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环颔首,轻轻搁下茶盏,“那是砚儿还是颗凤凰蛋的时候就有,他的娘亲因此亡故,砚儿自己似乎也受其所损,银七殿下别瞧他那副模样,他可是有一百五十岁了。”从乐砚的身世,到他的煞气要注意的地方,再到他的喜恶,末了到他的长命锁需要净化一事,从头到尾,全是跟这不明煞气所带来的影响有关的东西,珞环从没对谁这样巨细无遗地说出来过,如今一一道出,仍是忍不住有所感叹。银湖专注而安静地听着,哪怕是她中途停下来,也没有插过一句话。
第十七章
“下官与砚儿说,若真的不喜欢,回来后再拒绝也不迟。”沉默须臾,珞环又道,声音里有几分俏皮,银湖知道她其实不是开玩笑,不由转过去正视她。这个女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样子,妖气也确实不强,却也敢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可见她对乐砚爱护之深切,念及此,银湖看她的目光更多了些欣赏:“多谢珞环姑娘。”
“有银七殿下这一句话,下官便安心,砚儿如有哪里不是,还望银七殿下多多海涵,多多教他。”
交谈完毕,珞环又立即离去,留下大半壶香茶和一碟没动过的点心。银湖没有起身,只是坐在那里状似观景,实为梳理珞环之前的话。
六黛转世时一定出了什么岔子,去寻寻根源的话说不定能把这煞气化解。也好,他不是记不得自己么,还可顺便找阎王爷要命簿来看,看到他记起为止。本来决定带他去两人相遇的人界那个叫延云山的地方,改为去鬼界也一样,反正都是为了让他想起自己,银湖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抿了口,又期待起来,在最初的失望和害怕过去后,有的是办法恢复记忆。
夜晚银湖还是跟着乐砚到他房中去睡,不过不再以戏弄乐砚为趣,没了轻佻和故作暧昧,无论说什么声音和语气都温和有礼,进了门就变作小狐狸样跳上床,蜷成一个雪白的毛绒团子窝在他枕边。乐砚却没有放松的感觉,反而更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且自御书房提亲后,他总觉得没法好好面对银湖。或许是难过,或许是不好意思,或许是别的什么自己说不上来的感觉,或许全都有。
一个清晨醒来,突然之间,乐砚发觉自己没有抓着长命锁,诧异过后细细回忆,似是有几天不曾以紧握长命锁的姿势入睡了。
五日后,九尾狐车队到达重明宫,带来精绣花锦绫罗绸缎等布数匹,细茶十盒,其中纳金银珠翠等物,酒十坛,精巧什物三大箱……林林总总摆了半个屋子,珞环忙着与宫女一起清点,乐砚静静地站在窗外她们看不到的角度,望着那些东西心中五味杂陈。聘礼已到,表明他即将要跟银湖离开,一则不舍重明宫不舍陛下不舍珞环还有大家,二则对他今后要与银湖朝夕相处一事,因为无法预想会是什么情景,所以不安。
“怎么了,不喜欢?”银湖走过来,瞧他脸上没有一点欢喜的笑容。
乐砚垂下眼,他还是无法直视他,“那么多东西,你又不是娶公主殿下……”
“能够把你定下,多少都不够,聘礼有价,你可是无价的。”
“你——”又说这种话!不管是轻浮地说还是正经地说,乐砚还是听得全身一麻,想也不想地转身抬脚。
银湖早已习惯乐砚话说一半掉头跑开,自然地跟上去,没走几步又停下,“乐砚?”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听声音倒像是强装镇静,银湖绕到乐砚前面,见他低垂着头,脸被滑下来的头发遮了大半看不清表情,“七天时间,你说哪天就哪天好不好?”
