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盖楼的收工了。然而,难道说他们的关系仅仅停留在房东与房客上?
这个让袁振不大能接受。
他这儿又不是饭馆,你吃饱喝足抹抹嘴就出门。这儿是家,吃了饭你该洗碗。
食指和中指敲击著桌面,袁振有些坐立不安。
这是龙语离开後的第八天。
没有联系。
紧绷在弓弩上的弦,张力极强,不肯松下来。
他非常想问问他这是什麽意思。对袁振来说,非常想。然而,却又问不出口。
问的立场是什麽?
龙语的离开,更加确定了袁振的“没立场”。
内线电话响了起来,袁振稍稍回神,接起电话,忙不完的公事又开启下一轮。
其实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吧?
上班、下班,偶尔休闲。
只是,龙语不经意的介入,打乱了他的步调,让本来他熟悉的生活陌生起来。
他就知道他折了。不曾料到的是如此彻底。也许,不久前曾对小闫倾吐的,倒是一语成谶──他不过就是短暂停留。
当初就应该给他贴条的──违章停车!
挂了电话,袁振点了一颗烟。最近明显的烟量见长。
小子,你不见我。我还不能见你了?
向善难。堕落很容易。
龙语一睁眼,床头的闹表显示:16:07。
一天完全可以这样睡过去。
生物锺的改变是从离开袁振家开始:先是两点睡,再是三点睡,继而尝试四点、五点。於是乎,你能想到,龙语便就十点起、十二点起
,继而两点、三点,一晚再晚。
真他妈堕落。龙语点燃一支烟,靠著床头坐了起来。这一个多礼拜,很好,又恢复到了过往──一天当半天过。醒著这半天,也基本昏
昏沈沈。
正事儿一件没干,歪事儿倒是全捡起来了:酗酒、赌博、违规上路。对此龙语是这麽想的:纳税人应尽的义务。对社会搞破坏,才对的
起他那巨额税金。
想袁振吗?
想。
想就想想,无妨。想过就算。目前还不大能与他碰面,不好克制。
眼看就是十一长假,十一过後龙语决定跟剧组走。一来干点儿正事儿,二来换换心情。
总沈浸在这种情绪里,对不起他坚决的搬出来。
搬走那天,袁振没过多说什麽。还像往常一样,不冷不热,且,出於对他人身安全的考虑,絮絮叨叨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龙语笑著说:我就一包袱。不赖你背上,就赖赵昕背上。
袁振说,嘿,少见,你没叫赵小0。
我没心情叫。当然,这话龙语是跟心里说的。
之後,生活回到了往常的状态:浑浑噩噩、扑朔迷离。时间合适就去赵昕家入夥,时间不合适自有饭局。群众是热烈欢迎龙语回归的。
一个个还特雀跃,都打听著一度是何令他改邪归正。
龙语笑而不答。心想:哦,你们还知道自己邪啊。
相对於他们的邪,龙语更会想到袁振的“正”。
这绝对是他头一次染指这类男人。还几乎,把自己扔进去。幸亏留神一步,悬崖勒马。
他祸害不起他。
一支烟抽完,龙语刚要下地洗漱,想著多少写一会儿小说,电话却没放过他。小四川来的电话:喝啊!
诶好,喝。
喝点儿好。飞了也就不想那麽多了。
大老爷们儿,少点儿儿女情长为妙。
饭局又是乌泱泱一帮人,各路人马齐聚一堂。吃喝嫖赌抽,一样不落。
龙语打了几手牌,运气奇差──钱包里现金本就不多,这会儿都缴纳上去了。恰好马脸说要看演出,决定撤退,龙语附和,曰:我也挺
久没看了,一起吧。有人拉著不让走,说龙语不带你输钱就跑路的。龙语曰:不跑等什麽?等输裤衩儿?一旁的长发妹开腔:裤衩儿也行啊
,下次义卖我带上,著名编剧的贴身穿著,能拍几个钱吧?你也贡献贡献慈善事业。龙语说:你快别了,我还不够玩儿慈善的邪恶等级。不
等他们再纠缠,龙语跟马脸走了。
马脸早年间玩儿摇滚,算是顶有名气,但龙语绝逼不想跟他一起看演出──怕新生代小年轻儿的酒瓶子连他一起问候。
於是到地儿,各走各的。
一个人,来杯酒,往个黑暗角落里一站,不年轻了的龙语也可以当作自己还年轻。好吧,至少看上去,还年轻。
瞪著眼睛瞅著舞台,有新有旧。哪里也逃不过长江後浪推前浪。前浪呢?死在沙滩上呗。要不熬出头,要不挺尸。
第三杯酒下肚,龙语挤出来,去了吧台。再来一杯回来,舞台又换人了。
这个他熟。乐意不乐意的,他们的演出他没少看过。
注视著舞台上弹著吉他对著麦克风的男人,龙语的魂儿有些发飘。台上人唱歌的样子,他必须得承认,委实相当迷人。
要说上次他没能撼动他,大抵正是因为,他没有开口唱歌。
人群雀跃了起来,喊声、口哨声、摇摆的手臂……
