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目光短浅,还请太子不要怪罪。只是我现下手中也没什么人,再不似往昔般辉煌,不知殿下是否还愿意收留我这个粗人。”
他本不愿在李建成这儿寻庇护的,不过兵败之后,魏征对他一再劝诫,才使得他肯低下头来,躲在别人的屋檐下。想那越王勾践还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好些年,他李密的境况比起勾践来客要好上许多。
“魏公道我当时招安你,是图你瓦岗寨的十万大军么?”李建成嗤笑道。
李密一怔,不解道:“难道还有旁的吗?”
“当初不过是欣赏魏公的才能罢了。”
李密又是一怔,随即拱手道:“是李某狭隘了。”他这句话倒说的很真诚,心中对李建成的好感也稍稍地增加了一些。然而好感归好感,他归附的初衷却绝不会改变。
李建成哪不能知道他心中所想,只不过现在卖李密一个人情罢了,至于他以后还会不会同上次一样叛变,不得而知。留着他,也算卖他个人情,今后还能打几场胜仗,说不定能改变他的初衷。
“既然魏公是自己人了,我倒有个不情之请。”
“太子请讲。”
李建成看着他,目光坚定道:“我想向你要一个人。”
李密自认已落魄至极,身旁实在没什么有才能的人了,疑惑道:“不知太子要的是谁?”
李建成淡色的眸子一转,修长的手指摩沙手中的茶杯,道:“魏征,魏玄成。”
李密是个明白人,李建成这边已经发了话,哪怕他再不愿将手中最有价值的谋士送出去,此时也只得从命。魏征已是他所剩下的李建成唯一能看上的人物。用他做交换,换取一隅之地,是现今最明智的选择。
李密告退后不久,李世民与李元吉一同来了。他们两个难得走到一起,只是二人面色都不太好的模样,想来是又斗嘴了。
“难得见到你们一起,”李建成笑道:“这会儿正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一同用膳罢。”
李世民与李元吉对视了一下,同时在李建成的左右两边坐下,互不看对方一眼。宫人将饭食端来,李建成反对向来反对过度铺张,对待自己也同样苛刻,因而端上来的不过是些普通的菜肴。
“哼,”李世民冷哼一声,道:“你这样阴冷的样子,在战场上摆出来还能震一震敌军,在家里摆出来是要给谁脸色看吗?”
李元吉抬起头,脸上布满阴霾,他正要还嘴,却被李建成一个眼神制止了。他颇不服气地垂下头去。
“世民,你比元吉大两岁,怎地还要不懂事些?”
李世民听出他话里冰冷的意味,他本就知晓李建成更护着李元吉些,换做往常,定会再讲两句,只是现在有要事,暂且将此事放下。
“大哥,刘公战败了。”
李建成刚拿着筷子,听了他的话一顿,惊讶道:“怎会?”
李世民摇摇头,轻叹一声道:“不知,据刘公身旁的人讲,他作战之时完全不在状态,甚至在敌军群里勒住缰绳,太不像他了。”
刘文静此次对战薛举,这场战役应该不难拿下才是……李建成拼命地在脑海里搜索关于刘文静战败的事,却是一无所获。
是哪里产生了变数么……
“父亲怎么说?”
“父亲暂时还没有要怪罪的意思。”
李建成慢慢平静下来,想着胜败乃兵家常事,父亲总不至于因为一场败战就治刘文静的罪。一切要等刘文静回来之后,再从长计议罢。
43.承乾出生
武德元年盛夏,宫苑中蝉鸣阵阵,伴着回廊中匆忙慌乱的脚步声,令殿内等待已久的人愈发心烦意乱。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站在房外不远处,每一个经过他身旁的婢子都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在他凌厉的目光下垂首而过,甚而有个小婢子差点儿失手打翻了手中的铜盆。
李秀宁见状,只得过来拉了拉他,轻声道:“无垢身子底子好,便是头胎要艰难些,约莫也无大碍,你别紧绷绷地戳在这儿了,平白叫人紧张。”
李世民像是回过神来般,他抿了抿唇,略略缓和下冰冷的神色,犹豫道:“二姐,你产子时……是个什么情形?”
