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找谁也不该找上楚家,虽然前些年有点风头,可从宫里头的楚淑妃诞了位帝姬,楚家再成不了气候,楚老爷放权,远在边关的楚骁骑也不断让功与别系之人,兵权分散,再不独占。如今看来,楚家是朝中旁观袖手一派,起不了风浪。可沈子敬偏在沈家上下焦头烂额之际,寻上了楚家小儿,其中缘由,怕只有他自己肚子里头有数。
楚天熙面上依旧不冷不热,在脑子里头反反复复过了无数个来回,猜测沈子敬的用意。想来想去,也不过是欲拉拢楚家,多个助力聊胜于无。
随捡了个轻巧地说,“是啊,楚某忙着哄佳人开颜,教沈大人见笑了。”
沈子敬笑道:“楚大人年少风流,好教子敬艳羡。”
楚天熙听他自称子敬,颇为亲近,不由得暗自打起精神,道:“沈大人有事不妨直说,楚闲人还巴望趁天早折回畅春楼去。”
沈子敬殷勤同他布菜,见楚天熙阴沉着面孔,再不掩饰厌烦之意,方才放下碗筷,讪讪道:“这个……其实是关乔东材乔大人一事……”
他话不讲完,楚天熙道:“沈大人,楚天熙虽忝居刑部,然则区区一介郎中,如何能插手大理寺办案?委实帮忙不上,沈大人,恕楚某爱莫能助。”
沈子敬遭他一番抢白,也不动气,待他作势要告辞,才缓缓道:“天熙且慢,”他一边说一边使手按住楚天熙,楚天熙没料到他有此一招,他二人本不是熟稔的交情,这一按,确是唐突了。
眉头一皱,颇用力撤回手来,楚天熙面上彻底冷然,再不复客套假相,道:“沈大人有话,楚某等你说完也便是了,何必动手动脚,实非君子所为。”
沈子敬全然不在意,尤自笑意盈盈,比了个请坐的手势,见楚天熙将椅子向后撤了方才坐下,防他再动手脚,也只是笑笑,不作计较。
“天熙——”
“沈大人,楚某自觉高攀不起,还是唤楚某名姓较为妥当。”
“天……呵呵,楚大人过于戒备了,子敬并无他意,只是想与天——楚大人话话闲事罢了。”也不待楚天熙表态,径自续道:“刑部平日公事可繁忙否?”
楚天熙不言不语,想来是气得不轻。
沈子敬狡黠一笑,道:“楚大人不回答,就教沈某猜上一猜。”言语间,竟然将椅子挪近了楚天熙几分,随后又抓住楚天熙的手,脸上一副登徒浪子的招牌笑意,气得楚天熙暴怒,拍案而起,就要开骂。
沈子敬第二次被甩了开,依旧是丝毫不添在意,忽道:“李维——刑部新上任的员外郎,”
楚天熙烧迷糊了的脑袋登时清醒,如同一泼凉水降下,心头凉了半截儿。“沈子敬,你什么意思。”
“沈某方才不是说了,只是猜测一下楚大人日常公事可是繁忙。想来,新上任的李员外郎多有不明之处,楚大人大好的心肠,整日与他解惑,定然忙得不可开交。这李大人真真是好福气,羡煞沈某人了。”
楚天熙越听神色越冷,最后竟然怒极反笑,两眼中射出凌厉冷光,“沈大人,您这是何意啊?”