龙语想,他站不上更大的舞台是他太倔。
人有没有才华,通常一眼他便能分辨。
他有。
据他所知,这位并非没有接洽过唱片公司,该说与他接洽的不算少。但商业与艺术,他还没学会平衡。环境过於单纯,令他认为音乐停
留在这样的舞台上也没什麽不好。
傻小子。
他实在很像年轻时代的他。
初生牛犊不怕虎。
傻到一定份儿上去了。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跟音乐厅。可以算不欢而散──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然而此时此刻,流水似乎又蠢蠢欲动了。
那之後,他也给他打过几个电话。龙语都没接。没接也没挂。你看,这就是他。从来不把路堵死了。
龙语离开了演出现场,又加了一杯酒,走出Pub,往墙上一靠,守株待兔。
手机在口袋里响过几次,都被音乐声盖过去了。来电的这位也算背,龙语这会儿能听见了,他又不打了。
任伟出来是半个多小时以後,他跟一些认识的朋友说著话。龙语站在远处,看著那帮热情的孩子看任伟的眼神,有点儿不屑。
後来任伟大概是要去买烟或者酒,一人走上了便道,在路边等红绿灯。龙语迈开步子动了。
他走到他身後,拍了他的左肩,却站在他的右边。
任伟回头,什麽也没看见。而後就听到了龙语的笑声。
“你丫真烦人,总来这一套。”
“架不住你次次上当啊。”
“给你点儿面子罢了。”
“走啊,变灯了。”
他搭上他的肩,与他一同穿过了斑马线。
56
“随便坐。”
任伟把钥匙扔到了沙发上。
“够热的。”龙语并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我怎麽不热。”任伟嘟囔了一句,脱了Tee。
“那谁知道啊?出租车上我就觉得闷。”
“你又喝多了吧?”
“你瞅我像吗?”龙语笑。
任伟不接茬儿,“你今儿怎麽想起自己一人儿看演出去了。”
“找你呗。”
“鬼话连篇。”任伟斜了龙语一眼,开了冰箱,把罐装啤酒扔进了龙语怀里,“我去洗澡。”
“去吧。”龙语开了电视。
任伟撇撇嘴,从客厅走了。
进了浴室,脱裤子,扯上浴帘,开了花洒,任伟站到水流下,不住的揉搓著脸颊。
龙语跟他回来了,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实际上,他根本没有预料到龙语的忽然出现。
他从背後拍了他一下,笑嘻嘻的就跟上了他的步伐。他说话随意、毫不拘束,仿佛他们并没有离开过彼此一般。
他是去买烟的,龙语跟上他就再没离开。任伟跟朋友们聊天儿,龙语也参与,他们倒是都算熟。
离开时候,龙语拦了出租车,开门,等他上去,坐到了他身边。
他是什麽意思呢?
任伟有些想不通。要知道,上次见面後,他冷淡的拒绝了他,跟他联系也从不成功。怎麽今天倒是冒出来了?
正想著,门吱呀一声,浴帘晃了晃。不一会儿,龙语赤身裸体的站到了他身旁。
他并不说话,按了洗发水揉头发。
有些拥挤,但谁也不吭声。
“热死我了。”良久,龙语抛出了这麽一句。
“别挤我。”任伟扯开了浴帘,拉过了浴巾。
“这不是就不挤了嘛。”龙语说著,舒展了一下肩膀。
“你几个意思?”任伟背对龙语,随意的擦著头发。
“嗯?”
“跟我回来干嘛?”
“你又没不让我跟著。”
“又跟人家吹了?”任伟哼了一声。
“哪个人家?”
“你说呢。”
“我不知道。”龙语舒舒服服的冲澡,没一点儿严肃正经的意思。
“装吧,装。”
“我装什麽了?”
“就上回那男的。”
“哪个上回?”
“跟你格格不入那个。”任伟不禁皱眉。
“哦。”龙语点点头。
“你哦什麽哦?”
“本来就没什麽,说了,哥们儿而已。”
“是吗?难道我记忆出问题了?”
“是你一直说我俩有什麽。”龙语关了水。
“你也没辩驳啊。”
“我辩驳了,你还说有而已,不想再解释呗。”
“就知道你看不上那样儿的。”
“那你废什麽话啊!”
任伟扯过了一条毛巾递给龙语,自己继续擦头发。
龙语囫囵的擦著,从身後靠近了任伟。唇落到他背上,他明显感觉到他轻微一颤。
手缠上去,被任伟按住了。
“不让啊?”龙语贴著任伟的耳根问。
“找我解闷儿是吗?”
“我可没强迫你,不乐意但说无妨。”
“……我觉得你挺操蛋的。”
“我门儿清,甭提醒。”
“现在你总不能说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了吧。”
“嗯我知道。”
“不怕我缠你了?”
