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儿,等你再长大些,我再告诉你关于你爹娘的事好么。”珞环心疼地摇头,揉揉乐砚的小脑袋,又勉强笑道。
“真的?!那我要努力修炼快些长大!”
蹦蹦跳跳跑去修炼场的乐砚没有看到,背后的珞环显得更难过,他看不懂的那种目光和表情,都叫做哀愁怜惜。
“陛下,这让珞环如何是好,将来该怎么与他说,他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宫里,迟早有出宫的时候,我们不说,可宫外的人……”
一旁的凤王沉默不语,幽暗的眼眸倒映着远去的小小身影。族中有史以来的唯一异类,黑凤凰,全身如墨漆黑,只得羽冠火红;生来带有不明煞气,其母因此而亡,其父恨而离去进入四神殿做了神官;若是道行不够之人,靠近即为煞气所伤。这些事情,是乐砚完全不知道的,也是迟早有一天也会知道的。他为他起名乐砚,是祈愿他一世快乐,至少也要在这重明宫内,有那么些年,不知愁苦,一如其他小凤凰们那样笑得可爱灿烂。
然而小心翼翼的保护终究不及血浓于水的感应,为了心底莫名难安的躁动,乐砚还是想尽办法溜出宫去,满心期待却扑了个空。乐砚顾不得疼,仰起小脸直朝眼前的男人叫爹,男人脸色铁青,咬牙挤出两个字:“走开!”
“……爹?”乐砚不解,迷茫的目光对上他眼中强烈的憎恶,怯生生地又唤他。
“我没有你这种害死自己娘的儿子!走开!”男人紧握双拳咬着牙关,全身都在颤抖,只要自己抬脚用力下去,就能踩死这个杀了爱妻的孽子。
“爹——”
“住口!”
胤凰及时折身而回,令他退下,“爹爹!”跟随其后的另一神官握住乐砚伸向男人的手,轻柔地将他扶起来,珞环也在此刻赶到,冲过来一把抱住乐砚,“胤凰大人,实在对不住,如有冒犯,珞环——”她摇头按住她的手,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神官,“这孩子,还劳你们好好照顾,我也是无能为力,他是真的……”当着乐砚的面,胤凰没有再说下去,他的爹爹是真的恨他。
“爹爹——爹——”乐砚两个小手乱舞地挣扎,“珞环姐姐,我要爹爹,他在那里……”
“砚儿,别这样,跟我回去,听话,跟我回去好不好。”
“爹……”乐砚哭了起来,泪水模糊的眼中只看得到那个背影,明明跑几步就能碰到的距离,却看起来如此遥远。
胤凰自责不已,她不该带他来巡游凤凰领地,岂料这孩子的感觉敏锐,竟还跑出重明宫追了过来;她蹲下身来凝视乐砚,眸光充满爱怜与歉疚,明明身为守护他们的神明,却连在这孩子哭泣的时候为他擦去眼泪和摸摸他的头都做不到——只因自己的灵气会伤到他。早在乐砚出世不久就与凤王大致算过,他的命途多舛,只怕是从娘亲逝去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的乐砚,根本不会去在意为什么一路上看到他的人都是躲避纷纷,然后面露惧色地指指点点,那种带了或恐慌或好奇或不解的一脸戒备,都在表达同个意思:“勿近”的排斥;他只想见到那个自己感应到的人,直觉里那就是自己的爹或娘。然而现下终于明白,连爹爹都不喜欢自己,更别说其他人如何看待。
那眼中的入骨恨意,宛如一把剧毒利刃,狠狠插入心间,留下又深又长的伤,过了许多年都未曾愈合,一抓还是会流出血来。
第四章
乐砚慢慢睁开眼,只觉明晃晃一片,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似是梦见幼时往事,迷糊中思绪混乱不清。珞环姐姐怎么没来叫自己呢?然而脑袋清醒的瞬间便意识到,只有今天这个日子,她不会来找自己,不用修炼不须念书,想去哪儿就上哪儿,爱待多久是多久。
不记得是哪一年,珞环笑眯眯地对他说,砚儿,今日是你生辰之日。
砚儿,怎么不高兴?
