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砚,冷静一点,乐砚,乐砚……”银湖贴在他耳边低低地柔柔地唤他,一声又一声。
他的声音像一支箭,直直传入,乐砚一下子安静下来,“……银湖?”
“嗯。”银湖放出傀狐,傀狐带着一身莹白柔和的光站在那里,照亮了四周约一尺的地方,银湖又用自身的灵气驱散了周围的阴森鬼雾,“有没有感觉好些?”乐砚低下头,任由他抱着自己坐上傀狐,安安静静地依在他怀里。
“你要这么坐,就得抱稳了哦?”银湖以为乐砚会马上调整成跨姿,不料他的头压得更低,两个手连抱带抓,紧紧地贴着自己。银湖有些许诧异,环视了远处黑蒙蒙的一片,默记以后绝不带他去黑不见阳光的地方,同时使着傀狐火速朝阎王殿飞去。
阎王听银湖说明来意后直想抱怨,仙界的人可真是随意,想来就来,想看命簿就要看命簿,但又不好拒绝,眼前这只九尾狐一看就是个难缠的主,他挤出一个抽筋般的皮笑肉不笑,召来一名看管命簿的鬼官领他们去翻命簿。
“请问银大人所寻之人的姓名与生辰。”到了书架前,鬼官漠然开口,声音冷冰冰的。
“六黛,生于……”银湖惊觉自己并不知道六黛的生辰,他抓起乐砚的手,“这位大人,不知他的姓名与生辰可是能用?我要寻的人是他的前世。”
“不可,死人才有命簿。”
“只得名,不知生辰,又如何?”
鬼官在银湖面前展开一方白纸,递给他一支笔,“请银大人写下,找出多少册就是多少,还需一册一册翻过。”银湖照做,乐砚看他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最不愿听到的名字,“银湖,想得起想不起,真就如此重要么。”
“嗯。”银湖写得认真,随口应了声,没有注意到乐砚气恼又难过的神情。
第二十二章
写完后鬼官手一扬,白纸化作一阵青烟消散在空中,过了一会,三册书从不同方向飞来落在银湖面前,鬼官留下一句“银大人请”便快步离开。
命簿只是记载前世为何物,姓名和生辰,何时死去,因何而死,是否因功德圆满而获荣封特免或因罪孽在身而遭判刑受罚,转世为何物。银湖很快找到画眉鸟女妖六黛,于是摊到乐砚面前给他看。乐砚一点都不想看,然而白纸黑字映在眼中,视线所触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刺到心里。
……跳诛神台而死,转世凤凰,乐砚。
乐砚摇着头不断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书架。早在玉炩大人说他是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再怎么不承认也只是自欺欺人,但是他也只能这样拒绝接受地告诉自己说不是,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维持一点银湖想要的是自己的错觉。并非因为自己是六黛的转世,仅仅因为他本人。
始终不过一场奢望罢。
“我不是……我不知道……”乐砚痛苦地望着银湖,苍白的脸因煞气的狂乱而发青。银湖顾不得失望他还是没想起,扔下命簿冲上前抱住乐砚,“乐砚?!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感到怀中的人紧紧回抱,力道之大竟勒得有点发疼,银湖不知所措,除了感觉到他的煞气不对劲,其他的若他不说,自己就不会知道,然而乐砚什么声音都没有,把头埋在自己怀里,身子微微颤抖。银湖默默忍住,空出一手慢慢抚摸乐砚的后背。
也不知过了多久,煞气有所和缓,乐砚也松了劲,银湖趁机分开一点抬起他的头,只见他脸色更苍白了,复杂的眼神里银湖只能认出难过,表情却是显得有些麻木,“乐砚?”乐砚摇摇头,闭上双眼。
