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砚无言以对,他还是不能理解,却至少也彻底明白一个事实,六黛于银湖也是不能失去的珍贵回忆,自己和银湖之间,怕是将永远隔着一个六黛了。
“乐砚!”
身子颤了一颤,乐砚努力换出一副轻松无事的表情,转身望向不远处的银湖扬起嘴角,“你回来了……”
“怎样,感觉可有好些?”
“嗯。”
“不累了?那明日带你去个好地方。”
“找到了?”
“那当然,你夫君是什么人。”
“什、什么夫君啊!”
“咳嗯——”十酒看不下去了,这什么世道,都喜欢在他人面前调情,那两猫妖如此,眼前两人也如此,“银湖兄,我好像还没跟你收住店钱。”
“哦?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
“银湖兄言重,我要得不多,几个安稳觉足矣,累的时候我也是想好好睡上一觉的。”
第三十一章
乐砚把十酒的事与他复述一遍,银湖心下生疑,不知十酒跟乐砚说这些东西是何用意,寻思了一会,又用妖眼看了看他的魂魄,并无孟婆汤的封印,然而他什么都没说,点了一下头笑道:“说得是,还请十酒兄等上两日。”
十酒皱了皱眉,比起简单纯粹的乐砚,与银湖相处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吊了几分警惕在心里,特别是看到他这种高深莫测别有意味的轻浮笑容。
当十酒接过银湖递过来的竹筒时,发觉他眼中的笑意愈发显得不怀好意,他打开竹筒一看,立即瞪直了眼。竹筒里满满装的都是绛桃花瓣,浓烈明艳的红色刺得十酒眼皮直跳,只听银湖道:“睡前贴一瓣在这,敢保一夜好眠。”他指了指额头,见十酒瞪着自己,又连连摆手,语气却是轻描淡写:“这又不是掐了你的花瓣,别那么紧张。”
十酒恼得无言,很想把这一竹筒桃花瓣都砸到那张笑得轻佻邪气的脸上,还有那幸灾乐祸的眼神,“你是存心……就没别的法子?”
“十酒兄说的什么话,我可是煞费苦心才想到此妙计,纵使我们离开冥山了,你也有觉睡不是,再说了——”银湖抓起乐砚后退几步,“美人对镜贴桃花可是比什么桃花都来得要美啊。”说罢扬长而去。
凉风吹过,摇落片片粉白,十酒气得全身发抖,就跟身后晃得簌簌作响的桃树一样。美你大爷!谁再提自己的长相就抓毁出去吓人算了!十酒咬牙切齿地咒骂几声,心不平气不和地爬上树顶打坐去了。
过了几日,银湖与乐砚在一个兔妖的花田里赏花,到夕阳西下,感觉到整个冥山的妖气渐盛,与之前满月夜的活跃不同,此刻的可说是强烈迫人。二人对视一眼,乐砚率先发问:“这是……怎么回事?好像……大家都要去做什么——外敌来袭?”他想起十酒所说,那场大火下的冥山是由于众妖齐心合手抗敌才保住的。
“不……”银湖凝神屏气,半晌才道:“他们并无杀意,但是这种妖气确实非同寻常……”太阳很快落山,一轮大如瓷盘的满月升起,洒下皎洁银辉的瞬间,银湖与乐砚都感觉到了异样。
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乐砚一个抑制不住地变回了凤凰模样,双翅大张地展开全身羽毛,只见它身上泛起柔和荧光,月光中的精华正通过每一支羽毛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银湖只看它 ,却不知自己双瞳也已从墨色恢复琉璃晶莹的暗蓝色。
“咦?我、我这是……”乐砚回过神停了下来,小脑袋转来转去看清楚自己身上的变化,又呆呆地望向银湖,却被他的眼睛吸引住。
“……福月之夜!……沐均大人!是沐均大人!”银湖反应过来,瞬间狂喜不已,若是沐均大人的话,定能恢复乐砚的记忆!银湖也跟着恢复原形,使出浑身解数辨寻沐均的灵气,乐砚不明所以,抬头望了望这明亮非常的满月,又看看眼前披了一身莹白光芒的九尾狐,与自己的瘦小身量相比是那么的高大威武。方才银湖的话没听清,但看银湖此时专注之至地在寻找着什么,乐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努力调平自己的妖气变成人,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良久,银湖总算捕捉到一点大致的方向,随即睁开双眼,前爪在地上重重一击,一套银光闪闪的盔甲随即出现在身上,“走,我们去找沐均大人。”
