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镇怀抬眼望她一眼，一句话不说地进了屋子。

他看见昏睡在床上的吴缺，一步一步地挪过去，抱起小药仙，紧紧地抱住他，喑哑着声音说：“小药仙，他已经把我忘记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蠢？”吴缺慢慢睁开眼睛，伸手抱住他说：“不要说傻话。”

宁镇怀把他抱得更紧，吴缺没什么力气地任他抱着，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裳，露出一个疲惫又寂寥的笑容。

昨天宁镇怀去了北极中天的紫微宫，一头冲了进去，紫微宫还和三千年前一样，紫微大帝高坐在大殿当中的宝座上，一脸威严地望着这个跑得披头散发的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宁镇怀看见宝座上的紫微，跑得更急，不料一头撞在结界上，差点摔了个跟头。宁镇怀直起身来，朝紫微大喊：“紫微！是我，我来见你了！”紫微的声音从空旷的大殿里传过来，一字一句敲在宁镇怀心上：“麒麟星君请回，你我前尘已净，从今往后，还望你好自修行，增进修为，别的事情，请勿再提。”宁镇怀敲着结界大声问道：“你在说什么疯话？我是墨墨啊，你看看我！”紫微眼眸一冷，指尖一动，宁镇怀立刻被结界震了出去，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大胆！”紫微声音中隐隐透出怒气来：“本座已斩断凡情，若再要胡言乱语，休怪本座治你不敬之罪！”

宁镇怀还要再去撞那结界，紫微大帝怒而起身，流云广袖一挥，一股狂风吹得宁镇怀往后退了几步，紫微站在高台上，俯视着底下被吹得踉跄的麒麟说：“麒麟星君，本座已非当年你口中的紫微，三千年前，本座已用清明剔尽心中凡情，如此言说，你可明白了？”麒麟心里轰然一声，脚下一虚，被那股狂风吹下了紫微宫的台阶，一路滚了下去。

紫微重新坐了下来，脸上无喜无悲。只是伸手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一个香囊，那里面，还装着麒麟的一缕头发。

当年他下刀之时，最后还是留下了一小块回忆。那是无数的午后，他搂着麒麟在桂花树底下午睡，麒麟缩成一团在他胸前睡觉，墨蓝的头发铺在他胸前，像一片小小的海。他在北天寒极思过千年，回宫之后，细细地把所有麒麟掉下的头发都捡了起来，收进香囊戴在身上。

从此，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只麒麟，活在他腰间的香囊中。

宁镇怀摔得满身是伤，一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驾云飞回来的，直到进了屋子，看见那个熟悉的人，才知道痛。

宁镇怀睡熟了，桃叶探头进来轻声叫吴缺：“小药仙？”

吴缺抬头冲她一笑，看得桃叶呆了一下，那笑容安静悠长，满带着幸福，也有深沉的悲伤。桃叶正要走进来，吴缺冲她摆摆手，走过去拉着她到了园子里的亭子下，才说：“桃叶，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宁镇怀醒过来，看见吴缺正坐在床边望着他，一脸安静的神色。宁镇怀起身抱住他，粗鲁地吻他，一边把手伸进他的衣襟里，忽然摸到自己给他的琉璃坠子，就一把扯下来扔到地上。

吴缺急忙挣开他去捡，宁镇怀一把拽过他来，笑得一脸恶意地说：“小药仙，要是你知道这个坠子是干什么用的，你还会不会跟我在一起？”吴缺伸手把坠子够到手里，吹吹上面的灰，自己把坠子又戴回去，他回头看宁镇怀，笑着说：“你就是给我一块破石头，我也会戴着的。”

宁镇怀抓住他的手，把他扯回自己怀里抱着低声说：“那你还真好骗，一块破石头都能把你骗到手。”

吴缺在他怀里笑：“是我自己愿意的，怪不了别人。”

