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桃叶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阿怀是管什么的神仙,从自己从桃子里化出来的那一天起,阿怀就在这里看园子了。桃叶成仙也有两千多年了,似乎阿怀呆在这里更久,不知道有几千年了。
桃叶放下手里的裙摆,顶认真地看着宁镇怀问:“阿怀,你到底是个什么神仙?”宁镇怀做出一副轻狂的模样,歪着嘴笑说:“我是这天上最大的一个风流神仙,你这小娘子跟我混了两千年,连这个也不知道?”桃叶恨恨地拽过他的一把头发说:“好狗嘴,没有一句实话!”宁镇怀吃痛,护住自己的头发大叫:“女仙饶命,小仙全身上下也就只有这把头发好看,扯坏了叫我再去哪里找?”
桃叶啐了他一口,放了手。宁镇怀急忙把头发拢到脑袋后面去,桃叶自然也就没有看见那把头发上泛起的墨蓝色光华。只过了片刻,那阵淡光褪下去,头发又是黑漆漆的一片了。
桃叶看了自己的裙子半天,忽然说头发上太素净,要回蟠桃园去拿一只簪子来插着,说着就地起了一阵云,急急地去了。宁镇怀站得近,被云气迷了眼睛,揉了半天,睁开眼时,眼瞳里微微泛出光来,宁镇怀赶紧捂住眼睛,念了一句法咒,再睁开时,已经跟平常无甚分别,是一样沉重的黑色。
宁镇怀在一片繁花似锦中仰天倒下,舒舒服服地把手脚伸成一个大字,在一片毛茸茸的草上滚来滚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我本是那一个言说不得的人呐……”
第五章:百年
吴缺这天清早开门,果不其然,又在院子门口看到一包东西。
已经连着两个月有人在自己门口放东西了,上次放的是一株沾着露水的白莲。吴缺蹲下身子把那包东西拿起来,打开来看——今天是樱桃,水灵灵地躺在纸包里,红得像珊瑚一样。
吴缺嘴角稍微动了动,像是在笑。
他上天已经一百年了,百年里,他守着自己的院子和药炉,平日里只去妙手园和太上老君的宝殿,而除了那个看管药园子的浪荡神仙,也再没有别的神仙跟他多说过话,他这一百年,一个人守着一座空院子过着,竟是过得这么冷清无趣。
这又是谁送的?这冷寂的天上,竟然还会有人想起他这个散仙么?吴缺捧着那包樱桃,呆站在院子门口,过了很久才退回院子里,把门又关上了,那木门吱呀一声,像是叹息。
桃叶手上提着一个精巧的药炉,晃晃悠悠地走到吴缺的院子外面,抬手就敲门:“小药仙,开门来,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吴缺在炼太上老君要的平味丹,平味丹主要用来压制硫磺的气味和躁性,是一味配料简单却很费功夫的丹药,而且中间不能离开人,火候要一直控制住。这会儿有人在门外敲门,他眼看着一锅平味丹正在紧要关头,哪里肯起来,干脆充耳不闻,装自己不在家。
桃叶是个等不得的脾气,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开门,只当是没人在家,就提着药炉轻轻一跳,直接跳上了吴缺家的院墙。吴缺听见动静,回头一看,自家院墙上轻飘飘地落下一个女仙来,她身上五片白中泛粉的裙摆在空中旋开,刚好开成一朵桃花的模样。等她落下来站稳回过头时,露出一张很清秀的脸,双鬟两边坠着的两串桃花玉片随着她回头碰在一起,撞得叮当作响。
桃叶一看吴缺在院子里,先是一阵被骗的愤怒,可看见吴缺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里又是一阵得意:自己当桃子的时候,就是那一堆蟠桃里最大最红最漂亮的一个,现在修成人形,果然还是美貌无边啊。
吴缺看着突然飘下来的这个小女仙,瞪了半天眼睛,最后不知所措地挤出一句话:“你……你怎么乱翻别人家院子?”