第三十二章
“啊——”眼前一花,乐砚禁不住惊呼,发觉自己已被银湖的尾巴卷起来放到了它的背上,两条手腕粗的铁链瞬间从前爪外侧伸出缠紧了腿,“抓紧了!”话音未落,银湖像满弓射出的利箭一般冲上云霄。
“什么找沐均大人……嗯……”一张嘴风就全灌了进去,耳边都是狂风呼啸的声音,盖过了自己的话音,乐砚被吹得眯了眼,不由自主地伏下身子趴着,坚硬的盔甲贴在脸上,片片冰凉。
银湖也顾不上那么多,一心只想在日出前找到沐均,不然又要再等一百年,他已经找了太久,多一刻都不想再等下去。既然那场浩劫后她的苏醒时间由一千年一次变为一百年一次,那肯定是冥冥之中他注定还有挽回所失的机会。
不知飞了多久,快要精疲力尽时,银湖总算在墨池一样的遥远夜色里望见一条流光溢彩的细长绿带,它全身一振,仍然兴奋起来,心中有股呼之欲出的躁动。到得近前,看清那绿带其实是一丛一簇的花草连绵不断,银湖落下去,踩了四爪细沙,才注意到这里除了这条绿带,目光所及都是浩瀚沙海。乐砚感到打在耳边的风柔和下来,且有淡淡花香迎面而来,身子随着银湖的奔跑颠得一上一下,他慢慢睁开眼,呆了呆,“这里是……”
“大漠。”
“这里……怎么说……”乐砚一时之间找不出词句来形容,被大漠壮阔大气的独特美所震撼,更对这种空旷的荒凉心生敬畏,“为什么只有这条小径长了花?”
“大漠可没有花,你还没感觉到沐均大人的灵气么。”
“……啊!”乐砚后知后觉,目光落在花草上不动了,想到等会拜见沐均就期待起来,就算没有那些新奇有趣的东西和与望境截然不同的凡间风景,冲着能见到玉炩和沐均,这一趟远门也值了。
跑着跑着,可以看到花草小径前方的嫋嫋绿影,银湖卯足了劲疾速奔去,绿影渐渐变大,能看出人形时,停住不动了。银湖放慢脚步,最后在距她几步之遥站定,放下乐砚的同时变成人,穿着那身有长长扇形后摆的华丽锦衣,乐砚轻轻抽气一声,也赶紧换上觐见华服。
两人一齐单膝跪下,“银湖拜见沐均大人。”“乐砚拜见沐均大人。”
沐均转过身来,“免礼。”
传入耳中的声音悦耳温柔又不失威严,两人这才抬起头看向跟前的绿衣女子,容姿端华,沉稳平静,面上虽无笑容却看着亲切和善,一如他们已仰望多年的神像。
“此非望境,那些礼数都免了,既是有求而来,直说无妨。”
乐砚疑惑地看了一眼银湖,有求而来?但见银湖看自己的眼神深沉复杂,他有点说不出的什么预感。
银湖斟酌再三,伸手握住乐砚,十指紧扣,“求沐均大人恢复乐砚前世的记忆。”
乐砚身子一僵,瞪大了眼。见到沐均的喜悦顿时云烟消散,一颗心不断下沈,直至无边无尽的黑暗深渊。想远远逃开,却全身无力,想说些什么,却不能言语,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口鼻,呼吸困难无法出声,又像巨石压在胸口一阵阵闷痛。乐砚只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石像。
罢了,认命。
乐砚绝望地想,快要坚持不住。
第三十三章
沐均没有立刻回话,也没有什么举动,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九尾狐和黑凤凰,眼中波澜不兴。良久,她示意银湖将头上的东西交出,后者顿了一顿,恭恭敬敬地呈上。
“可以。然而,乐砚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记忆,只能取其一不可共存,你们如何选择。”沐均捏着发簪和黑羽伸到两人面前,她一字一句地缓缓道出,低柔的嗓音与所述残酷话语格格不入。
