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万一……”

“戴口罩很闷，会睡不着的。”

“那……你今天委屈一下去睡沙发吧？”

“那谁帮你拉被子？”

陈洛本来还昏昏沉沉，听了那句话，忽然清醒了过来，“我说我现在怎么睡得那么服帖，不会都是你帮我拉的被子吧……”

裴文的表情有些无奈，“嗯，不会有别人的。”

听了那话，陈洛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的睡相很差，晚上不安分，动不动要踢被子。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总是好好地裹在被子里面。如今他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还没有开口说话，门口传来了门铃的声音。

裴文朝门口看了一眼，站起身，对陈洛说，“等等，我去看一下。”说完便转身出了房门。

陈洛也很好奇，他们才呆了一个月的新居，会有谁来拜访。是邻居想学西方人的样子，来问候他们的新邻居？是房东来交代他们没安排好的事？陈洛晕乎乎的脑袋里胡思乱想着，听着门口的动静。

开锁的声音。

一阵沉默。

裴文的声音。

“……妈，你怎么会来的？”

64.月光的温度

四月初的那个周四晚上，陈洛躺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听着房间外面的动静。

“妈……你怎么会来的？”裴文忽然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人出现在门口，表情有些僵硬。

“不欢迎我？”门口的女人画着淡妆，白皙的手上拎着一只精致的小皮包，看到裴文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暖。

“不是……”裴文苦涩地笑了笑。

“你那快递上有写地址，傻瓜。今天晚上和几个老朋友出去吃饭，正好路过这里附近，就想上来看看，给你个惊喜。这么小的地方，找个停车位都不方便。”裴文的母亲说着准备走进屋里。

“妈！”裴文连忙拦住她，“刚搬过来，屋里乱，我们出去说吧。”

母亲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摸了摸裴文的额发，“正好帮你理理房间。”

“你也累了，怎么能让你来理房间呢。我们下去吧。”裴文一手揽着母亲的肩，低头换鞋。

“不要了，特地下去。帮你稍微理理，我还要赶回家准备明天上班的东西呢。”

裴文没有理会，还是在穿着鞋。母亲顿了顿，“不方便？”

那一刻，裴文的心里震了一下。他在母亲的声音里听出了微妙的异样。他不动声色地穿好了鞋，往门外走，“没有不方便。”

“裴文，”母亲却没有走动，“这双球鞋是你的？”

“嗯。”

怎么还在门口嘀嘀咕咕的，在说些什么呢……

陈洛躲在被子里，有些紧张。外面的话语听不清晰，只知道是站在门口说了很久的话，既没有进屋也没有出门。他有些不安，迟疑着要不要躲一躲。

“裴文，”房外，母亲径自进了门，“让妈进去看看。”

裴文看着母亲走进客厅的背影，垂着手立着。客厅的沙发上还摆着陈洛的运动包。桌子上还搁着还没来得及贴的球星的海报。想到这些，就让裴文的心里一阵烦乱。他复又脱了鞋，跟进了客厅里。他看到母亲默默地看了一眼沙发上软绵绵躺着的运动包，转身往他们的卧室走过去。

“妈……”

卧室只有一张床，说是合租，也许能忽悠普通人，却忽悠不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走进了卧室里，他只能也跟着走过去。一眼看过去，卧室的床上却没有人，只有掀开的被子。裴文在房里环视了一周，心里有些无奈。

那个傻瓜……往衣橱里躲，好歹也该把脱在衣橱前面的拖鞋给藏起来吧。陈洛的那双拖鞋好端端地摆在衣橱的门口，显眼得很。

母亲朝着衣橱走了过去。

“妈……”裴文拉住了母亲的胳膊，用央求一般的口吻叫她。母亲停下了脚步，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默默走出了房间。

裴文的眉头皱了起来，从肺里深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把衣橱的门拉了开来，陈洛蜷在一堆衣服里，乌溜溜的眼珠正盯着他看。

“裴文……”

“好了先上床吧。感冒严重了就不好了。”裴文留下了这句话，也回头走出了卧室。看着裴文去了客厅，陈洛觉得自己心里在乱跳，想出去，又不敢出去。他踌躇了一会儿，爬出了衣橱，轻手轻脚地去穿好了衣服，坐在床沿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的客厅里居然是一片安静，仿佛听到隐约的抽泣声。陈洛坐在床上觉得如坐针毡。抹布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他脚边蹭蹭他，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突然他听到扑通一声，随后便是女人还带着哭腔的呵斥声。

“不准跪！是个男人就不准你跪！给我起来！”

“妈……”

“起来！”

“对不起……妈……”