李秀宁“哧”的一声笑了出来,道:“我疼得七荤八素的,哪儿知道什么情形,你还不如去问问你姐夫。”
李世民皱皱眉,刚要继续问,却听屋内传来一声响亮啼哭,他眼中一亮,急急向前走了两步,便见一老妇人喜滋滋地拉开房门,将一把精致小弓塞到李世民手中,笑道:“恭喜秦王,是个小子!”
李世民抿得直直的嘴角终于扬了起来,顾不得再说什么,他将小弓小心挂于门左,便大步走了进去。李秀宁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嘱咐身旁侍女好好打赏接生婆子和一干婢子,又亲自去谢过了在外边一并守了这许久的御医,便匆匆前往正殿向正等候的父兄报喜。
房内已被婢子们收拾整齐了,熏香也已点起,遮去了淡淡的血腥味道。长孙无垢疲倦地躺在床榻上,额上包覆着白巾,脸色苍白,与往常相比更添了几分柔弱,她柔情脉脉地看着身旁裹在襁褓中的婴孩,那孩子已不哭了,紧闭着眼,不时抽噎,像是睡着了的模样。
李世民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他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半晌才开口道:“好丑。”有些困惑地伸手触了触婴儿平塌的鼻头,又道:“看着一点儿都不像我。”
他话说得刻薄,声音却极轻极软,甚而孩子气地笑了都不自知。无垢饶是疲惫万分,也忍不住笑了,轻声道:“我先前曾听母亲说过,小孩儿刚出生都是这副模样的,过两天便好了。”
李世民傻乎乎地又看了好一会,才终于缓过神来,他吁了口气,倾身握住无垢冰凉的手,道:“辛苦你了。”
只这一句,便让长孙无垢湿了眼眶,她别过脸,忍着泪道:“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倒是你,快把玉璋给孩子戴上吧,还有名字,名字取好了么?”
李世民忙从怀里摸出一只红纸包,交给无垢,又将一枚玉璋挂在婴孩襁褓上,耳边听得无垢念出声来:“李承乾。”
“他既生于承乾殿,便叫这个名字吧。”李世民道。
长孙无垢微微一笑,她手中握着那薄薄的宣纸,望着身旁正逗弄着试图让孩子睁眼的李世民,心道,承乾,承乾,承继皇业,总领乾坤么……
李渊终于得了孙儿,自然大喜,下旨道小承干的诞生礼需得好好操办。从三朝礼、满月礼到周岁礼,都不得轻慢了。
待得三朝礼的时候,小承干的五官已是舒展开来,看着玉雪可爱,倒是同李世民幼时颇为相像。他被裹在大红绣联珠纹的襁褓中,在乳母怀里张合着幼嫩的小手,不怕生地转着乌黑的眼珠,时不时吧嗒吧嗒湿嗒嗒的小嘴,安安静静的极其讨喜。
李建成这不是头一次看见小承干了,此时再见也忍不住心中喜欢,便过去捏了捏他带着红晕的脸蛋儿,李承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便咧嘴笑了。乳母笑道:“小世子像是很喜欢太子殿下呢。”
李建成失笑,他倒觉得这孩子怕是无意识地傻笑吧,连口涎都流下来了还在乐呵。他帮承乾擦去一下巴的口水,便见李世民拿着一把小弓从里头出来,这是要射天地四方了。
以李渊为首,众人纷纷跟随在后,到得堂外,李世民面容肃静,取了六只小箭,分别向天、地、东、西、南、北各射一箭,他身量不比少年时,已高大了不少,要小心控制力气,方没把那只是供孩童玩耍的小弓给拉断了,看着有些好笑,又让人心里说不出的柔软。
射完天地四方后,便开始正式洗三朝了。
厅堂中已置好铜盆,盆中热水还漂着些许深绿药草末,散发着清香,先是李渊上前往盆里勺了一小勺清水,又扔进了几个金银锞子,接着是李建成,李秀宁等人,扔些钱币桂圆之类,待众人都扔过了,乳母方小心地将孩子放入水中。
说了好些吉祥话,乳母往孩子身上泼了些水,便停下了。虽则是夏日,并不担心婴孩会冻着,但还是小心为好,便把承乾擦干了抱出来。这时洗三宴才算正式开始了。