意料之外的回答,所流露出的一点体贴却叫他差点动容。
第十八章
银湖以为乐砚会选择到第七天才肯走,岂知到第四日,他就告诉他明天就可以启程。珞环才离开没多久,给乐砚教完最后一回书后,乐砚没有练字,而是走进排排书架里找书看,他还没有看完重明宫书库里的书,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若说堂堂七王妃跑回去长住不回是为了看书,想想都不成体统,就算他愿意给自己回来,也说不过去。
“银湖,钥华宫也有这么大的书库么。”
头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名,银湖转头,稍稍吃惊,随即用妖眼四下打量一番,“差不多……藏书恐怕比凤凰要少些,九尾狐毕竟生来好武,你要喜欢,以后还带你去麒麟领地与腾蛇领地,他们藏书可不少。”
“嗯……”
“乐砚,你还在生我的气?”檀香气息突然近在身后,乐砚低头翻页的姿势僵在那里,“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银湖眼尖地注意到乐砚的耳朵微微透出一层淡粉,立时明白了些什么,无声地笑笑,“没什么,不要介意。”
翌日,比平时晚那么二刻,乐砚起来时并没有懒觉赖得很爽的感觉,心情复杂纠结地穿戴整齐去请凤王给自己的长命锁施净化之术,自始至终银湖只在一边沉默地看着。与凤王等人道别完毕,乐砚还想把娘亲的画像一起带上,珞环却告诉他留在重明宫更好,他只得作罢,正想着还要做点什么拖延一会,出了正殿大门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乍然想通。正如珞环所言,该解决的总要解决,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银湖……走吧。”
“舍得了么。”
“……我先跟你说清楚,长命锁不能变黑,过三个月就要净化,你要是不能办到我就要回来见陛下。”
银湖没回答,但郑重地点了下头。乐砚说完就有点后悔,他是妖非仙,无法净化玉锁染上的煞气,忍不住偷眼瞧他表情,见无异样才安心了些,难免在心中自己念自己,以后不能对他说这样的话。
因为还不是正式迎娶,两人从偏门离开,珞环带着自己的侍女一路送出去,脸上漾着浅浅的笑。银湖放出自己的傀狐,他的傀狐长得与他原形一模一样,只是一对眼珠是种呈半透明的白色,看起来就跟瞎了似的,乐砚看到的时候有些被吓到,“这、这是……”
“我们的坐骑,怎么可能让你自己走路或飞空呢。”见乐砚还是盯着傀狐的眼睛,银湖在他后腰拍了一下,“上去啊。”
“上是……”没有鞍具没有镫傀狐身上什么都没有,这叫他怎么上,抓着毛翻上去或爬上去?跳起来坐下去?不管哪种方式可能都会弄疼它,乐砚没好气地斜眼望向银湖。
珞环轻笑了声,“砚儿,我就送到这儿了,记住我说的话,保重;银七殿下,下官告退。”珞环与侍女们是回去了,可偏门这处还有六名守卫,银湖眯起眼眸,故意抱起乐砚一跃而起,身手利落地跳到了傀狐背上。感觉到他们简直就是重重坐下去的,身子一稳乐砚就回头怒视以对:“你做什么!这样它会痛的!”
银湖收紧环着乐砚的手臂凑上前:“九尾狐的傀狐不是生灵你不晓得么,它们是感觉不到痛的……”句尾的渐低音暧昧不已,带着温热的气息吹上乐砚的耳畔,他这才发现自己被他抱着,再看守卫们虽面无表情但很明显地都在用余光往这边瞄,于是羞恼地挣扎起来:“放开我!”
“别动,要掉下去了。”
“那你的手老实点!”
“冤枉啊,我这动都没动。”
“你先放开我再不要动!”
