东不下,怕是隋军腾出手来,便调兵来对付我们了。”
几位将领纷纷赞成,原本在此种场合鲜少言论的李元吉却蓦然冷冷道:“你说的倒容易,可曾想过绕过了河东,便是前方有长安隋军,后方有屈突通带兵的两难境况了!”
他这话打断了前边儿一名将领,那将领脸气得通红,李元吉年纪不大,身上也没什么军功,被他这么一训,怎能不气。
却只有几个人晓得,李元吉这话针对的压根不是那名将领,而是最先提议的李世民。
李世民果然哼了一声,回道:“那你想如何?继续守在这儿么?”
李元吉只想着驳斥李世民,哪儿考虑了后边?被李世民这一问,竟皱紧了眉,脸色愈发阴冷,他沉默片刻,道:“反正你那法子必然不妥,想来大哥定也是不赞成的。”
却把火引到李建成身上了。他晓得李建成在李世民面前,还是维护自个儿的时候多,加上自觉所言无错,便这样说了。
众人的目光便因着李元吉的话都投向了李建成。李建成抬起头来,将地图向外推了推,琥珀色的眸子温温润润地瞥了身旁李元吉一眼,却叫方才还神色阴狠的少年蓦地收敛了煞气,老老实实垂下头去。
“以我看来,两人的话都没错。”他慢条斯理,便是这么一句。将领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
温大有听出李建成话还未尽,他方才没吭声,忧虑的也是李元吉所说,此时便道:“大郎还是直说吧。”
李建成温中带凉的目光落在案几正中的地图上,慢慢道:“既是两人都不失道理,不如各取所长,再分一路如何?”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裴寂眼睛一亮,拍案而起道:“大郎所言妙极!”
李渊微微一笑,道:“裴公不若细细道来?”
裴寂瞧了一眼李建成,见他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道:“原本在下也是想着攻下河东方才稳妥,但确如二郎所言,若因此失了先机也是不好,依大郎的意思,便是留下部分军队继续围困河东,余下的人便乘势攻往长安!”
众人皆醒悟过来,纷纷击节而叹,笑言果不愧是李家大郎。
李建成微笑以对,并不说什么。倒是他身旁两个,面上都带了些掩不住的喜色,反像是夸了他们似的。
计策既已定下,商讨一番后,便定下让刘文静将军带兵围住河东,剩余人还同先前一般,一路前往渭北,一路直取长安。
出了营帐,李建成撇下紧紧跟着他的两个弟弟,疾走两步赶上先前被李元吉噎了一噎的那位将领,歉疚道:“元吉年纪尚小,此番乃是随了父亲出来历练,难免年少失了礼数,还请将军见谅。”
身后李元吉本要追上,听得李建成的话,便停了脚步,他心知自己确是一时意气,此刻只得垂首作悔过状。
李世民站得离他有两三步远,冷哼一声,压着声音道:“乳臭未干!”
李元吉微微撇过脸,狠狠瞪他一眼。待那将领走了,便立即一伸手揪住李世民的衣襟,忿忿道:“你不过长我两岁,充什么老道!”
“哟?两岁可知不少事呢!”李世民挑眉笑了,那神情可恶至极,看在李元吉眼里尤其如此,李元吉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眉间带着股子狠辣便挥拳打了上去。
这一拳结结实实,李世民怎忍得了,当即跟李元吉扭打起来,两个人好歹也算是一军将领了,此时像几岁的孩子似的,在泥地里翻来覆去。
李建成眉眼淡淡,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他晓得这两人积怨已久,此前让李元吉跟着他,惹得李世民心中不快,故而两人间关系愈发差,竟是连掩饰都不做了。若是不痛痛快快打一场,怕是往后互相使绊子耍狠的招式不会少了,这也是他所不愿的。
路过的不论兵士还是将领谋士,皆愕然而立。见围着的人多了,李建成怕引来父亲怪罪,便上前道:“你们还要打多久?”