因政事繁忙只空出半天来,吃过洗三面后,李建成就要回去处理事务。
他方转过回廊,便听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太子殿下留步!”李建成回身,却见是长孙无垢身旁伺候的一名侍女,仿佛是名唤鸢儿的。着鹅黄襦裙的侍女好容易快步赶了上来,歇了口气,行礼道:“太子殿下,秦王妃请您过去说话。”
李建成怔了怔,浅笑道:“无垢有什么事么?”他气质温和,笑起来更是暖如春风,叫人平白便生出亲近之意。
鸢儿虽因着长孙无垢的缘故对这位文质彬彬的太子殿下无甚好感,此时也忍不住微红了脸颊,细声道:“奴婢不知。”
李建成沉吟片刻,颔首道:“走吧。”
进门便闻见一股子奶香,屋里原有的熏香味也几乎被孩子特有的奶香给盖了过去,布老虎拨浪鼓随处可见,长孙无垢倚在榻上,正专心致志缝着什么。
鸢儿小心将房门掩好,默默侍立在侧。李建成随意地寻了个地方坐下,笑道:“无垢可有事?”
李建成是不讨厌长孙无垢的,哪怕她名义上是李世民最亲近的人,与他来说,某些事还是按着原来的轨迹发展的好,约摸是过于偏离会使他产生不真实的错觉罢。
“我因着产后不得受风,没能到前头去,承干的洗三办的可好?”长孙无垢放下手中活计,柔声问道。
李建成一眼瞧见那是给孩子缝制的小肚兜,花色秀致可爱,他便笑道:“自是很好的,父亲丢了好几个金银锞子进去呢,我都怕咯着承干的脚。”
“咯着了那也是他的福气。”长孙无垢笑嗔了一句,又皱起眉,道:“只是二郎许是头一回当爹,总有些冒冒失失的,承乾刚出生的时候他竟说这孩子长得丑,不像他呢。”
李建成闻言笑出声来,晓得李世民是那样的心性,他啜了口茶,忍笑道:“初为人父,也是难免的吧。”
“唉,原本若是有年长有经验的人教导也好,我生恐有哪里做得不对,让孩子难受了。二郎也是,到现在都不敢怎么抱承乾呢。”长孙无垢叹道,她犹豫了一会儿,觑了觑李建成的脸色,有些踌躇地道:“大哥现下还无子,父亲想来是很着急的,不知……”
李建成吹开茶汤上的茶末,淡淡道:“该有的总会有的,父亲就是太过操心了。”
无垢不赞成地皱了皱眉,道:“这话可就不对了,有些事当主动些好。绮罗娘子年纪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可就来不及了,女人还是有个孩子安稳些。”
李建成动作顿了顿,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个,皆因上一回绮罗去的早,并没有给他留下一子半女,她又是个安静人儿,故而李建成竟疏忽了。绮罗也有二十多岁了,虽则现下李建成的妃嫔也仅有三个,但往后必定还要充实,到那时绮罗若无子女,想必会处境艰难。
他将茶碗搁下,道:“无垢说的是,是大哥糊涂了。”
长孙无垢松了口气,言笑晏晏道:“是无垢僭越了才是,大哥放在心上便好。”
待李建成离开后,鸢儿收了茶碗,立在长孙无垢身旁,过了片刻忍不住道:“娘子,为什么……”
“大哥已二十有九了,再无子嗣该惹人非议了,再者,”长孙无垢手中针线不停,顿了顿,轻声道:“若是有了子嗣,转移了注意力,就不会再过于关注自己的弟弟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其中因果她也知晓,只不过不便明说罢了,想来那李建成也是聪明人,不应该想不到才是。
鸢儿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应了一声。
李建成坐在书房中,面前摊着一份文书,心思却不在上头,他知道自个儿并无问题,便寻了御医来给绮罗她们几个看看。结果却颇令人意外,御医道三位娘子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绮罗推门进来,将茶碗搁在桌上,见李建成面色沉郁,便道:“到底是怎么了?”