“只能取其一?!”银湖惊愕地瞪着伸来的纤细手指,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乐砚的记忆,六黛的记忆,你们要哪一个。”沐均看了一眼不挣不逃的乐砚。乐砚还是不动,心中稍感安慰,至少,沐均大人把他与六黛当成两个人来看待,他不是六黛,六黛也不是他。
银湖咬牙,眼看夙愿得偿,最终又全部落空,或者说,比竹篮打水一场空更叫他不能接受。不可共存,六黛和乐砚,不管选择哪边皆无比艰难,不管哪个结果皆是痛苦。而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抹杀乐砚,徒留一个空壳让六黛复活。原来早在当初,他就彻底永远地失去了六黛。
他颤颤伸手,一寸一寸抬起,动作极为缓慢,指尖轻触黑羽,陡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一点,然后无力地垂下去。
“可是想好了,不得反悔,以后你们再来找我也是无用。”
银狐身子抖了一抖,点了一下头。
“好。”沐均上前两步,将发簪和黑羽放到银湖手边,银湖低垂着脑袋,怔怔地望着盛开在沐均双足旁的小花,忽然感觉那摇曳的微光是那么刺眼,使得眼中水汽聚拢,视线很快模糊。
“……那……可否请沐均大人看看乐砚的煞气,可有什么化解之法。”银湖使劲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开口,声音哽咽而嘶哑。
“我也无能为力,若要煞气解,除非命火灭。”
银湖顿时跪坐在地动弹不得,看上去既像是垂头丧气,又像是因虚弱而无力。
“如此,有缘再会。”沐均在二人面前放下一个小锦囊,转身继续前行。
听闻此言,乐砚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头下意识地唤了声:“沐均大人!”
沐均半回身,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不是那种倾倒众生的惊世绝艳,乐砚却也看愣了半晌,直到明绿身影在视界里逐渐远去到消失,他还在不断想着方才那个回眸一笑。生之神女宛若和煦春风的温柔笑容,让乐砚因银湖之前的话而全身冰凉之时得到了几分暖意。
乐砚小心翼翼地收起锦囊,望向旁边的银湖。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白发披落一身,与衣色浑然一体,冷月当空,辉华流泻,银白纯净,一如他的本体那样耀眼夺目。
不论如何,他选择了他。乐砚想唤银湖,嘴唇张了张还是没叫出声,有点不知所措地迟疑片刻,犹豫地伸手抱住了他。
银湖转过头,抬手抚上乐砚的脸颊,不住地来回摩挲,神情还是那么难过,目光里却多了一丝歉意,他朝他勉强地笑笑,猛地搂紧了他,“乐砚……我现在又累又冷……”
第三十四章
看到乐砚瞬间紧张起来,一脸担忧,银湖感到欣慰,把大半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气若游丝是装的,疲累寒冷却是货真价实,为寻找沐均消耗了大量妖力,又因未能如愿而倍感痛苦,元气大伤,一时间是难以起身。
乐砚皱了一下眉头,发动了凤焱。凤焱是凤凰的本能,凤凰灵火的一种,紧要关头会自发燃出以保护他们;既为本能,则是与生俱来的赐礼,乐砚却不喜欢看到自己的凤焱,别人的都是明丽鲜艳的红火,只有他是因煞气所染变色的暗红。长这么大以来,久居深宫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的乐砚只发动过两次凤焱。第一次,是学到关于凤焱的一切时发动出来看看是什么样;第二次,就是现在为了银湖燃起的温度。
幸而是福月之夜,银湖吸收了大量天地精华很快恢复过来,尽管精神上还有些情伤,体力上已好了个七八成,他拉开一点距离,深深凝视全身凤焱燃烧的乐砚,热度从身体相贴之处传入心底,“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去?”