……珞环姐姐,那不就是娘的忌日吗。
乐砚动了动,才发觉自己握着颈上的玉锁睡着的。这是娘亲留给自己的长命锁,雕琢得精巧绝伦,缕有双凤展翅,洁白细腻,润如凝脂;然而细看之下,玉锁已开始发乌,光泽也略为暗淡,再过不久,就要请凤王陛下给玉锁净化了——玉锁不敌煞气,受其侵染会渐渐变黑,每隔一阵时日便要给凤王施以净化之术。
珞环说,砚儿,你娘并不后悔用自己的命换来你的出生,她若讨厌你,在你尚未出壳时烧掉即可,她还能留得一命在。
乐砚愣愣地看着她为自己系上玉锁,贴肤暖润,心底突然一片柔软,鼻头一酸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却还是拼命朝珞环挤出一个笑容,尽管看起来那么勉强。透过长命锁感觉到的挚爱深情,只为了娘亲的死而不悔,他再也没有生过“死的为何不是我而是娘”这种念头。
梳洗穿戴整齐后,乐砚取出凤王特意为自己做的隐符朝宫外走去。
永栖之地是凤凰一族最后的归宿,那是一片被云雾包围的茵茵坡地,坡顶有一棵巨大的古树叫做凤鸣谣木,树上开满了永不凋落的倒垂红花,异光闪烁,花瓣张开向上卷起的样子有如展翅,一簇花蕊从中长长伸出,远远望去像是团团流焰,也像一只只凤凰。
凤凰死时全身燃起烈火烧成灰烬,其他凤凰便会将灰烬收拢起来带到永栖之地,埋在凤鸣谣木下。有风吹过的时候,凤鸣谣木会发出一种奇妙的声响,似歌轻唱,如泣如诉,幽韵婉转,悠悠长长。
自知晓身世起,每年今日,乐砚都会带上隐符来到凤鸣谣木下一坐就是一天。那个男人并不是每次都会来,城中某处小屋是他们曾经的家,他有时会去那里待着;小屋连带整个院落都有结界,凤王告诉乐砚,他可以帮他破了结界进去。乐砚只是摇头,他能因为隐符的法力而安静地坐在男人身边,一起听风吹过凤鸣谣木的声音,就好。
这一回没有见到他,想来是去了家中,乐砚靠着凤鸣谣木坐下来,仰望一树繁花轻声道:“娘,爹在家里陪你,孩儿……在这里陪你。”
清风阵阵,耳边只有凤鸣谣木的歌,在这种宁静祥和的氛围中乐砚感觉意识开始远去,朦胧中好像有什么在轻柔地抚摸着自己,如果娘在身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安心之余,却是丝丝哀愁盘根错节的紧绕,不止一次梦到自己的娘亲从画像中走出来,朝自己招手,笑得那么温柔美丽。乐砚不自觉地握紧了长命锁,与凤凰族中最好的画师为娘画的画像,是他最珍贵的宝物。
迷迷糊糊中,乐砚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又急又轻,然而此刻他已分不清自己身处梦里还是现实,没有睁眼,连动都懒得动一下。脚步声停住有一刻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一股强大的陌生妖气,不是同族。
乐砚猛地睁开眼,看清来人时一下子怔住。
第五章
那人一身雪白锦缎华裳,与其分不出彼此的白发在风里飘扬,从未见过的容貌却让乐砚看得胸中阵阵悸动,斜飞剑眉星子明眸,挺鼻薄唇五官如刻,不是没见过英挺俊美的男人,只是独独这一个叫自己产生了异样感觉,莫名得如此不知所措,以至下意识地想问一句“你是谁”却只动了动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对上他有暗蓝晶莹隐隐流动的深邃黑瞳,乐砚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也不知是不是似曾相识,后来乐砚才知道,那种感觉也许就叫一见倾心。
“……我好想你。”男人说着伸手,一步一步走上前。
只听清句末,乐砚还未反应过来,就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与珞环馨香温软的抱不同,男人的胸膛坚实宽厚,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精壮有力,伴随他身上淡淡的清新檀木香气,乐砚有些眩晕,一时间大脑空白茫然不已,耳中连凤鸣谣木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我好想你,那之后一直一直在寻你的转世,你可知道我找得有多辛苦……”男人拨开乐砚的刘海,激动到颤抖的指尖轻轻抚上眉心那朵倒红莲,小心翼翼得好像稍一用力就会碎似的,“六黛,原谅我好么,跟我回去做我的王妃,只有你一个,没有其他女人,我只要你一个——”
“……什、什么?”