……
第十九章
银湖心情大好,操纵着傀狐腾空飞起,这才算是离开了重明宫。待到天上剩一个小点,几个守卫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正经,唯有眼神泄露了几分情绪。
“银七殿下简直就是乐砚的克星,真是命途多舛哪。”
“要我说,银七殿下到底是喜欢乐砚还是喜欢戏弄乐砚。”
“有甚区别。”
“咳嗯……当班时间忌闲言碎语。”
飞远了,乐砚停止了挣扎,他总有会弄疼傀狐的错觉而不敢抓着它的毛来固定身子,可若没有银湖在身后的力道,自己恐怕又坐不稳;僵硬只有一会,他便慢慢放松下来靠着银湖不动,他的怀抱很是坚实有力,鼻间时不时还能捕捉到他身上的檀木香。坐好后,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瞧,重明宫的轮廓也快要看不清,倏地惊叫:“等、等等!我还要去个地方!”
“嗯?”银湖即刻停下了傀狐。
“还有……我还想去永栖之地待一会,就一会儿,好么。”
银湖二话不说地掉头往永栖之地飞去,更没多问,他不会主动提起他的爹娘,他若想说,他就听着,若不想,就陪在一旁。两人都沉默,乐砚却感觉好受了些,没有一丝尴尬,仿佛是种自然的默契。
进入永栖之地后云雾弥漫,银湖收起傀狐,跟着乐砚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坡顶走去,到得一半,乐砚停住脚,迟疑了会道:“我把隐符留在房里了,凤鸣谣木下有别人……银湖,你能不能,让他们看不到我。”
“为何?”他记得两人初见时他提到的隐符,这时还没反应过来。
“我想……除了重明宫的人,宫外的人们都不会想见到我吧,宫中的人不会说,但是一旦出了重明宫,大家都在传黑色的凤凰是多么不详,只要我还没——你倒是快帮帮我,我不会障眼法。”乐砚苦笑几声,又故作轻松地催促道。
银湖一伸手将乐砚扯入怀中,“好,叫别人都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说着在他眉心印下一吻,乐砚只觉脸一下子热起来,火烧一般,却没有动,“你这是,在做什么。”
“障眼法啊。”银湖离开他的额头,拉开一点距离,还是抱着他,很满意他的不抵抗不挣扎。
“一定要这样么……”
“一定要。”当然不是。
见乐砚用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瞅自己,还带了那么一点嫌恶,他好笑地揉揉他的脑袋:“乱想什么,向我要障眼法的只有你一个,会这样做也只有你。”乐砚低下头转身继续朝前走。只有你一个,怕是在对着六黛说的吧。
凤鸣谣木下有三个人影,两人绕到另一边,粗大的树干与浓厚的云雾完全遮住,看起来又好似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乐砚坐下来仰起头,被花瓣边沿的光闪了下,反射性地眯起眸子,一树摇摇摆摆的乱锦迷花在眼中更显朦胧不清,他干脆闭上眼倾听,如同以往那样。
不知为何,今次风中的声音似是没有那么哀切幽然,更多则是一种安宁祥和,凤鸣谣木有灵,娘是想告诉自己什么?抑或只是因为心绪的不同,听到的感觉也不一样?
乐砚无从分辨,也不愿往深了寻思,却没发觉自己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柔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银湖静静地坐在一旁居高临下地凝视乐砚,美景如斯,只有彼此,遥远的过去也有过相似的一幕,要怪就怪自己曾经没有好好珍惜。
第二十章
走时银湖放出傀狐就要伸臂去抱乐砚,后者敏捷迅速地后跳躲开,皱着眉头不满地望他:“我不要那样上去!”
“那要怎样?都说了傀狐不是活物,没有知觉,你如何不信我呢。”银湖走到一边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回道,兴味盎然地盯着乐砚,等着看他自己想办法。
他想了想,想了又想,居然还真想出一个。银湖只见乐砚现了原形,轻飘飘地飞起来,再轻柔地落到傀狐背上,然后变回人形,完了还爱不释手地给傀狐顺毛,他不禁笑,也跳到乐砚身后环住他的腰身,“这可奇怪,以人的模样也可以飞起来像方才那样,你还要变了凤凰才飞?难不成你变了人就不会飞了?”
