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邻国当政皇帝的小女儿出生了。小公主出生的时候没有哭声,把一众人等吓坏了以为出了什么不测,然而抱出来一看,小公主整个好好的,眼睛半眯,小嘴微微张开,不哭也不闹,安静得有些诡异。但经太医诊察,小公主没有任何毛病,很健康,只是不出声。
后来才发现,小公主是哑的。
是个哑巴就算了,小公主从来都没哭闹过,逗她她也不会笑,对玩具看都不看一眼;很多时候她就是坐在原处,用一双黑黑亮亮的眸子幽幽地瞅着周围的人,眼神沉静得不像个婴孩。待到抓周礼的时候,面对一锦席的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彩缎花朵、女工针线等物,面对众人期盼的脸,小公主竟是动也不动,冷冷地望着他们,一脸与年龄毫不相符的表情,那是一种漠然的似笑非笑,奶娘急得又哄又逗,她就是坐在锦席中间没有任何动作。
抓周礼不欢而结。皇上认定他的妃子给他生了个不祥之物,于是小公主与自己的娘亲都被送入了冷宫。
十六年后,皇上在御花园一角偶遇自己的哑巴小女儿。当年那个看得人不寒而栗的诡异女婴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发黑如墨肤白如雪,小巧鼻梁樱红小嘴,唯一不变的是那镶嵌在瓜子脸上的一双杏儿眼黑沈如水还是那么冷傲淡漠,连带一袭素衣简饰都穿出了身为公主的高贵气质。
第二日,一道圣旨将小公主和她的娘亲请出了冷宫,重新受封,盛装打扮后的小公主更是明艳动人,直接把几个姐姐比了下去,一时间宫里宫外都在议论这个被忽略了十多年的公主。
小公主却只是冷笑,小脸阴沉沈的。皇上亲爹厌惧她,不过是看上了她的利用价值罢了。
然而不待皇上物色好和亲对象,就接到大将军奏请将小公主下嫁给自己小儿子,原来大将军的小儿子在宴席上对小公主一见钟情,虽不太乐意,皇上也不好拂了大将军的面子。几个月后的一个吉日良辰,大将军的小儿子成了驸马。
一年后,驸马和从小服侍他长大的贴身侍婢双双成了小公主的刀下亡魂。据说两人死状惨不忍睹,尸体血肉模糊地横在地上,一片鲜红。
皇上震怒,下令赐死小公主母女,在白绫和毒酒送到前,小公主用杀了夫君的匕首自尽。
小公主不能说话,他们的卧房里有一块石板,一旁始终有碗清水和毛笔。都传小公主是个疯子,据说她与驸马交谈用的石板上有血字数行,“我死了变鬼都不会放过你”、“你转世了都还要和那个贱人在一起”、“我还是恨你入骨不杀你难平心头怨”……如此这般。皇上圣明,早早就预料到小公主是这等不详之人。
6.
“依我看,公主清醒得很,只不过是保留有前世的记忆罢了,驸马和侍婢,怕是她前世的仇人吧。”净晚撩了一把遮在面前的乱发,露出满是血污的一张脸。她早就修出了实体,也恢复了生前的如玉美貌,只是从不示人,向来以死时的模样出现。
“保留了前世的记忆?这么说的话——”
“而且是完好无缺的,等于说死后,没有忘却前生,三魂七魄也是完整的,就投入了一个空壳里。也只有两种可能,一个,公主没有喝孟婆汤;另一个,公主破了孟婆汤的神力,解开了自己前世记忆的封印。”
游千山有些仲怔,不管哪一个,都是他想要的结果,也不管哪一个,都不知该怎么做。
净晚轻笑:“这我可帮不上你,但是让你知道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我也算有功。”见游千山还是失望得提不起劲来的模样,她又自顾自地道:“说起来,那公主似是能看得到我,可一点儿也不害怕……”
这事听完就完了,净晚也不知道更多详实的细节,小公主或转世投胎或受刑,他都无从找起。
“那公主——”季程望向景其,后者会意,“我看该是没有喝孟婆汤。洞房花烛夜死去的新嫁娘怨气可是很重的,小程你想,当你满怀能嫁与青梅竹马的欣喜羞坐在喜床上,新郎官却迟迟不来,结果发现他正在和别的女人偷情,争吵中被他亲手刺死,如何?”
季程无言以对,他无法想象这种被至爱背叛和欺骗的痛苦,尽管景其也骗了他很多年很多事,但毕竟不一样。但是总觉得景其所说的似曾相识,一时又回忆不起来。
“这……确实是值得一听,毕竟孟婆汤,我是没机会尝尝鲜了……”为小公主的故事默默叹惜片刻,季程才接着吃,姿势非常不雅地舔着手上的绿豆糕碎屑。
“你若想喝,我把孟婆召来给你煮一锅可好?”