“怕。”
“你到底……”
“我就是这麽一个寻欢作乐的人,不愿意告诉我就行。绝不纠缠。”就像是为了讽刺任伟,龙语的话里带笑。
任伟咬了咬嘴唇,终究什麽也没说出来。
纠缠著倒在床上,彼此的呼吸都有些沈重。任伟抓住了龙语的头发,目光锐利的盯著他看。
龙语回望,并不挪开视线。与此同时,手并不闲著。极尽挑逗之能事。
他一定会败给他。他知道,他也知道。
闯进任伟的身体,龙语急切的索取著,谈不上温存。任伟的喘息声、呻吟声统统钻入耳膜,令他很兴奋,於是头脑暂且空白了下来。
这才是自己。这是龙语此刻唯一的信念。而所谓“这”又到底是什麽,龙语并搞不清楚。它可以是:这样的处事方式才是自己;它也可以是:这样的行为模式才是自己。
“真有劲儿,再来……”任伟用力的攥著龙语的手臂。
龙语轻笑,“行啊,讨好我。”
事毕,任伟躺在他手臂上,有一搭无一搭的跟他说话。龙语只觉得困,觉得疲乏。他嗯、嗯的应著,不一会儿就合上了眼睛。
任伟点了一支烟,仰面看著天花板,一口一口的吞吐。
客厅里模模糊糊有声音传来,好像是龙语手机的铃声。
龙语睡的很沈,任伟也不加以理会。
很黑、很暗。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呼吸愈发的困难。
他拼命的喊,却无论如何喊不出声音。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有谁知道我在这里!
味道,甜腥的味道,令人愈发的憋闷。
袁振猛地醒了过来,刺目的光芒令他眩晕。
这是哪里?浑身为何如此疼痛?
得有一分锺左右,袁振才发现自己窝身在车里。他的胳膊,还压著方向盘。
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於是,他再次闭上眼,慢慢梳理著思绪。
哦,哦对。他在等龙语。
几点了?
这麽想著,袁振睁眼看了看手表──07:27。
昨天,他给龙语打了几个电话,均是无人接听。老实说,袁振有点儿上火。会开车来他家,并不是什麽理智行为。一口气爬上十九层,咚咚擂门,袁振设想著龙语也许会丧麽耷眼的开门,口里嘟囔著:谁啊,要死啊?写东西呐!然而,门,迟迟没有打开,倒是犬吠声不停。
龙语,不在家。
不消说,又是去鬼混了吧?
袁振意识到自己有点儿较劲了,然而,还是没能把车开走。他就想看看,这位又得喝成什麽样儿回来。
结果,这一个驻守,一不留神,就成了一夜。期间也不是没给龙语打过电话,可,就是没人接。具体自己几点睡著的,袁振不得而知了。
我肯定是疯了。袁振想。
何苦来的啊,半夜等门!
这是他袁振干得出来的事儿吗?
越想越觉得崩溃,袁振倒车,只想尽快离开这小区。
明显的,他行为失常了。
後面的车停的很近,袁振有些烦,几乎是擦著边儿倒出来的。倒出来就一给油开了出去。
他找龙语来干嘛啊!
干嘛!
是恼羞成怒吗?袁振不知道。
清晨的北京有些清冷,路面上的车却不少了。袁振开了调频,早间新闻主持人正好对听众们说:再见。广告接踵而来。
换台,也基本是广告联播。
无奈之下,袁振关了调频。
找龙语干嘛?
袁振有点儿跟自己较劲上了。脑子里来回来去就是这个问题。答案却像矗立在浓雾中的大楼,有轮廓,却不清晰。
绞尽脑汁,他给自己找了这麽一个理由:关心关心他生活。
你怎麽那麽爱关心啊?
另一个声音马上斥驳。
哦哦,那就是……
那就是……
对!那就是告诉他,心理医生不想再看了!
没错!绝不再看了!
一想起心理医生,袁振就来气──每次就是谈谈谈。什麽都谈。要不就是催眠催眠催眠,醒来头晕恶心。
成果呢?一点看不到。
上周五,医生问他: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一些事吗?
袁振问:什麽事?
医生答:什麽事都可以。
袁振问:具体多大的时候呢?
医生答:说说你能想起的最早的。
袁振就说到了七岁第一天上学的情形。
医生听著,只会点头。听完,曰:那麽更早些呢?
更早?多早?
任何人年幼时的记忆都不会清晰吧?
也许,两岁幼儿一点点具备了智力,但记忆却是靠不住的。三岁、四岁的情况又如何呢?成年以後仍然保留著的最早的记忆,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
袁振真有些说不上来了。
他呆愣在那里,医生便问:你还记得你父母过世时候,你的年纪吗?
被这麽一问,袁振从迷茫中抽离,他笃定的说:七岁。
医生点点头,继续问:原因呢?
车祸。袁振马上回答。
那双眼睛凝视著他,意味深长,令人相当不舒服。
你的问题就让人很不舒服了,这样盯著我看……
他引起了他强烈的反感。
这医生,袁振不想再看了。
对,他其实是来告诉龙语这个的。告诉他,不想再看了。浪费时间、浪费金钱。毫无效果。
只是,仅仅是这样吗?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