一语中的,乐砚被说得抬不起头,对于自己由于依赖本体是凤凰而疏于飞天术的修炼以致人形时飞不好这种事,还是沉默是金好了。银湖瞧得明白,乐得开怀大笑,胸口的震动传到乐砚后背,伴随低低沉沈的笑声,乐砚感觉有一丝微微的麻。
快近凤凰领地边界时,乐砚又叫起来:“被子!我的被子!停停停——”银湖再度停住,不得不怀疑他存心找碴,抬手转过他的下巴,目光在唇间流连,想着是不是要回以什么“惩罚”,“又怎么了,嗯?”
“我的被子没带上,没有那床被子我……我会睡不着,我只要我的被子。”乐砚抓住银湖的手,犹犹豫豫地说。
银湖看他一脸认真,完全没有在开玩笑的样子,于是落下去让傀狐回重明宫乐砚房间去取,自己则和乐砚在这等。乐砚局促不安地抓着袖沿,“银湖,我——”银湖按住他的肩,“傀狐动作很快,别急。”乐砚怔怔,他总是没有任何追问,他总是在这种时候温柔得让他不知所措,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
“来了。”
被银湖的声音打断,他惊觉自己看他看得出神,赶紧把视线移到徐徐降下的火红羽纹锦被上。乐砚抓下锦被抱在怀里,银湖看他一脸安心的表情,笑了笑帮他收在自己的袖中。接着一路顺利行进,已经完全看不到人影,也没有其他仙人或灵兽的气息,却听到潺潺水声,乐砚好奇地问:“这是哪里?望境还有这种地方。”
“界泉边上,怎么,珞环没说过?”
“界泉……那岂不是要到人界了?我们要去人界么。”
傀狐在这时下落,银湖很快收起,紧接着右手青筋暴起呈利爪状,五指并拢后宛如一把镰刀,他边默念口诀边在前方空划一道,一个口子渐渐打开,里边漆黑一片,细看之下却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流动一般,整个看上去就如同凭空出现的大嘴,把靠近的一切东西都吞进黑暗里。乐砚下意识地不断后退,他本就讨厌黑,看到这种诡异的情景更是只想逃开越远越好。
“我们要去鬼界。”银湖一把将乐砚扯回身边,不料他竟是用力甩开转身瞬间跳开两三丈,银湖大惊的同时扬起恢复原状的右手,一条顶端带有尖利长刺的细链从袖中应声而出,快如闪电地缠住乐砚的手腕的同时尖刺改变了形状,瞬间扣死。
第二十一章
“你跑什么。”银湖十分不解,但见乐砚径直前冲,怕勒疼了他亦跟着走了几步。
“那不是阴曹地府么!我又没死我不去!我不去你放开我!”乐砚不顾一切地逃,发觉细链缠得紧还现了原形,却又缠到了脚上。
银湖眯起眸,飞身赶上捉住了乐砚,声音掺了一丝冷硬:“你这是反悔?”
“我不去鬼界我不去鬼界……”乐砚扑腾得像落水的鸟,银湖咬咬牙,硬是将它往入口带,在其合上前抱着乐砚跳了进去。
也不知在四界客栈耽搁了多久,这里虽有日出日落,却仍然有种时日模糊的感觉,乐砚的伤已无大碍,银湖便不愿再停留,请景其放他们通过。景其很爽快地为银湖打开鬼门,用似笑非笑的脸目送他们离去。
进入鬼界后没多久,乐砚开始恢复人形,银湖打横着抱他在鬼雾里缓缓穿行,生怕吵到了他,然而乐砚很快转醒,睁眼一片漆黑,吓得大叫,银湖以为他又要逃,正收紧了双臂,却感到自己被紧紧搂住。
“好黑……这里好黑……什么都看不见了,银湖,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去……”乐砚哆哆嗦嗦地环住银湖,他连他都看不到,只有身子相贴的感觉告诉自己他在,唯有他身上传来的檀香和温度让他感觉没有那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