“别闹。”季程白他一眼。
“我说真的。”
“……我要喝了孟婆汤,把你给忘了怎么办。”
“小程是在小瞧我?孟婆汤那点神力我还不放在眼里。”
“你又胡闹,把孟婆叫来,是想让等着投胎转世的鬼们干急么。”
游千山有些无语地看他俩若无旁人的调情打趣,一不小心被呛到,咳了几声。
景其笑得别有意味地转过来,妖艳赤瞳闪着异光,“可知道那小公主叫什么?”
“叫什么?我想想……净晚没说,只说是钩月公主……钩月?真是奇怪的封号。”
月牙儿还能转世投胎,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只是没想到她面对夫君和那个女人的转世还是无法释怀,再次亲手杀了他们,自己也活不成。不得好活,亦不得好死。不知该说她执念太深,还是说她敢做敢当?
游千山把杯中茶汤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了,景道长,季公子,告辞。”
送走游千山回到屋内,景其翻了翻他带来的几册书卷,“这下我静闭的时候你可以有事做了……你说我是不是该把那些从别处返回自己原属地界的也都给拦下来,给你说个趣事才放走?”
“景其!”季程好笑地阻止道,这人任性起来不讲理,自己没法分辨,他还真有点怕他把那些本应该直接通过封印的拦住。
“说说罢了。”景其放下书,揽过季程抱紧,“还有一个时辰静闭,好好陪陪我。”
第一章
过了几日,季程正在做招待鬼专用的槐花茶,与招待人仙妖的其他茶不同,槐花茶要先煮好,然后放到后院的玄冰窖里冻过以后才拿出来招待路过的鬼;忽听前院有人声吵闹,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出去。
“我不去阴间!我又没死干嘛要去阴间你快放了我!”
“你不是记不起来么,那我们去找阎王要你的命簿来看,看到你记起我为止。”
水井后站着位白发青年,锦衣玉带一身素银,身边有只大鸟扑腾着翅膀想要飞开,无奈脚上系了条细链,细链另一头则在青年手上。
“两位客官,外头风沙大,不如进屋说话。”
一人一鸟望过去,青年一拽链条:“正好我又累又渴,这什么鬼地方,压得人难受,我的乐砚还被迫现了原形。”
“谁是你的!放开我你这个强盗!”
“人鬼妖仙,还请两位客官自报个家门。”
“小程,他们是妖。”景其掀开竹帘,接下煞脚不住撞进自己怀里的季程。
上了茶,季程才得以坐下来细看,只见站在凳子上的这大鸟,雀头燕颌,长颈柔软如蛇,后背隆起如龟,羽有花纹,长长铺了一地的尾翎分叉如鱼——这是一只凤凰,季程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它:浑身漆黑如墨惟独羽冠火红的凤凰。虽说是头一次见到凤凰,可从来没听说凤凰是黑色的。
“你是——”青年见了景其,一下子愣住,黑凤凰在景其近前时也停止了扑腾,小脑袋微微歪着也似在发愣。
“怎么,觉得我很眼熟?我都离开那么久了,你们还留着那些神像?神像何用,不妨敲下来当镇宅石。”景其笑眯眯地提醒。
“玉炩大人?!”黑凤凰失声叫道。
“哦呀……还不如叫我封印大人呢。”
青年已起身单膝着地,景其比他更快一步地抬起他的头:“不必如此,我都不认为自己是玉炩,称我一声道长即可。”
“道长?”青年与黑凤凰皆露出迷惑的眼神,不过看他衣着也确实是个人间道士的打扮。
“这就对了。我看……哦呀,这不是六黛姑娘么,如此看来,难不成你是那位七殿下?”
一听“六黛”二字,黑凤凰猛地蹿起好几尺高,“我不是六黛!”用力之大竟是把细链生生挣断,一下子撞到屋梁摔下来动弹不得。
“乐砚!”青年惊得脸色大变,冲过去抱起黑凤凰,它被细链勒出的伤口正在流血,很快把青年的白衣染红,他抬起那条伤腿想要施以疗术,一只手伸了过来,是景其。
“在这里你们的灵气被压制得厉害,还是让我来,要不是六黛挺中我的眼,我也不会帮她这么多。”一句话故意说得暧昧无比,青年警惕起来,直直地盯着他。
景其又笑,“你以为当年六黛一只小画眉鸟儿是怎么去到望境,又是怎样找到九尾狐领地的?”
