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醒了仲儿后他问:“我躺了多久?”
“八个时辰。”仲儿答道。
“现在几更天?”
“三更了。”
“二少爷来过没?”
仲儿垂着眼,揪起衣角支吾半天,才说,“没来过,这大半天的二少爷一直在南院陪着夫人,想这会儿也该睡了。不过
听说差一点孩子就没了,还好找来的是林御医,林家世代给宫里有龙种的娘娘看病,所以这次有惊无险,硬是给保住了
。”
“问你一句,你到给我回个三四句。”千瑶皱了皱眉,又问道,“那是谁抱我回玲珑苑的?”
“公子昏倒后,是管家派了个护卫将公子抱回来的。”
管家指的自然是周允,千瑶心思一转,明白周允既然知道自己昏过去了,那周容就没有可能不知道。“而且管家也有找
人来给公子把过脉,说是因为公子身子本来就虚弱,这一掌又正好震在心脉上,公子才会昏死过去,所幸那人自己受重
伤在先,所以这一掌没几分力道,不然就是大罗神仙都没得救了呢!大夫还说,之后几日公子要好生静养着,不然以后
保不准会留下心痛还有气喘的毛病来。”
“静养?”千瑶眯眼微虑。似在丈量这二字的含义,然后他一携被,光脚就走到了梳妆镜前,凑在铜镜前头照起了自己
的脸,“瞧瞧这跟个鬼没两样的脸,自然是要静养的,不然还怎么讨爷欢欣替爷办事呢?”
“公子……”仲儿看着慢条斯里得戴上所有手饰的千瑶,“要不,让仲儿来帮你梳头?”仲儿伸手想接过千瑶手里的梳
子。“不用,我自己梳。”千瑶一下一下对着镜子梳理起自己的长发,而后,看着镜子里的仲儿吩咐道,“你先回去睡
吧,我不用你伺候。”
“公子一天没吃东西了,要不小的叫厨子给公子熬点鱼粥垫垫肚子。”
“我不饿。”千瑶依旧保持着梳头的姿势,“叫你下去就下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是,那公子也早点歇息。”仲儿惶恐地看着有些异样的千瑶,踌躇了几秒,最后还是走了出去。
仲儿前脚一走,千瑶就停止了梳头,只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忽然,他站起身,只听哗啦一声,坚硬的牛角梳被他扔向铜镜,在镜子中央划下了一道深深的凹痕。
仲儿刚走到自己屋门口,却看到周允正等在门外,见了仲儿也不多说,只让他跟着自己。
这七转八弯竟是到了南院书房,仲儿推门入室,这才看到周容正等在里头。
“二少爷福安”仲儿慌忙下跪行礼。
周容只瞟了他一眼,淡淡说,“起来回话。”
“是,谢谢二少爷。”仲儿爬起身,唯唯诺诺地站在了周容下首。
“刚才,你家公子是不是醒了?”
“是醒了。”
“喝药了没?”
“还没,大夫交代过不能空腹喝药,不然会伤及脾胃,反而不好。”
“那就叫厨子煮点东西给你家公子端去。”
“小的也是这么跟公子说了的,可公子说不饿,还不让我陪在屋里。”
“那他现在在干吗?”
“小的也不知道,不过小的走前,公子在梳头发。”
“梳头发?”周容到是给这个答案搞傻了,想了想也没察出异样,于是挥挥手叫仲儿退下,临走前又忽然吩咐道,“从
明早开始,让厨子给你家公子熬人参汤补身子,就说是我说的,买人参的银两从帐房里调。一个月,不许停,知道了么
?”
“小的知道了。”
“还有,回头你再问问那大夫,还有什么是食材能补的,列张单子给厨房,让他们按着上头的弄给你家公子吃。”
“谢谢二少爷。”仲儿听到这,是真心为千瑶欢欣,本以为这事情一闹,周容该是气上千瑶的,不然也不会一个晚上都
不来看人,可现在听到周容这么交代,心里顿又觉得自家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被宠着的。
第二日当千瑶听到仲儿的描述后,只是轻笑,一指头戳上仲儿的脑门,说,:“你个傻孩子,我要给你一巴掌再给你一
块糖吃,你肯么?”
“公子为什么要给小的一巴掌?”