乐砚终于有了反应,微微蹙眉,他方才说什么,叫自己什么?
“六黛,你不记得我了么。”
乐砚再愣了片刻,蓦然意识到自己人还在他怀里,全身一个激灵地用力挣开侧退两步站稳脚跟:“我不是六黛!”
“六黛?”青年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又朝他伸手却在瞧见他的戒备姿态时停住,瞪向自己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生人勿近”的警惕。
“六黛,我是你的银湖……”银湖柔声低低呢喃,以示自己没有任何恶意或敌意,试探地缓缓挪上一步,乐砚稍微放松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还是维持着预袭的身姿对他,“首先,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六黛,其次,你是谁,为何能看得到我,隐符对你不起作用。”
“六黛……啊!”银湖突然想起来,眼前之人已是六黛转世,尚未恢复记忆时肯定不认人,只怪自己太心急找到人了便直接出来相认,却不先想她投胎前喝的孟婆汤已把前世记忆全数封印。他眨了眨眼,直直看进乐砚身体深处的三魂七魄,盯着火焰灼灼的命魂,六黛的命魂,又有些失神。
乐砚被银湖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不寒而栗,但觉此人强烈迫人的灵气,也不知能不能逃掉;转念一想便是不甘,自己和他无冤无仇凭什么要逃,前一刻才勉强看出他的原形是九尾狐,暂且不论望境七灵兽彼此之间和平友好,自己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异族呢,要寻仇也不是这样的。
“喂!”乐砚不耐烦地叫了声,尽管珞环教过他有礼待人,可他就是不乐意摆出笑脸,特别是听到对方“六黛六黛”地叫自己。
“失礼失礼……你叫什么?”银湖凛神,唇角扯开一抹弧度,眼眸浅浅含笑,乐砚白他一眼,明明是自己先问的——“乐砚。”
“乐砚?是哪两个字,写给我看好么。”银湖摊开手掌,可那副模样看起来更像是等着乐砚把自己的手交给他。
第六章
“快——”像是想到了什么,乐砚倏地咬住下唇收声,不悦地瞪着眼前的大手,少顷,指尖射出一根羽毛在上面写了起来,银湖看着舞动的黑羽赞道:“好美的羽毛,写完能不能送给我?”