李建成摇了摇头,他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笑道:“这茶是你泡的?手艺长进了不少。”
“绮罗笨手笨脚的,怎做的好这些,这是紫英泡好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端来给你罢了。”绮罗不好意思地回道。
“紫英?”李建成闻言眉尖微微一蹙,他道:“紫英倒是颇心灵手巧。”
“确是呢,她还常常炖了补品来,对妾身照拂有加。”绮罗应道。
李建成心中一滞,想着紫英跟在他身边,却也有十来年的时间了,当初世民说他这边人少,特意调过来照顾,而自己竟然这么给忽略了……
44.真实想法
“秦王殿下,据闻窦建德在长寿定都,国号夏。”房玄龄如是说,他微皱着眉头,显出一丝烦忧。
窦建德现在的势力太大了,他定都后,说明唐国又多了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现在唐国南与王世充抗衡,北与窦建德对峙,而窦建德与王世充又隐隐有合作的势头,若他们联合起来,想必是一场硬战。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怕什么,反正硬仗少不了,倒不如来的快些,早些解决完这帮宵小,早些过安稳的日子。”他方才在校场训兵,被李世民急召而来,鬓角还趟着汗水。
“现在国中正处在修养生息的阶段,将士们疲于应战,士气低迷,若此时派兵讨伐窦建德,恐怕不是上策。”尉迟敬德说道。
长孙无忌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极是,便闭了嘴,偏过头去看李世民。李世民手支在几案上,托着腮,嘴角所有似无地勾起一抹笑意,仿佛未听到房内的几人在说些什么。
房玄龄却也想不到有什么事能令李世民在商讨要事时还云游天外,他轻咳一声,唤道:“秦王殿下?”。
李世民始才收回云游的姿态,然而嘴角的笑意却没有丝毫减少,他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几案,道:“不碍事,窦建德才立国几天,有好些事情要忙,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准备。若实在要担心,还是先担心王世充罢。”
房玄龄依旧放心不下,道:“今早探子来报,窦建德与王世充隐约有结盟的意思。”
李世民慢悠悠地啜了口茶,味道又苦又涩,他有些不明白李建成为何会喜欢喝,将口中的茶末咽下去,他支着下巴道:“那感情好,到时候两个一并歼灭,倒省去不少麻烦。”
房玄龄几乎要被他淡然到无所谓的模样气到了,想比之下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要淡定许多,他们皆是武将,尚武是必然的,因而更多地赞同李世民的说话,甚至莞尔一笑。
“对了,无忌,”李世民忽然道:“上次我要你主要宇文化及的动向,如何了?”
他若不说,长孙无忌险些忘了,因为宇文化及现今实在是个微乎其微的存在了。杀了杨广,本想登基为帝,结果遭到朝中重臣的一致反对,不得已立了秦王浩做皇帝,到后来时机成熟,杀了秦王浩自己做了皇帝,却遇上李密,打了一场败战。
“如今他正灰头土脸地北上呢,”长孙无忌说着嗤笑了一声,“不过他带的财宝与宫娥委实不少,遭好多人惦记。”
“是么?”李世民看起来很高兴,微微挑起眼角,眼中迸发出别样的光彩。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想了想,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了,“无忌,你且与我拟一封信送于窦建德,告知他宇文化及现今的行军路线,就说是我送他立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