李建成轻轻巧巧一句话便让两个眼睛都打红了的少年缓了动作。李世民先把李元吉狠狠推开,拍拍身上的灰土,嘴角破了一处,此时已肿了起来,看来倒有几分骇人。
反观李元吉,竟没什么伤着的模样,也是灰头土脸,神色阴郁。
“都几岁了,还学小孩儿一般打架。”李建成叹了一声,道:“都回去各自营帐里吧,后日便要出发,好好休整!”后边这句已带上了几分严厉,两人闻言只得悻悻拨开人群向相反方向走了。
晚间李建成带着药膏到了李元吉帐里,见那孩子正侧躺在榻上,便道:“别闷着气了,起来让我瞧瞧伤。”
李元吉当即一翻身坐了起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笑容,待李建成坐下,便蹭过去握住他手道:“大哥,你怎知我有伤?”
“你们打得烟尘滚滚的,便道我看不见了?”李建成瞥了他一眼,“你虽是武艺不错,到底不如世民手段狠辣,他招招都往你软弱处去,你却一根筋,只会胡踢海踹,可不是吃亏么。”
李元吉哼了一声,便乖乖脱了衣服,让李建成给他涂药,果然身上柔软处块块淤青颜色极深,显见李世民是下了狠手的。
一面涂,李建成一面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见面便杀气腾腾的。”他话语里颇多无奈之感,确是不想见着他们如此的。
李元吉敛了笑意,不吭声了。
李建成又劝了几句,见李元吉还是那副模样,也只得不再言语。他虽是想缓和这两人间的矛盾,但无从下手也无可奈何,只得安慰自己道是往后这兄弟俩还要并肩作战,应该还有转圜的机会吧。
过了两日,刘文静同几名将领便一同留下,其余人分两路出发。
李建成带着李元吉往永丰仓去了,而李世民则率军一路往渭北而去。他唇角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了,心情也是不错,因着大哥临走前一日给他送了药来,嘱他多多小心,算是小小的安抚了。
这一路十分顺遂,原本渭北流匪反军虽多,却大都不成气候。李世民同底下兵士常常混在一处,打仗时又十分骁勇,兵士们都肯为他卖命,自然披荆斩棘,进展迅速。
这日李世民命军队驻扎休整半日。他正独自坐在帐中察看地图,忽听帐外隐隐有喧闹之声。他虽与士兵关系不错,但军纪仍旧严格,此时便皱了眉出帐察看。
只见外头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正肃容对拦住他的兵士道:“临淄乔松,求见此军主帅。”
那人瘦高个子,面容说不上如何俊秀,气度却是雍容清贵,举止大度得体,颇有贤士之风,围着他的那些个兵士哪儿见过这样的人物,竟都有些踌躇,不敢硬着拦他。
“乔松……”李世民眯起眼,念了一遍那名字,忽而面上一亮,大步走了过去,喝令兵士们让开,恭谨行礼道:“可是房骑尉?”