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一听他这么说,乐砚也不愿收回自己的羽毛了,银湖笑得像偷腥的猫,拈起黑羽插在发间,乐砚这才注意到他头上没有什么饰物,发髻上只插着一根不起眼的发簪,似乎也是用什么鸟的翎羽打造成的。
“你是谁,为何隐符对你不起作用。”
“我叫银湖,隐符是什么?”银湖又靠近一步。
“你别过来!”乐砚不由自主地后退,银湖也就停住脚,笑吟吟的模样看起来倒是温和无害,然而前者心中愈发莫名烦躁,“怪人!”乐砚猛地转身瞬间现了原形腾空而起,朝重明宫的方向飞去。
“黑凤凰……”银湖遥望很快远去的黑色大鸟,“没差,不管是画眉还是凤凰,都一样的好看。”说着也化作一道白光追了上去。
据当时在花园的守卫侍从等人回忆,就看着从天际一前一后飞来两个点,一黑一白地双双落下,好像相互缠绕的流星那般。坐在亭中的珞环晚了一步,转过头时就见乐砚急急地跑向自己,再一看后头如影随形的一抹雪白,“珞环姐姐!”她只好先张开手臂接住扑进怀中的乐砚。
感受到乐砚的身子因大口大口喘气而剧烈起伏着,珞环有些讶异。那天之后,本就乖巧懂事的乐砚变得更安静,鲜少流露出什么心绪,不管别人说什么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一双暗沉沉的眼眸幽深若海,偶尔一个笑容也是出于礼节需要罢了,根本没有任何笑意,珞环只能难过而心疼地看着他,该说的都说尽了,想得开想不开还是得靠他自己。此时瞧见乐砚变了颜色的一张脸,也不知来人何方神圣,居然能把他惹到又急又怕——她轻轻拍了拍乐砚后背给他顺气,边抬头,一眼就望到了银湖脸上的王血之纹,她连忙站起来行礼。
“珞环姐姐?”乐砚被扯着一起做,不解地抬头唤她,又被压回去。
“银七殿下请恕珞环无礼,砚儿如有冒犯——”
“不必不必。”银湖示意免礼,视线凝在乐砚身上。
九尾狐的七殿下来到他们凤凰领地,没有随从也没有任何通报,却是跟着乐砚回来,意图倒是很明显了,但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乐砚,眼中的喜悦与深情浓烈得叫人无法忽视,珞环不明事由,也看出了乐砚眼神中的莫名其妙,便明白了问他也没用,事主还是这七殿下。
“砚儿,这是九尾狐银七殿下。”
乐砚却躲到珞环身后只露出半边身子不满地瞪银湖,但也不再那么戒备排斥,看到有珞环在场,这人就不会太过靠近,他不由捉紧了她的袖子。
“砚儿。”
“没关系,珞环姑娘大可把我当六——咳嗯,乐砚的朋友来看待,无须在意什么礼数。”
谁跟你朋友啊!认错人还敢套近乎!乐砚差点咆哮出口,总算还是靠理智压了下去。
正有些为难,寻思该如何措词,凤王的及时到来让珞环稍微松了气。“银七殿下到此,怎么不通报一声,如此有失远迎,见谅。”
第七章
银湖摆手笑道:“是我直闯,还请凤王陛下不要怪罪。”
两边客套几句,乐砚想趁此溜走,但被珞环拉了回来,他摆出一张苦瓜脸以示哀求无效,又气哼哼地扭头朝一边。珞环只觉好笑,有多久没看过他这么生动活泼的脸,虽不解他与九尾狐七殿下之间有什么,但直觉他不会伤害他——就凭银七殿下看乐砚的眼神,嗯……值得深思。
少顷,凤王与银湖寒暄完毕,凤王要给他设宴,他立即提出要乐砚一起,接到珞环的眼色,凤王也就不问一词地答应了,乐砚正要抗议就给珞环捂住。
珞环一本正经地与他耳语:“砚儿,别这样,银七殿下乃是贵客,至少在陛下面前,你也装一装好么。”言外之意是不在陛下面前他就可以不用装么!乐砚无奈地看她,装样子这种话也是时时教他平和待人待己的珞环姐姐说出来的。
不过装样子也是件体力活,整个宴席中乐砚都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埋头苦吃,即使没在吃东西也低着头一动不动,他不能离席,惟有这样忍受着粘在身上的火热视线。结束后乐砚只觉全身上下都不对劲,精神上更是疲累,就想着回房好好睡一觉。
凤王给银湖安排了客房,银湖望着乐砚的背影只是应付地点点头,把欲脱口而出的一句“我和乐砚一起睡就好”咽回肚子里。凤王若有所思地看看他的神情,没头没尾地问道:“银七殿下是否不习惯凤凰的食饮?”
“……不、不会不会,没有的事。”银湖回过神来,连声回答。
那分明就是想要把乐砚给吃了的眼神,所以刚才宴席上面对满桌佳肴才一副兴趣缺缺的心不在焉样么?凤王但笑不语,差几名宫人来服侍银湖回房,然后示意珞环与自己回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