桃叶脚一滑,差点从墙头上摔下去。她稳了稳身子,把手上的药炉砸过去,硬邦邦地说:“这是阿怀给你的,要你别再用那个破药炉子熬药了。”说完回身跳下了院墙,吴缺被那个药炉子当胸砸得坐倒在地上,又听见院墙外面传来那个小女仙气呼呼的声音:“本大仙想翻谁家院墙就翻谁家院墙!下次来我还翻!”
吴缺被突然出现的这个女仙和这个药炉子砸得昏头转向——这都谁啊?他身后的药炉忽然传出一阵噼啪的声音,吴缺心里大叫一声完了,翻身起来就去看自己熬的药,他揭开锅盖一看:果然,原本已经快结成球的白色颗粒,现在已经变成了一锅黑漆抹乌的东西,而且还发着臭气。他哀叹一声,端起那锅东西倒在院子里的牡丹花底下。
刚倒下,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株牡丹蔫了下去。住在牡丹里的花灵青苗一声惨叫,蹦出来指着吴缺的鼻子一通大骂:“你你你个缺心眼的!你知不知道这平味丹里有多大的凉气啊?你这么一锅倒下去,你要冻死我啊!”吴缺惊得退后一步,青苗不依不饶地飞到他鼻子上,两只小小的穿着红鞋的脚在他鼻子上一顿乱踩:“你自己说,你毁了我多少花了?这已经是最后一朵了,你要我晚上去哪里睡觉?”
这个青苗是他院子里的花灵,据青苗自己说,他原本是青溪河边的一株红牡丹,要再修炼百年才能成花灵,可机缘巧合,有个好心的仙人输了些法力给他,他这才提前变成了花灵。后来他被挖药的童子连根挖到了这个院子里,已经在这里过了三百多年了,俨然以这座院子的主人自居,现在看新搬进来的药仙这么糟蹋他的花,只恨自己只有三寸大,不然早就抡起拳头揍他个满地找牙了。
吴缺扫视一圈自己的院子,到处都是半死不活的花,他看着暴怒的青苗,很诚实地说:“好像全毁了。”
青苗的脸一下青了,两手一扬,招来密密麻麻一堆花刺,劈头盖脸地冲吴缺的脸上扎去。吴缺“啊”地一声惨叫,捧着扎满花刺的脸满院子跑,青苗还在不断招出花刺,飞在他身后攻击他。
院子外面山坡的柳树上,桃叶看着这一仙一花满院子乱窜的情景,不禁笑起来:“这倒是有趣,什么时候让阿怀也来看看就好了。”桃叶从头上拽下来一片玉桃花,施些法术在上面,把院子里的情景吸进玉片里,然后又做个封印,就算不能亲眼看见,可有她的封影术,也跟亲眼见差不多了。
桃叶飞回妙手园,看见宁镇怀懒洋洋地散着头发趴在园子门口的柳树上,一副我已经死了的模样。那柳树离院子门口刚好三尺,不多不少,宁镇怀还能勉勉强强趴在柳树上。
“阿怀你做什么?”桃叶散了云,落到地上。
宁镇怀耷拉着眼睛说:“洗了头,晒头发呢。”
桃叶把玉桃花递到他眼前,悄悄解了玉片上的封印,一个小小的人就出现在那片玉上,只见他抱着头满院子瞎跑,身后那个花灵还在不停地打他。
宁镇怀一下坐了起来,眼睛发亮地看着她手上的玉:“姐姐你果真就是天庭第一好人,解了我相思之苦啊!”
桃叶摇头:“什么相思之苦,我看是又有一个人要遭殃了。你当年不是把南天苑的银花药仙骗得伤心过度,万念俱灰,最后自行散了道行么?”宁镇怀只伸手去夺她手里的玉:“几百年过去了,谁记得?”
桃叶却把东西收回手里,退到三尺外的地方说:“果真就是个薄情冷心的人物。你想要这东西,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宁镇怀重新一副死人相趴回柳树上:“啊啊啊,女人就是不可信。”
桃叶看得又好气又好笑,说:“何必这样,又不是问你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神仙而已,那天被你逃过去,今天可不行。”宁镇怀把下巴放在树杈上,一头墨黑的头发洒下来盖住身子,只露出一张笑笑的脸,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敛翅的黑蝴蝶。
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说:“我?我就是让天界闻风丧胆的踏火金瞳墨麒麟,怎么样?”