宁镇怀吻了吻他的头发，问：“你为什么不问我去了哪里，我见了什么人？”吴缺说：“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宁镇怀看着窗外开了一树的琉璃花，悠悠地说：“我去见了三千年前的一个故人，可是故人已经忘记我了，你说我这三千年来，都在等什么呢？”

吴缺没有了声音，宁镇怀低头一看，他又睡着了。

“怎么这么爱睡？”宁镇怀摸摸他的脸说：“我等了三千年，去见他一面，为了这个，我做过那么多坏事，骗了那么多人，还害死了银花，到最后只换来这个，你说我有多蠢？”宁镇怀低头吻上他的唇，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地说：“可是你比我还蠢，你怎么就看不透这么烂的骗术，还要留在我身边呢？是不是你真的喜欢上我了，小药仙？”

吴缺沉沉睡着，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十五章：长离别

宁镇怀虽然解了封印，能四处走动了，可他却像是呆惯了妙手园，哪里也不去。每天吴缺都会过来，他也已经习惯每天看到这个穿青衣裳的人，习惯跟他说话，习惯拉着他的手，习惯抱着他睡觉。可心里那个缺口，却怎么也填补不了。

转眼就过了两个多月，这天金鹏过来向他要四朵琉璃花去，他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跃上枝头摘了一朵琉璃花，对金鹏扔下一句自己摘就奔出园子去了。

宁镇怀奔去吴缺的院子，一推开门，桃叶也在，正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喂吴缺吃桃干，吴缺斜靠在床上，乖顺得像只猫，桃叶喂一口他吃一口。看着这两个人亲亲热热的，他心里忽然不好受起来，像是什么他专有的东西被拿走了，他沉着脸走过去，在两个人中间坐下来，把手里的琉璃花往吴缺怀里一塞，说：“给，这是第一朵，我答应过给你的。”吴缺不敢相信地捧着那朵透明的花看了一会儿，最后抬头对他一笑：“谢谢。”

桃叶在一边摇头说：“肉麻死了。”被宁镇怀瞪了一眼，桃叶跳下竹床，把桃干往宁镇怀怀里一丢，说：“你记得喂他吃完。”说完就出了院子，把那两个人留在院子里。

“怎么精神这么不好？”宁镇怀喂他吃桃干，吴缺低垂着眼睛，一副要睡着的样子，宁镇怀看着觉得有趣，把他抱过来说：“你看看你，倒像是一只瞌睡猫。”吴缺趴在他腿上，小声说：“不许说我是猫。”

宁镇怀抱怨说：“你该多吃一些，这样抱着你，都摸到骨头了。”

吴缺闭着眼睛笑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吴缺突然睁开眼睛，说：“阿怀，你喜欢萤火虫么？”

宁镇怀一头雾水：“萤火虫？那种会发光的小虫子？”

吴缺点点头，宁镇怀想了一会儿说：“要是妙手园里有萤火虫，倒也不错。”吴缺笑着拉过他的手说：“那我就做你园子里的萤火虫，你说好不好？”宁镇怀低下头，额头挨着他的额头说：“不好，我还是想要一个能抱着的人。”吴缺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宁镇怀没有听清，再问他时，吴缺又睡着了。

“这人！”宁镇怀无奈道，“比我还能睡。”

他抱着吴缺在竹床上躺下，很快也睡着了，他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好像梦中有人在对他说些什么，可他一个字也没听清。

吴缺醒来的时候，宁镇怀睡得正香。吴缺轻轻挪开他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下了竹床，走到院子里那株牡丹面前，拨开花瓣找到了青苗，青苗一直恢复得不太好，脸色青白青白的，吴缺伸出手指点在他身上，把自己的法力一点不剩地全都灌给了青苗。吴缺站起身来，在心里对柯华说：“我把法力都给了他，你可不要生气。”

柯华在他心里笑着说：“怎么会，你是药仙，我是情仙，你的那些法力我又用不上。”柯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说：“这柯华的名字，我也不要了，我又不是紫微，要他在人间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处？”