或许自己还是勉强了他,银湖坐下来让乐砚坐在自己腿上靠着休息,脑子里念的却是方才看到的东西。关于煞气的缘由,命簿上只字未提,六黛的记载很简单,连荣封特免或判刑受罚都没有,更别提多一句特殊的注释,看来此行要落空。思来想去,银湖感到一丝迷茫,很快甩到脑后,决定待乐砚休息好了就带他离开鬼界。
临行前,银湖携乐砚去向阎王道谢,顺便提了句乐砚的煞气。
“既是命簿上没有记载,我们也难以查明,不过话说回来,这煞气与厉鬼的怨气倒是有几分相似……容本王直言,这位小少爷的前世死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阎王也好奇起来,细细打量着乐砚,后者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把目光转到不远处专心于案台上书卷的判官身上。
“这……他的前世是跳诛神台,我也是后来才得知……”
阎王只有摇头,“若无因由,实难化解,本王没猜错的话,他不能与仙人碰触,仙的灵气于他有害,神仙都没法的事,难。”
银湖苦笑,与阎王辞别。打开人界大门准备进去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可能又得经过四界封印,于是提醒乐砚:“如果回到四界客栈,要委屈你一下了。”乐砚没有表示,只是回握住银湖牵着自己的手。然而出于他意料,他们直接落到了凡间,银湖环顾四下,虽是陌生的荒山野岭,却久违,距上一次到凡间已是几百年。
第二十三章
山上正下着大雪,目光所及皆是白皑皑一片,呼吸都是白气,银湖抬袖遮在乐砚头上,“冷不冷?”却见他呆呆地望着空中纷纷扬扬的落雪,“乐砚?”看出他眼中的惊叹与欣喜,银湖拉着乐砚走了几步,在雪地里踩出几个凌乱的印子,“你喜欢雪,我们就多留几天,待你看够了再去延云山。”
乐砚蹲下来捧起一大团雪细看,洁白晶莹,松松软软,他想起银湖美丽无瑕的皮毛,只不过雪是冰凉的,银湖是温暖的,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好美,像你一样。”
“哦?”银湖也蹲下身来,语调意味深长:“像我一样?”
乐砚犹不自觉,把四周的雪都抓刨过来堆雪堆,“以前看到九尾狐的画就觉得好美,那天头一回见到你的原形,披着一身洁净无瑕的雪白站在那里,我当时——”一抬头,对上银湖近在眼前笑得有些邪气的脸,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啊!——你……”乐砚惊得连连后退,一个脚陷在雪中站不稳坐倒在地。银湖紧跟上前,“我怎么,你如何不接着说。”
“我说你……”眼前之人一袭白衣白发溶在雪色里,如画如梦,好似自己一眨眼他和他好看的笑脸就化成碎雪花散花飞,乐砚看得出了神,莫名的心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感觉在躁动。
万籁寂静,仿若天地间只有彼此。
哪怕此时此刻此景再美好,银湖也不得不遗憾打断,他抽出乐砚插在雪里冻得冰凉的手捂住,“冷不冷?别这么坐着。”
乐砚反应过来,他刚才又看他看迷了眼!他真想整个人都钻进雪堆里躲起来,只好假装镇定:“我,我饿了……”银湖只笑,没有立即点破,把他拉起来拍去他身上的雪花,“我让傀狐去找些吃的,我们得先找一处干净地,就算有妖气护体,这样坐雪里也不成。”
厚厚的积雪蓬松不实被踩得咯吱咯吱响,乐砚走起来很不适应,东歪西倒的有银湖拉着总算没那么狼狈,银湖逗他道:“要不要我背你或抱你。”乐砚瞪他一眼,脚下又是一滑,他就顺势扯着他一起往边上倒,却还是被银湖拉了回去:“就凭你那点力气,再修炼个五、六百年——也是赢不过我。”
“别小瞧人!”
“这哪里是小瞧,分明是大实话,怎么,珞环姑娘没教过你何为自知之明?那可不成,我就好人做到底现在教教你……”
“你、你做什么!呀啊——放我下来!”