男子怔了一怔,忙回礼道:“不敢受此礼,敢问阁下是?”他心里已有了猜测,却仍旧问了出来。
“在下李世民。”李世民并未报出自己那一长串名头,只是含笑如此道。
男子也笑了起来,李世民做了请的姿势,道:“房骑尉帐里说话吧。”
男子拂了拂未沾片尘的宽袖,道:“承蒙将军不弃,唤在下乔松便好。”
38.进驻长安
李建成攻下永丰仓之后,便与驻扎在离长安城数里之外的李渊会合,商讨攻下长安的事宜。过了几日,在渭北一路得胜的李世民也带兵前来会合,这三路人马驻扎在长乐宫,总共有二十多万人。
李渊本想再观察一段时间,因他对攻打长安这事儿还有些顾忌,他好歹与杨广也是表兄弟,如今公然篡位,恐惹人闲话,再者说,依他们李家在长安的势力,很有可能是长安城内先内乱了,到时候不攻自破会省不少力气。可他手底下的一众士兵却传出了反意,只因这些士兵皆是半路跟随李世民而来,身上没有军功,要是不借着攻下长安的机会立一份功,将来论功行赏之时,可是要吃亏的。
零星的碎语很快就在士兵中传开,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李渊为了振作士气,便派遣使者给身处长安城内的代王杨侑送了一封信,大义是让杨侑打开城门迎接义军,之后,便是等候消息了。
“那杨侑奉杨广之令守卫长安,若是失了长安,于杨广那边是死路一条,若是放我们进去,倒尚有一条生路。”李秀宁道。
她听闻李渊往长安挺进,便在司竹起兵,又就近与在渭北的李世民会和,一同来到长安。此时李秀宁身着贴身莲花铠,后背背一对百炼秀鸾刀,眉眼里尽显英气。
“不然,”李建成道:“杨侑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在军事方面来讲,还需听命留守衡文升等人,偏这些人死忠于隋朝,不会轻易弃城投降。”
他话音放落,就有人递进来一封书信,是使者送进来的。李渊拆开信来看了,果然如李建成所说,杨侑义正言辞地回绝了李渊的要求。
李渊将信铺在桌案上,叫众人看了,此时也只有唯一的一条路了,便道:“集齐士兵围城。”又道:“众位将军回去切莫忘了宣读军规,禁止烧杀抢掠和侵凌隋之宫室宗庙官员,否则,罪诛三族。”
隋朝第一粮仓永丰仓已被攻下,彼时隋军已缺少补给,再者,宋老生当初前往霍邑时带走三万精兵,如今长安不过仅剩下一个空壳子了,又加之内乱纷纷。所以,区区一月时间,长安便被攻下了。
唐军冲进皇宫,径直冲到代王杨侑面前,欲杀之而后快。杨侑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孩童,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竟被吓哭了,侍读姚思廉怒瞪双目,将他死死地护在怀里。
“住手,”李建成匆匆赶来,呵斥道:“军令有一条,凡侵凌隋之宫室宗庙官员者,罪诛三族,你们都忘了吗?”
士兵们面面相觑,都乖乖地收起长戟,退了出去。
李建成望着姚思廉,倒有些佩服起他的胆气了,便道:“带代王回房休息吧。”
姚思廉抿抿唇,他知晓李建成要留下杨侑的意图,因为李家还要拿他来做个幌子,杨侑还年少,能多活一时也是一时,便顺从地带着杨侑下去了。
入了京城,李渊便立了代王杨侑做了个傀儡皇帝,尊奉杨广为太上皇。此时的隋帝杨侑,则授李渊持节使、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大丞相、禄尚书事,进封唐王。又将武德殿赐予他做了丞相府,之后,又封李建成为唐国世子;李世民为唐国内史,徙封秦国公;李元吉为齐国公。至此,李家把握内外政事,挟天子以令诸侯。
李建成站在城楼上,寒风吹的皮弁上垂下的红缨左右摇摆,腰间结着的五色丝绦上缀着一枚玉玦。他方进封完毕从朝堂上下来,本想回行宫去,结果走到一半,不知怎地就绕到了此处,连朝服都未换下。此处往前望去,是纵横交错的街道,各坊间的百姓各自忙碌,往北望去,便是玄武门了……
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冰凉,玄武门怕是他心头的一个结,便是那夜一场欢愉让他自此将之深埋心底,却自始自终存在着。他眯起眼,遥遥望着那巍峨宫门,低声喃喃道:“我给你一次机会,将一切都如你所愿,不知……”他声音本就极轻,余下的便仿佛被寒风吹散了,含糊着散了开去。
他低下头,不再看那宫门,长睫仿佛不堪重负般半阖着盖住了琥珀色温凉的眼瞳。
希望这次再不会重蹈覆辙。
肩上蓦地一沉,身子便暖和一些,李建成拢拢罩在身上的外衣,道是李世民,唇角带了淡淡的笑意,回过身去,却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