千瑶两眼一翻,仰头大笑,“罢罢罢,仲儿你还太小,我跟你说不明白。”
“公子在说仲儿笨。”
“笨也好,所谓傻人有傻福,我要是也傻点儿到好了。”千瑶端起桌上的人参汤,小心吹了吹,啜上一口,忽然自言自
语言道,“其实当初也够傻的,到是现在变清醒了,也不晓得是好还是不好,到宁愿一直傻下去从来没明白过,也是幸
福的。”
千瑶忽得想起了前一年的中秋,周容牵着他的手陪他看灯花看烟火,那时候他以为周容是爱他的,就和他爱上他一样,
爱得深切婉转,固执坚持,却也是永恒。
他还想起了那时他挂在寺庙里的乞愿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现在想来,莫不是个笑话,让人笑破了肚肠。
“仲儿,你知道恨一个人是怎样的么?”千瑶幽雅地笑着,一贯笑不真切。
仲儿抓了抓头,老实回答,“小的没恨过什么人,不知道,不过总是听人说什么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之类的话,估
计恨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吧。”
“不是,恨一个人不是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而是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肉喝了自己的血,好叫自己记住这种生不如死的感
觉。”
第二十七回
紫色烟炉里飘出嫋嫋青烟,一缕一缕散着淡而弥久的檀香味儿。
香料气中又混着浓烈的中草药的味道,乍一闻下,也不知道扑鼻的究竟是份淡然还是厚重。
周容伸手携起床边的纱帐,看着面色也是轻轻淡淡的千瑶,问他:“身子可好些了?”
“谢谢爷挂心,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夫人可好些了?”千瑶本正靠在床边看书,见着周容进来,这才放下书,微微抬
着脸,苍白之容让人一览无疑。
“你还有脸问,教你习武就是为了用在关键时候,结果呢?差点害了锦如!”
“夫人有孕一事,爷并没有告诉千瑶,怎地能怪我呢?”千瑶说完一句,便捂着胸口忽然气喘起来,本来还苍白的脸颊
顿时涨得红红的,一双眼充着盈光,却是倔强的不眨一下。
“你……”周容心下一疼,知道是自己过分了,叹了声气,坐在了千瑶身边,“不管你信不信,不告诉你锦如有身孕,
是怕你难过。”
“难道爷也会心疼千瑶了?”
“爷什么时候不心疼你了?”周容微微皱眉,执起千瑶的手包入掌心细细摩挲。
心疼,却疼不到骨头里,所以不够铭心,也就不足够用爱来衡量,千瑶明白,就是明白得太通透了,反而更不愿放手。
仿佛所有的感情,爱也好,恨也好,都已经成了一股执念,围绕着一个周容,纠纠缠缠,不知道何时方休。
千瑶朝里头挪了挪身体,让了半边床位给周容,“爷最近照顾夫人也累着了,上来躺会儿可好?”
“恩。”周容宽了外袍半靠在千瑶身侧,一手探到千瑶身后,顺着他背脊的弧度来回抚摩,“都补了好几天了,半分肉
没见长,怎地到越发瘦了?”
“补的是病,又不是肉,爷当是养猪呐,塞多点儿猪食就能塞肥了?”千瑶嘟着嘴回道。
“呵,敢情儿把那些上等药材人参的都比作猪食了?”
“怎么,爷觉得可惜了?”
“可惜到不至于,就是望着你能胖点儿,身体再好点儿,能像个男孩儿一样活蹦乱跳的。”
“爷说笑着吧,千瑶这身子,怎么可能还跟从前一样呢?爷又不是不知道。”
“怪爷了?”周容闭着眼,似在享受手指尖所一一触碰过的肌肤,一边却不经意地丢下一句不温不火的话。
千瑶猛然僵直了背,挺了挺胸口,才回道“千瑶怎敢。”
“你到是有不敢的了?在刺客面前打肿脸充胖子的是谁呢?说得到跟真的似的,恩?害我跟锦如解释了半天她才信!”
“爷这又是怪我了?这才进屋多久呢,都怪了我好几次了。”千瑶缩着肩膀靠近周容,喃喃似自语,到是有些孩子气了
,“就当是让千瑶做个梦,逞个口舌之快,都不行了么?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你呀。”周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千瑶的背,跟哄孩子般,微柔着声音低语:“到是要将你怎么办好呢?”
“爷又在说笑了,千瑶的命,是自知的,已经没什么奢望了。就盼着能在爷心里头留久一点,再久一点,就够了。”
周容却再是没说话,紧抿着嘴微微皱眉,只觉得怀里的人一天比一天还要轻,怕是有一天,也是要去的,就跟琴真一样
。
一念到琴真二字,周容就觉得胸口犹如压着三千斤重石,怎么都呼吸不过来,等缓过来了,又是无止尽的绞痛,痛到他
都不敢多想,哪怕只是琴真的一个笑,一个动作,一个回眸。
“爷?”周容突然坐起,千瑶顿时温暖,失声惊叫。
“你好好睡着吧,我去趟雅阁居。”周容穿上外衫,只不过匆匆留下一句话,人影儿便不见了。
“有必要这么急着么。”千瑶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一手抚过周容之前还躺着的地方,那里尚有遗留的体温未散,可不
过就一会儿,他连这一会儿都吝啬给他了么?
千瑶的手又再次纂紧,将被褥捏进拳中,却无法阻止心里凝聚过多的痛。
“仲儿,仲儿!”
“公子,怎么了?”仲儿跌跌撞撞推门跑进来,刚才看见周容忽然离开,他正觉得纳闷,就听见里头千瑶的尖叫。
“酒,去,给我端壶酒来。”
“公子,你的身体不能饮酒啊。”
“让你端就给我端,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了!”