与乐砚这样吵吵闹闹打趣斗嘴,他没有恢复六黛记忆所带来的失落难过一时间忘到九霄云外,银湖宝贝一样地抱紧他不放,眼底满满一片深情。乐砚挣扎不过,只好由他,反正……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路遇一小片林子,乐砚眼尖地望见了隐藏在白雪下的点点明艳的红,“那是什么?”
银湖走过去,拂落其中一棵的积雪,露出一树红华芬芳,更有暗香宜人,“是梅花。”看也不用看就知道,乐砚肯定又看呆,对于秀色美景,他向来不吝啬眼中的惊慕,有多少都明明白白的写在上面,若他对自己的心意也能如此大方表露,自己也不会逮着机会就戏弄他——银湖心忖,却又没察觉自己已经开始这么想。
第二十四章
找到一个被什么动物丢弃的山洞,很浅,也不大,傀狐也在这时归来,叼着两只肥大的山鼠。
凤凰本食素,这冰天雪地的傀狐没能找到什么豆谷果子嫩叶之类,两人只好返回梅花林,银湖就看乐砚对着梅树拜了又拜,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吃了它的花它就会死一样,不禁好笑:“要吃就吃了,这般假仁慈小心梅花更怨恨你。”乐砚动作一滞,赶紧后退几步,“那——那我还是不吃了……”
“花没了,明年会再开,你这样岂不是显得梅花仙子很小气?”
修身养性修身养性……自己又被耍了,乐砚默默握紧了拳头,告诫自己不能发作,否则正合了他的意。银湖拂去整片梅林的积雪,琼枝红妆,伴香映雪,这是望境没有的花景,让乐砚在那看得目不暇接,自己则去给他摘梅花。
回到山洞,银湖生起一堆火,架起支架,用锋利如刀的爪子对一块大石又削又凿的弄成石锅和小碗,取来干净的雪水烧了起来,乐砚在一旁看得很是好奇,也很认真,完了道:“你一点都不像个皇子。”“此话怎讲?”乐砚又不做声了,转头望向洞外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神。
顾及凤凰的本性怕他看到血以及闻到血腥气和肉味会感觉不适,银湖提着山鼠和一支火把走出去,留乐砚在洞里吃梅花,自己去处理山鼠,解决干净了才回来。只见乐砚呆呆地坐在火堆后捧着盛了半碗水的石碗,还有好几朵红梅落在发间身上,与他穿的玫瑰紫锦裳点缀出一种风情,银湖看得目不转睛,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来。
“怎么?”
“……你去哪里。”
银湖看他明知故问,但还是答道:“我也饿了,你觉得我是去做什么。”
“我……没关系,你在这里就好。”
“没关系?”
“嗯……外头风雪大……”乐砚僵直了身子直盯着烧得正旺的火焰。
银湖斜了一眼洞外,哪里有风,雪也停了,唇角扯开一抹无声的笑,他揽住乐砚靠过去,“是啊,风大雪大的吹得我是又冷又渴,不介意让我暖一暖……”说着抬起乐砚手中的小碗一饮而尽,并慢慢舔去碗沿的水珠,果见他转头向一边,对于自己的举动却没有挣扎也没有逃开,银湖就这么抱着乐砚,接着让傀狐运来大石把洞口堵了只剩半人宽,并在山洞四周设下结界。
洞口的视野几乎完全被遮住,显得洞中更狭窄,乐砚很快意识到这荒无人烟的山里,一切都被笼盖在厚厚的积雪下,这小小的山洞里只有他和银湖两个人——与在重明宫他房间里的独处不同,这点空间里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染上了暧昧的气氛,只能听到木头烧得劈啪响,心底开始有另一种躁动在生根发芽。
耳根开始发热,渐渐蔓延至脸颊,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动更不敢看身旁的人。
“今日累了吧,想要怎么睡。”银湖抖出收在袖中乐砚的被子。他没说那些不知羞耻的话,也没做别的,暧昧至窘迫的氛围被打破,乐砚暗暗放松下来,忽视掉轻松之余的一丝细微的怅然若失,扯过被子披在身上裹了个严严实实,但又立刻摊开一边手,“分你一半。”声若蚊吟,仍是不好意思看银湖。
银湖合上他的手,“哪里够两个人,我不要紧,你自己盖好。”
靠在傀狐身上,乐砚这才发觉触感虽柔软,却是没有体温,总算别扭地接受了傀狐非活物的事实,但那细绒不减的皮毛还是舒服让他想在上边打滚,不自觉地摸来摸去,抓乱又顺好,顺好又抓乱,银湖察觉,贴在他耳边轻语:“不如我变回原形让你这么靠着睡可好?”