桃叶把玉桃花扔在他额头上,没好气地说:“我呸,就你这懒洋洋软趴趴的样子,你要是当年燃尽半边天庭的墨麒麟,我那蟠桃园子就该长出金蟠桃来了!”
宁镇怀接住玉桃花,嘿嘿一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神仙,大概是锄头变的神仙,所以才被派来种花的。”桃叶突然脸色发青地看着他说:“你该不会是什么蚯蚓屎壳郎变的吧?”
宁镇怀也脸色发青地说:“要真是的话,我今天晚上就把自己淹死在天河里。”
第六章:定礼
这天早上吴缺到妙手园的时候,撞见宁镇怀坐在亭子里,正抱住一个女仙叫姐姐。宁镇怀笑得一脸轻薄,手紧搂着那女仙的腰不放,非让那女仙亲自己一下不可。女仙掩着嘴笑,似乎是万分无奈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女仙正笑着,转头间忽然看见吴缺站在园子门口,立刻羞红了脸,提着醒梦花驾云走了。
宁镇怀也看见吴缺了,他也不动,大大咧咧地靠在亭柱上,挑了眼睛问:“你来了?我托桃叶送去的药炉子可好用?”
吴缺愣了愣,原来是他送的。
吴缺用那个炉子用得挺顺手,火候什么的只要调好,自有炉子底的法阵相护,再也不用守在旁边看了。因此对眼前这个人也存了一些感激之心,便轻声说:“好用。”
宁镇怀不料他竟然会回答,站起来抖掉落了一身的杏花,一边朝他走过来,一边笑说:“杏花女仙腰软是软,可走到哪里都掉人一身花瓣,她自己倒觉得好看,也不管别人看了是不是讨厌。”
吴缺心想:好薄情的人,刚才不是还和那女仙卿卿我我情意绵长,怎么一转身就说出这样的话?
宁镇怀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慢慢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说:“大家不过是互相调笑,当不得真的。”
吴缺不说话,只提了药锄往玉琼花田走去。
那人在身后说:“天上人都知道我有十二分胡闹,十二分轻薄,可他们却不知道,我这里有一分真心是想给谁的。”
吴缺听在耳中,只觉得话中有万分的缠绵。他自从成仙上天之后,几十年来刻意封闭自己,不肯与人交半点心,真是活得犹如孤魂。今天突然听见这样的话,不知不觉失了神。宁镇怀趁机靠过来,揽住他的腰,把他抱住,在他耳边说:“你不用说话,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是怕的,可你怕的,无非也就是这份心罢了。”宁镇怀抬起头看着吴缺的眼睛说:“你可愿意与我同度千年寂寥时光?”
吴缺被他看得一阵心慌,掰开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说:“小仙怕是没有这个福分。”
宁镇怀望着他说:“那不成,就算你不答应,我也得先下个定礼,免得你日后被别人说动了。”说着就凑过来,俯下脸很快地在吴缺的脖子上轻咬了一口。吴缺只觉得一阵刺痛,推开他捂住脖子,自己低头看时,却没有什么痕迹,他又窘又怒,说:“这又是干什么?”
宁镇怀舔舔嘴唇,说:“尝个味道。”
吴缺只当他是轻薄惯了的,冷着脸说:“再有下次,我要你好看。”
宁镇怀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垂着头仍去亭子里坐着。吴缺揉着刚刚被他咬过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一块地方特别的烫。他走进玉琼花田,开始细心挖药,一点也没发现宁镇怀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他。
宁镇怀坐在亭子里,伸手摸摸自己耳朵后面没人知道的东西,抿着嘴笑起来,几缕打卷的头发落下来,遮住了他眼里冰冷的神色。
第七章:真心
天上也是有四季的,不过要看各个神仙喜欢什么季节。比如太上老君讲究炼丹时要清心寡欲,愣是在自己的大殿外院搞了个万年寒冬,每天都落着鹅毛大雪,弄得各路神仙去他那里之前都要多穿好几层衣服。太上老君的丹童被派去采个药送个丹都要热泪盈眶半天,这世间花红柳绿,什么不好,谁愿意每天拖着两行鼻涕对着一地积雪?