“这——!这是……”青年不再说话,待景其给黑凤凰疗伤结束只把它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一双黑眸开始透出层层暗蓝,看起来显得有些哀伤。
“景其,你们在说什么?”季程很是好奇,六黛,七殿下,九尾狐,尽是他听不明白的词。
“你叫什么。”景其不答,却是对着青年问。
“……银湖。”
“银湖殿下,容我先问一个,六黛是怎么死的。”
银湖全身颤了一颤,抚摸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垂了眼半晌,“她……她跳了诛神台。”
景其点点头,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合掌覆上黑凤凰额头,须臾,只见它渐渐化出人形,那是一个看上去年约十五六的少年,微蹙着眉双眼紧闭,本就细削的身段被抱在银湖怀里显得愈发瘦小,沈黑的长发散落下来,与银湖的白发混在一起。最瞩目的还是眉心有一朵盛开的倒红莲,与略为苍白的脸蛋相映鲜明。
“好漂亮的——这是胎记么?!”季程惊呼,忍不住凑上前细看。
第二章
“小程别碰乐砚,他身上有煞气,遇上你带的仙气则相冲相克,他会被伤到。”
“啊——哦……”听闻此言,季程一下子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生怕自己的靠近都会伤到眼前瘦弱的少年。
“嗯……胎记,六黛也有,都带了这个胎记转世,却还不承认自己是。”
“小程,坐下来,我给你说个故事。”景其扯了扯季程,瞟了眼一旁抱紧乐砚低头不动的银湖,清清嗓子:“曾经有只小画眉鸟,唤作六黛,不知她在哪里遇到了一个地位尊贵高高在上的男人,不但是住在仙界望境的灵兽九尾狐,还是王族,对他一见倾心从此苦苦相思,本已认命今生无望,又不知突然受什么人什么事影响,她千里迢迢找到我助她一臂之力,于是我就帮了……似乎用一见误终身来说比较好。”
“如果我说我明知六黛要改命是去送死,还帮她这个忙,你会不会恨我。”
银湖慢慢抬起头来,茫然而又有些戒备地看着景其,后者笑得意味深长:“还有就是六黛命带孤星你可知道?”
“什——”银湖睁大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所以说,你觉得恨害了六黛跳诛神台的自己好,还是恨帮了六黛的我好,或者恨六黛的命好?”
银湖又垂下头不动了,即使看不到他的脸,季程也能感觉得到他的痛苦和后悔,“景其,你说什么害六黛跳诛神台的……”
“哀莫大于心死,你以为好好的一个人为何会了无生念选择自尽?”
季程明白过来,终于把前因后果理清,为银湖和六黛的悲哀往事叹惋,但看景其笑得明显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不禁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刺激银湖。
“道长,你方才所说都是真的么。”一个低而细小的声音传来,显得很是有气无力。
“乐砚!”银湖紧张地轻抚他头上撞到的地方,“还有哪里疼吗。”
乐砚没有理会银湖,但也没有挣扎,靠在他怀里抬眼朝景其望去,黯淡无神的眼睛看起来既无奈又哀愁,黑得那么死气沉沉,好像蒙上了一层雾。
“句句属实。”
“乐砚……”
乐砚咬了一下唇,皱着眉又闭上眼,一动不动的,银湖更是慌张,不知所措地也不敢有太大举动,良久,只听他用带了颤颤哭音地轻声道:“……我不是六黛。”银湖轻轻抬起他的脸,没看到泪痕,才松了口气,有些犯难地望向景其和季程,季程会意柔声道:“想必二位也已经累了,不如楼上客房休息?”
“乐砚,睡一觉起来再说好么。”没有回应。
看到他的茶还是满的,银湖拿过来凑近他嘴边,小心翼翼地问:“先把茶喝了吧?”乐砚微微一动,银湖随即把杯沿贴上去喂他,季程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尽管还有很多不解,但眼下乐砚看上去着实虚弱,把他们带上客房歇息才是紧要。
过了数个时辰,银湖下楼找到还在做槐花茶的季程,向他要了一壶妖喝的蜜茶,“乐砚醒来要喝,不知这儿可有什么吃的?”
“只有素粥,可以么。”季程想了一想,九尾狐应当是要吃肉的……吧?但是他这里只有花粥;见银湖肯首,他去厨房取出一个小瓦罐递给他,银湖接过打开一看,白气升腾而起,未见其中,先闻花香,散去后细瞧,桂花和桃花花瓣均匀地点缀在米粥中。乐砚该会喜欢,银湖心忖,笑着道了谢又返回客房。
直到景其静闭出来,那两人还是没有动静,季程难免好奇,“景其,你要放他们通过么。”
“放,怎么不放。”景其笑眯眯的,眼中兴味浓浓,“看那两人纠缠出什么孽缘来,当初我以为六黛死则死罢,却不料七殿下对她上了心,硬是等到转世追来,可说是改命成矣?至于代价么……”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想看戏,别仗着自己法力无边就乱插手。”
“小程说的什么话,我也仅仅放他们通过封印去鬼界罢了,哪里有余力插手。”
“道长。”银湖适时开口打断。
两人一齐转头,只见乐砚已现出原形,被抱在银湖怀里,安安静静地闭着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
“七殿下,你们还是要去鬼界么。”
“是,去找阎王爷要命簿给乐砚看。”
第三章
乐砚自有记忆起就住在重明宫,在身边照顾他的是女官珞环。本是天真无邪不知忧虑,然开始懂事后却也知道要问一个问题,“珞环姐姐,我的爹和娘是谁?他们在哪里?”
珞环一下子怔住,脸上的微笑渐渐僵下来,变作一种他看不懂的表情,带着他不明白的目光。这是乐砚头次看到一直温柔地笑对自己的珞环出现这种模样。
“珞环姐姐,我做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事吗,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