吴缺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就不说了。”

情仙叹了一口气说：“小药仙，事到如今我说什么也晚了，你真的觉得耗尽自己的魂魄之力，多陪他这么二十几天值得吗？”

吴缺笑了，抚上自己胸前的琉璃坠子说：“你在我心里，你自然知道我后不后悔。”

情仙沉默了一会儿，黯然说：“我虽是情仙，却不比你深情，可你又是何苦？你本来可以投胎转世，多轮回几世，何必非要留在这里？”吴缺摇摇头说：“不管轮回几世，我都没有仙缘，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可要是我留在这里，哪怕只有一点魂魄，我也还能看见他，这样的一世，好过轮回的千百生。”

吴缺走到竹床上的宁镇怀身边，轻声对他说：“我本来不是个笨人，可遇上你之后，不知道怎么就变笨了。现在我这个笨人要走了，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那个人，可我也知足了，我做不了星辰日月，可我也想在暗夜里给你带一点微光。你不是说妙手园里有萤火虫也挺好的吗，那我就变成你园子里的萤火虫，你晚上睡觉若是怕黑，就把窗子打开，我会飞进去给你照亮的。”

他闭上眼，低头在宁镇怀发上轻轻一吻，一个踉跄就向后倒去，接着又站稳了脚步，再睁眼时，已经是一双深紫色的眼瞳了。

情仙伸手捂住胸口，从胸口牵引出一团微光来，他凑近那微光说：“小药仙，我们去妙手园。”

微光闪动一下，像是在笑。

第二十六章：微光

宁镇怀这一睡，醒来就是早上。

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了小药仙，他知道吴缺每天早上要去妙手园采玉琼花，因此也不着急，一路晃晃悠悠地走回了园子。

果然那个青衣的人就在园子正中站着，旁边的草丛中还蹲着桃叶。他走过去，那人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来，那是吴缺的脸，却长着一双深紫色的眼睛。

“你是谁？”宁镇怀冷声问道。

那人笑得懒洋洋地说：“在下情仙，无名无号。”

宁镇怀看看四周说：“那小药仙呢？”

紫色眼睛的人说：“没了。”

宁镇怀愣住了：“什么叫没了？”

情仙伸手点上他的眉心说：“我自然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没了。”

宁镇怀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吴缺的回忆：小药仙如何上得天来，如何对他动的心，如何在梦里看见他的前尘往事，如何在河边对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坠子面如死灰，知道自己只剩两个月时间时，如何请求桃叶和情仙让他再多留几天，还有那些他没有听清的话。

那时候他额头挨着吴缺的额头，还调笑说：“不好，我还是想要一个能抱着的人。”原来吴缺在他怀里说的是：“不要紧，以后你还会有可以抱的人。”

小药仙说，我没有仙缘，就算只剩一点魂魄，也能在天上看着他。

小药仙说，就算你骗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小药仙说，你是我喜欢的人。

小药仙说，不能做日月星辰，也想在黑暗中给你带来一点微光。

傻子吧，这是傻子吧？

情仙收回手指，说：“我已经照他的意思，把他剩下的一点魂魄化成萤火虫放在你园中了。”

宁镇怀一言不发地走进屋里，慢慢地合上了门。

这天傍晚，宁镇怀靠在亭子里等天黑，太阳一点一点地坠了下去，月亮升起来，妙手园里无数的萤火虫飞了起来，漫天都是晶亮的光。宁镇怀向它们伸出手去，一只萤火虫歪歪斜斜地飞了过来，很像当年那个歪歪斜斜踩着云彩不会飞的药仙。

萤火虫安静地停在他手心里，一闪一闪地发着微光。

宁镇怀对着那小虫子笑，却笑出了一脸的眼泪。

小傻子，你知道吗，我现在，只想让你回来。

惟愿此身如流萤，伴君长夜作微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