丹童们最爱的就是去妙手园,那里奇花异草无数,还有个风流倜傥的守园散仙阿怀,这个阿怀真是没话说,每次他们去了都要盛情款待,什么翠梅糖雪花果的都有,真是天上天堂;还有就是去天衡星君那里送药,天衡星君实在是太俊俏,比阿怀还要俊三分,而且脾气又好。只是这位星君身边通常总是站着七公主这位煞神,他们每次去都是被七公主的鞭子抽得屁滚尿流地爬出来;再有就是蟠桃园的桃叶,这位姑奶奶一手古怪法术,又爱作弄人,经常给了他们炼丹用的桃根,还附送一个让人想死的玩笑,比如有个丹童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的裤子没有了,一路光着屁股回来,还有人发现自己的头发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女仙的发髻样式,还插着几朵桃花之类的;还有太乙真人,住得太远,而且昆仑山上也是常年积雪,去了也是看雪,不去也是看雪,唯一的区别就是两个白胡子老头长得不一样;至于高级一些的神仙,自然有老君自己送,也用不着他们。
现在丹童们怕去的地方又多了一个,那就是太上老君钦点的送花人兼炼平味丹的黄连药仙清河那里。首先,清河像个木头,冷冰冰的面无表情,跟人打招呼连眼皮也不动一下;其次,他的院子里满地要死不活的花花草草,看得人心里烦躁;第三,他貌似养了一个脾气超级暴躁的叫青苗的花灵,动不动就招来大堆的花刺扎人……
今天丹童甲甲和乙乙又来清河药仙这里拿平味丹了,甲甲敲门,里面传出吴缺的声音:“门没关,进来吧。”甲甲乙乙推门进去,看见他正在看药。甲甲乖巧,跑过去说:“药仙不用忙,平味丹还是放在柜子里的对吧,我自己去拿。”吴缺点点头,仍然看药。
乙乙站在吴缺旁边,看他左边脖子上有个图案,一时好奇说:“药仙脖子上这个图案倒是别致,像是一团火一样。”
吴缺立刻盖住自己的脖子,说:“是胎记。”
乙乙立刻点头说:“我也有个胎记,就没这么好看了。”
甲甲乙乙走了之后,青苗从吴缺的袖子里飞出来,坐在他左边肩膀上看着他的脖子说:“我说笨药仙,你什么时候被人烙了法印?”
吴缺不解,扭头看青苗:“什么法印?”
青苗理理自己的大红锦袍,得意地说:“你真是蠢到家了,这种法印是怕人拿错东西,用来做记号的,你什么时候成别人的东西了?”
吴缺摸着脖子上的印记,想起宁镇怀做过的事,气得脸色发青。
第二天一早,吴缺气势汹汹地踩着云去了妙手园,宁镇怀正在一堆金梅草里睡得正香,他跳下云头,蹲下身打他:“宁镇怀!宁镇怀醒醒!”宁镇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是他,笑着说:“怎么是你?”
吴缺拉开一点自己的衣服,指着那个图案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宁镇怀看见那个图案,一下翻起身来,凑过去看了一会儿,说:“怎么长得这么大了?”
吴缺昨天晚上亲眼看着自己脖子上的这个图案,从一个小小的火苗长成了一蓬火焰,怎么拉高领子都遮不住。
宁镇怀脸色变来变去,自言自语说:“这体质还真不是一般的寒凉,能把我的离火养得这么大……”
吴缺急得要命,他却还在那里不知道叽咕什么,吴缺一把抓住他的前襟说:“是你干的吧?是不是你?”
宁镇怀被他抓着,眼睛里满是笑:“我干的我干的,我只是跟你闹着玩玩,这就是个平常的小法印,给你消了就是。”
他伸手把吴缺搂到胸前,低低地笑着说:“我可是一大早就要消受美人恩了。”吴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宁镇怀轻轻地吻上他脖子上有火焰的地方,吴缺立刻惊得浑身僵直。宁镇怀不怀好意地在他腰上摸了一把,戏谑地说:“还是个童子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