陈洛忍不住便站起了身，一股气跑到卧室门口。头还晕乎乎的，他有些眼花缭乱。

从未听到过裴文这么痛彻心扉的口吻，好像是失手犯了什么无法原谅的错误。那样的声音让陈洛揪心。他顿了顿就走出了房门。

客厅里，裴文的母亲半身靠在沙发的椅背上，用一条格子手帕捂着嘴哭，裴文低着头跪在她的面前。

陈洛还记得裴文说过，他的母亲因为丈夫是同性恋的缘故，受了很大的刺激。甚至为了躲避，而选择去美国打工。当时没有离婚的原因，是因为有了裴文。所以无论如何，裴文想把自己也是同性恋的事瞒着母亲，不让她再受到伤害。

陈洛站在客厅的中间，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这应该是母子之间的谈话，他只是一冲动就跑了出来，却觉得自己不应该来插嘴。

他只是不想听到裴文那么难受的口吻。

母亲吸了吸鼻子，抬起眼来看着不知所措的陈洛。

陈洛张了张嘴，话语没有经过头脑思考就直接蹦了出来。

“阿姨，请同意我和裴文在一起吧！”他说着也噗通跪到了裴文身边，仰起脸来直直看着裴文母亲的脸。

母亲注视着陈洛的脸，嘴角又泛起了苦涩，红着鼻子转过脸去，“都起来。”她转身坐到了沙发里面，从鼻子里叹了口沉重的气。

“过来。”

陈洛偷眼看了看裴文，裴文默默地站了起来，陈洛也跟着站起了身。

“坐。”因为刚刚哭过，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看着裴文，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裴文走过去坐了下来。陈洛觉得手心都汗津津的，心里跳得难受，踌躇着左右看看，紧邻着裴文坐了。

“裴文，”看他们坐定了，母亲便开了口，刚刚吐露了两个字，又说不下去，红了眼圈。

裴文的双肘搁在膝盖上，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平静了一会儿，母亲接着说道，“我不会强求你们分的。一定要你跟女的结婚，到时候……”母亲又哽咽了，“又是一个家庭的悲剧。”

“妈，对不起……”埋着头的裴文轻声说道。听着裴文的语调，陈洛不知为何也觉得鼻子发酸。

“当初你爸这样的时候，我不能接受。在美国过了那么多年，以为思想开放点了，这种事再碰到自己身上，还是开放不起来的。”母亲握着手帕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我这几年在美国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你知道么？我过去的时候英语也不好，生活也不习惯，被人看不起，到处碰壁……那些美国人都管我们叫……”

“妈……”

母亲顿了顿，默默揩去了脸颊上的眼泪。

“那个时候不管多苦，我只要想着我儿子还在国内守着我，就觉得什么都不用怕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谁不想好好留在国内，有一个温暖的家，过正常的一家三口的日子。穷点也好，有自尊，也很开心。我这辈子不指望过上这样的日子，我希望至少你可以的。妈就是想让你知道，妈希望你能过得简单点，开心点……”

“妈，别说了……”

那通话说得陈洛的鼻子也热热的，抬眼去看的时候，看到裴文用拇指轻轻蹭了蹭眼角。

“不要像妈这样，老朋友问起你过得怎么样，就只能把苦往肚子里咽……”

“妈……”

母亲还想说什么，被哭泣堵住了喉咙，只有眼泪还在脸上纵横。

裴文终于抬起了身子，陈洛看到他的眼圈红着。他的手绕到了母亲的身后，环住了她的肩，“谢谢妈，我们会过得很好的。”

母亲没有回答，失神地坐着，也不用手里的手绢擦眼泪。裴文将她攥在手里的格子手帕拾起来，轻轻地为她擦着脸。

这么默默地坐了很久，母亲似乎是整理了自己的心情，也收干了泪水。她从裴文手里接回了手帕，“你先进去一会儿，我和这个小男孩儿说说话。”

裴文回头看了陈洛一眼，陈洛赶紧点头。裴文便起身回了卧室，将卧室的门关了起来。他没有开灯，走过去拉开窗户，双肘搁在窗台上，深吸了一口夜晚沁凉的空气。他看着远处的高楼大厦，霓虹灯模糊地闪烁着，澄黄的车头灯游龙似的接连掠过。

想抽烟。

被留在客厅里的陈洛，单独和裴文的母亲在一起有些紧张。

“你叫什么名字？”裴文的母亲问道。

“……陈洛……”陈洛回答着，不禁重重咽了口口水。

“……你多大了？上大学了么？”

“快要大二了……”

“和裴文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陈洛抬眼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原本精致但是不厚重的妆容，因为哭泣的缘故，在眼睛的周围化开了不少，肿着的眼睛，好像碰一下就会掉下眼泪来。

在陈洛的印象里，那个在裴文初中的时候，就独自去美国闯荡的女人，一定是个性格坚强的女强人。直到刚才他才意识到，坚强全是被生活逼出来的，是因为心里想着还在国内没有长大的儿子。裴文的事，任何一件都是这个女人的软肋。

“去年六月份的时候……”