乐砚不动了,老实睡觉。
第二十五章
次日清晨,乐砚早早苏醒,最先恢复的是嗅觉,近在鼻间的檀木香让他不由得向前凑去,他喜欢这个香气,跟重明宫书库燃的熏香非常相似;接着便是触觉,自己被银湖抱着,他睁开眼,定定瞧着眼前的睡颜。两人靠得很近,鼻尖都快要碰到一起,若不是他还在睡,乐砚也不敢这么大胆地看,然而没一会,自己又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眼。
长得好看的男人多了去,比如他们英明神武的凤王陛下,比如凤王陛下的四位皇子也各个都是风流倜傥英挺俊朗;每每免礼,哪时不是肆无忌惮地直视他们的面庞。唯独遇上银湖,却总是难以面对。
不经意间瞥见洞外透进来的光,天已经亮了,乐砚没动而是合眼,没有修炼没有功课,而且依着傀狐,加上银湖在旁边,温暖舒适得叫人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心安而思眠。
再有意识时,迷糊中嘴唇似乎被什么碰了碰,柔软的,温热的,他惊得清醒,只见银湖仍伸过一只手搂住自己,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眉眼弯弯含着浅笑,“快晌午了。”乐砚下意识地用手摸摸嘴唇,刚才那一下并不是错觉,那种感触——
“怎么,嫌不够?”银湖说着贴上来,乐砚及时伸手捂住他的嘴,“果然是你……你……”银湖半眯起眼眸,样子看起来有些邪气,乐砚只觉手心碰到一片湿热的柔软,吓得他赶紧放开,无言地瞪视他。
银湖是见好就收,推开洞口大石道:“如何,要在此地停留几日?”
“你要带我去哪?”
“一个叫延云山的地方。”
“那——我们用走的去好么,我头一回到凡间,也想长长见识。”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起来了,我帮你收被子。”银湖蹲下身,扯扯乐砚还揪得紧紧的锦被,这床锦被又轻又薄,他这样也不知是不是冷的,正想着今夜自己变回原形让他靠着睡或许要更暖,却见乐砚眼中的爱恋不舍,倒不像是因为冷出来的。
“乐砚?”
“……啊,哦,给你……”乐砚挪出身子,递上被子。
“如此重要之物,你也放心交与我。”但见乐砚动作一滞,银湖又笑,“紧张什么,当然会为你好好保管。”
乐砚神情复杂地盯着自己的被子被银湖以法术收进袖中,半晌,讷讷开口:“你有没有觉得,我披着它的时候,就同其他凤凰没甚两样似的……”银湖一愣,乐砚赶紧收声摇头,“没、没什么,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梳洗,跑出山洞绕到后边的乐砚望着一片厚雪寻思片刻,用灵火烧出一个大大浅浅的水潭,玩心大起地恢复凤凰模样扑进雪水里。银湖听到响动也走出去,寻到来源处看到乐砚滚来滚去自得其乐,微笑过后则是一脸肃森。乐砚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却因什么莫名其妙的煞气痛失母亲又遭父亲怨恨,沉重桎梏,不得解脱。若能寻得化解之法,就算还是不能解开他的心结,也不至那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