“那公子要什么酒呢?”
“什么酒呢?”千瑶的目光落在手腕上的玉镯子上,想了想,忽然喃喃说,“就梨花小酿吧。去年中秋的时候,爷陪我
喝过,还是在外头的芙蓉楼里呢,仲儿就去那买吧。银子不用问帐房拿了,在我左边的柜子里头取。”
“小的这就去买,那公子先躺会儿等等?小的再嘱咐厨子给弄点小菜下下酒。”
“不用了,我只要芙蓉楼里的桂花膏,那味儿我喜欢。”
梨花小酿的香醇,就着桂花膏的清甜,怕是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他还是会好好的记着的。
因为那时的爷还是他心心念念的,想起来就泛甜的容,那个他以为爱着他护着他,会陪他一辈子的容。
而现在,梦碎了又醒,醒了又碎,他也再没喝过梨花小酿了。
便是醉,他也要醉在过去,要笑着醉,而不是恨着痛着哭着,连他自己看着都觉得不堪。
这一夜,周容是在雅阁居用的膳。
刚和琴言吃到一半,就见周允忽然跑了进来。
“少爷,不好了,千瑶公子喝醉了,把房里的东西都砸了,现在正在院子里头又哭又闹呢。”
“喝醉?他喝什么了?”
“梨花小酿,听小厮说,是他点名了要去芙蓉楼里买回来了。”
“喝了多少?”
“说起先是买了一罐,结果说不够,又叫去买了两罐,现在三罐都下肚了,人也醉了,还嚷着要喝呢。”
“那就去给他买,喝醉了睡过去就好。”周容不悦地挥挥手想让周允下去。
周允到是急了,赶紧提醒道:“可千瑶公子这身体还没好,沾不得酒,再喝下去怕出事。”
周容还没答话,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又个丫头急急冲进了屋,朝周容一拜,连忙禀报道:“二少爷,管家,不好了,
千瑶公子掉荷花池里了。”
周容脸色一变,没再多问,站起身径直朝玲珑苑而去。
等周容到了玲珑苑,千瑶已经被救了上来,浑身湿嗒嗒地坐在池边,任人怎么拖怎么拉都不肯动,只埋头哭个不停。
不是没见过千瑶哭闹,可这样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千瑶,周容却是第一次见到。
周容原本满腔的急和怒忽然没了地方发泄,只得缓和下情绪,挥走围在一边的人,接过一件雪白的兔毛披风,蹲在千瑶
身边小声哄着:“千瑶,怎么了?不哭了,咱们回屋换身衣服好不好?”
“不要。”千瑶摔掉盖在自己身上的披风,依旧坐在地上大声哭着,一颗颗眼泪吧嗒吧嗒就这么生生砸在地上。
“那你要什么呀?”
“我要喝酒,我要……我要……我要回家!”千瑶忽然抬起头,含着泪的眼死死盯着周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
要回家。”
“好好好,我们回家去,跟我走好不好?”
“不要!”千瑶斩钉截铁地大嚷,哽咽了几下,又低下声音自言自语:“我没有家了,没有人要我,没有家,我不知道
能去哪。”
“那我们先回屋好不好?”周容再次将披风盖在千瑶身上,这次他终于没有再赌气扔掉。
“不好!”千瑶猛然站起身,踉跄着脚步走了几下,又停下脚步,张大眼睛朝周围张望,“容呢?容去哪了?”
“我不就在这么?”周容显得有些无奈。
“你?”千瑶一双眼滴溜地在周容身上转了一圈,又凑人前去,踮起脚够到周容脖颈间使劲闻了闻,然后狠狠摇头,说
:“不是不是,你不是容,容身上不是这个味道,容的味道是淡淡的,香香的,每次他来看我我都闻得到。”
周容愣在原地,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是沾到了雅阁居里琴言用的玫瑰花露的味儿,难怪千瑶说不是。
“那你说,你的容在哪儿呢?”周容站在一边哭笑不得。
千瑶眨着眼睛想了想,扑扇的睫毛上还沾着泪,他用手背抹抹眼睛,转身张开口就叫了起来,“容,容,容,你在哪儿
?容!”
哪儿都没有回音,只听得到千瑶一声声的“容”在院子里回响,却没有人应答。
千瑶急了,扯着嗓子,顾不上声音越变嘶哑,只是不停地唤着。
“容!容!容!你出来啊!带我回家!容,你在哪儿啊?你不要瑶瑶了么?”
“容,你出来啊,你在哪呢?”
“容,我不要回畅春阁,你回来带我走,你说过带我走的!”
“容,你也不要我了么?”
周容换了件外衫,走近千瑶身边,从后头轻轻将钱瑶揽进怀里。
“瑶瑶,容在呢,在这呢,恩?别哭了。”
千瑶一听周容的声音,闻着熟悉的味道,茫然中停下哭喊,转过身紧紧回抱住周容,死活都不肯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