“望境。”
“回去?做什么?”
“成亲。”说着银湖站直身,放出傀狐,抱起乐砚跳上去。
“……等等!”“嗯?”
“一定要现在回去么。”
“怎么?”银湖转过乐砚的脸,不解于他听到“回去”二字即从担忧变成的迷茫无措,但像以往那样没有多问,只等乐砚说是怎样就怎样。
乐砚不自觉地抓着傀狐的毛,听到要与银湖成亲他便心生退缩之意,不是不愿意,却是经过方才的事,他难以面对,心乱如麻又无所适从,“在凡间,多待一阵好不好?”
哀求的语气和勉强的神情所流露出的并非不舍,银湖考虑须臾,确定他不是想拒婚,“好。你喜欢凡间,成亲后还可带你出来。”
“几天就好……”乐砚转回去,背对银湖。他的选择已让他更难以逃开,他为那种不由自主的沦陷感到不安,甚至可说是惧怕,若不缓一缓,他会受不了。
应允了乐砚的要求后,银湖细细寻思一番,想到一个湖,白日里清澈如镜,周围的一切都完完整整地在水面照出倒影,正反虚实相映的湖景奇丽秀美,到了晚上则有许多萤火虫飞在湖边草丛里的夜景。
看完壮美的大漠日出,夜晚的寒冷褪去,炙烤的炎热随即袭上,乐砚似是有些调合不过来,反复几下扯松了前襟,差一点没脱,又变出一把大折扇扇得呼呼响。银湖心疼不语,抬袖遮在他头上,操纵傀狐加快速度。按理说凤凰五行主火不怕火热,乐砚的身体却在煞气的浸染中变得什么都与一般不同,是他独一无二的黑凤凰,如果可以,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他一点都不希望乐砚是那个唯一。
大湖所在极其偏僻,一直不曾被人类发现,因而保存完好。到达湖边正是傍晚,夕阳映红了整个天空,霞光灿烂绚丽,火烧一般通红的流云好似布面不小心被泼溅上的染料,如镜湖面也是水天一色的红。银湖把惊呆看痴了的乐砚放在岸边,自己去寻可以充当器皿的东西,找来一种厚大的叶子折成小碗盛了水送到乐砚嘴边——在沙漠折腾了一个晚上哪怕口干舌燥难忍,也还是不敌美景当前,银湖干脆直接给他喂。
第三十五章
贪看风景的乐砚倒还有反应,乖乖张嘴喝水,银湖又喂了几次自己才喝,然后支使傀狐找食物找枯枝叶,待到升起火堆已是夜幕降临,乐砚还未从霞色湖光的震撼里平复过来,又紧接着被渐渐闪现的摇曳萤火夺去了目光。
傀狐给乐砚找来一大捧野樱桃,银湖再让它下水捉鱼。当傀狐咬着条肥大的鱼往回游时,一同带回的还有身后的妖气,那是个鲤鱼精,它探出半个脑袋盯着银湖,一语不发,就这么盯了半晌。银湖瞟了瞟傀狐捉到的鱼,既不是妖,更非这鲤鱼精的同类,他蹲下来皮笑肉不笑:“鲤鱼兄,我欠你钱?”
鲤鱼精钻进水里,很快不见身影。
银湖扯乐砚坐下来,把樱桃放到他腿上,见他面对鲜红光洁玲珑剔透的樱桃无动于衷,拿了一颗塞进他嘴里,“想要我喂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乐砚一惊,眨眼间目光所及就只有银湖近在面前的脸,他反射性地后退,牙齿咬破了果皮,带一点微酸的清甜从舌尖开始蔓延,他这才看到怀中的樱桃,“谢……谢你。”话音甫落便见银湖脸色一变,“你在同我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