不知为何，想到这些就让陈洛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喜欢他？”女人的声音很温和，稍稍缓解了陈洛心里的紧张感。那句话一问出口，陈洛便觉得整张脸扑落一下全涨红了。

“喜欢……！”他像是要表示什么决心似的直起了腰板。

“你们以后还会碰到很多困难，很多不理解，到那个时候，能不能请你也坚持陪在他身边，和他互相照顾。”

无论多久都行，不管碰到什么妖魔鬼怪，他说什么也不会做那个先离开的人。他想这么告诉眼前的女人。他却没将那些话说出口，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裴文的母亲嘴角动了动，像是苦涩地微笑了一下。

裴文在窗口站着，仰脸看着迷离的月色。月光好像带着温度，渗入了每一寸皮肤里。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心里很憋闷。站了不知多久，他深深叹了口气，将脸埋到了手臂之间。好像这样就能让人，让心都好好地休息一下。

过了很久，卧室的门被敲了敲。

“裴文，妈走了。”

他闻声抬起了头，朝门口走了过去。裴文拉开门的时候瞥了陈洛一眼，看到他脸上没有沮丧的表情，稍放下了心。

“送你下去。”

裴文也好，母亲也好，看上去都有些疲惫。他揽着母亲的肩，和他一起走到了门口。

“不用下去了，就送到这儿吧。车就在楼下。”

“没关系。”裴文自顾自穿着鞋，和母亲一起走下了楼。

“住得不舒服的话，和妈说，妈帮你找大一点的房子。”

裴文安慰她似的笑着点点头，“嗯，这里住得很好。”

他和母亲一起朝着母亲停在楼下的车踱过去，好像是要仔细体味在一起的时光似的，他们走得很慢。

“有空多回家和妈聊聊。”母亲回过头来对裴文说，“把你的朋友带着一起来吧。”

“嗯。”

等母亲坐进车里，裴文俯下身对她说，“晚上开车小心点。”

“嗯，知道了。”母亲启动了汽车。

裴文退后了几步，站在微凉的春风里，目送着母亲将车驶出了视线之外。

65.糖的回忆

独自被留在客厅里的时候，陈洛复又觉得有些头痛。他往卧室瞥了一眼，还是决定坐在沙发上等裴文上楼。没过几分钟就听到了门口钥匙的声音。

“等着做什么，去睡吧。”裴文朝陈洛走过去，伸手在陈洛的额头上仔细感觉着温度。

“刚才你妈跟我说了好些你小时候的事。”陈洛仰着脸，把手搭在了裴文摸着他额头的手上，“说你小时候就特别懂事，老师都老喜欢你的。”

裴文微笑了一下，表情却很苦涩，“回房里吧，帮你把粥再热一下。”

“嗯……”

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现在的裴文没心情说笑。陈洛老老实实地站起了身，一边往卧室走一边脱衣服。裴文也走进房里，端起了那碗搁在床头柜上的粥，“这个周末再去一次疾控中心。一个半月到了吧。”

陈洛反应过来，点点头，“啊……这次要是还是阴性的话就放心了……”

裴文突然提起那件事，让陈洛心里愈发别扭。

他一直觉得裴文在意着酒吧的那晚发生的事，在为那件事自责。但是他却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提起来，让陈洛想劝慰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在那件事里，受到了伤害的是他自己，但他仍然觉得裴文没有什么错，没有什么能责怪的地方。是他自己等不及裴文解释，一气之下跑到那个gay吧去受罪。因为那里是他和裴文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因为那个时候他以为他和裴文再也没可能继续下去了。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他，gay吧的晚上充斥着如狼似虎的男人。

裴文出去热粥，陈洛又重新睡进了被子里。他微微闭着眼，回忆着和裴文母亲的对话。

Gay是和取向正常的男人结构不同的动物。永远也别想直男了解gay的想法，也永远没法逼着gay变成直男。亲身经历过这些的她，才会说出“不会逼着你们分手”这样的话。那不是因为互相理解，互相宽容，那是因为无奈，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母亲没有逼迫他们，而是逼着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让陈洛害怕了。他不知道自己是gay的事实，会给家庭带来这样的痛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现在才真正地觉得，裴文劝他不要轻率地出柜是正确的。

他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愣愣地睁着眼睛。

母亲说，裴文从进了大学到工作，一直没有听说过他有女朋友。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他是和人相处得不好，后来才隐隐地猜到，或许是和他爸爸一样。这么多年，到今天才发现，是她做母亲的失职。有时候想多关心关心裴文，却觉得这孩子骨子里对她有种冷淡的感觉。而她一年近乎一半的时间不在国内。就算住在国内的时候，裴文也不住在家里，宁愿租房子住。多少让她觉得想接近却无从下手。陈洛觉得，和自己说这些，裴文的母亲是真的无从下手了。她甚至还客气地说，有空的时候可以和裴文一起来吃个饭。陈洛不禁想，或许她只是想见到自己的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