沈子敬自然不会惧怕,懒洋洋与自家填了一杯酒水,慢慢抿了才道:“楚大人,交游广泛确是好事,但只是那李大人可不应也在其中。”
楚天熙吊起桃花眼冷笑道:“我与他之间如何,与沈大人无干。”
只是方才还滔滔不绝的沈子敬,此时又不再多说只言片语,举樽朝他做了个请,又不等他,一仰头干了个底。随后放下酒杯,走出房间。就仿佛方才他二人畅饮阔谈了一番,各自尽兴,甚至约了下次再聚一般。其深藏不露的功夫,简直炉火纯青,教人叹为观止。
然则他一踏出房间,方才还火冒三丈的楚天熙,立时一脸惬意地坐回原位,面上一派不出所料、尽在掌握之中的悠然自得,举箸将席上喜爱的菜肴掠了一遍,边吃边饮,胃口甚佳,更不似受了侮辱的模样。
方才的一出戏,到底是楚天熙棋高一着,自然,心满意得的沈子敬是不会知晓的。
那李维本人倒不是什么入得眼的角色,只是谁教他身后藏了只大虫?别看他平日病病歪歪一副行将就木的德行,沈德妃是看他长大的,曾一再叮咛,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虽都是争夺大宝的劲敌,然则其中最危险的确是这个小皇子。其性情残忍嗜杀,又善隐藏,最喜欢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一旦教他得着空隙,定然死咬不放、一击必杀,全无人性亲情可言。是以赵可桢在朝中一有动作,沈德妃定然头一个要知道。嘱咐沈家尽量避免同他正面冲突,不到有万全的把握在手,绝不先行招惹他。
今日沈子敬的本意,是要查探一番,楚天熙接近李维,到底是楚家的意愿,还是他个人喜欢。瞧方才楚天熙的反应,显然答案是后者——听闻这李员外郎生了副好皮相,看来不假了。又想到楚天熙受他调戏后,活似被蜂蛰了一般,忍不住嘻嘻一笑。看来,这楚大人可不是被动之人,想必在床第间——沈子敬面露猥亵笑容,白白可惜了一张还过得去的皮脸。
他那里料到,楚天熙是故意作与他看、以安其心的。至于楚家同赵可桢,早在李维出现之前,就已经勾搭连环、狼狈为奸了。
这正是——虚虚实实,你欺我诈投桃报李;真真假假,人心难测海水难量。
第6章
夜里,楚天熙作别一院姑娘,踉跄归家。门子回禀,有位李姓公子来访,等了半刻,不见归来,自回了。
楚小少听了李姓二字,眉梢一挑,便问他长相如何。门子答,是个清隽公子,标致模样。时楚家老爷闻风幼子归来,着下人来唤。小公子不再细问,先见老爹去了。
楚老爷刚用过晚膳,正端了杯消食茶排遣,瞅自家老么进来,老眉毛老眼儿将扬不扬,下巴壳子也翘了两翘,满意非凡。
楚天熙恭恭敬敬作个揖,可不带半点纨绔气。老爷子抓了把胡子,正容清咳,摆足太爷威风,道:“今儿府上来了客?”
呐呐应了声是,楚闲人名声在外,可不敢在家耍横。见老爷子问起,便照实作答:“方才听门子讲了,是刑部员外郎李维,等了半刻,不曾见面,自去了。”
楚老爷眉梢抬了两下,同他儿子如出一辙,“却是个甚么来头?”
楚天熙想了一想,捡简要地讲了,“是个走马新上任的,小爷提拔来的。”
全京城除了皇帝老儿的幺子,再无旁人值得楚小少一声小爷。他爹一口消食茶卡在喉咙里,喷也不是,咽也不是。好容易顺利滑进肚里头,来不及顺气儿忙问:“那小爷怎的在刑部动作?是对你不满不是?”
楚天熙心头好笑,暗道我这爹爹往日里头一派泱泱,对着小爷他那皇帝爹也不曾掉价,那有比起老子更怕儿子的道理。想归想,答也得答,“小爷心思精妙,揣测不得。天熙素来谨慎,回想起来并无甚大错,合该不是冲着我来得。”顿了一顿,又道,“况且,那李维也并不可堪小爷一用。”
楚家老爹端起的茶碗又放下,颇得趣儿把他家老幺瞅着,上下打量。直待楚天熙受不住试探,自报道:“孩儿同他素有往来,他性子耿直,不善权术。但才思敏捷,善断案判案,若下放地方,可保一方百姓无碍。”
他不作解释尚好,噼噼啪啪一通过后,楚老爷突地打了声唉,似有无限怅惘,拍拍他肩头,低低声音嘱咐:“休与你娘说,她还指望你生养个娃子呢。”
楚天熙嘴角抽上一抽,既不好拿他同李维的关系赌咒发愿,又不能同自己老爹跳脚吼叫。那一样也是越描越黑,他家爹爹嫌不热闹,又轻声细语加了句:“改日约在外头,叫来与我瞧瞧。”终究撇撇嘴,没了抵抗。
楚老爷瞧儿子吃瘪,一副“我冤枉我窦娥”状,颇为不屑。他养的儿子,如何不清楚?楚天熙最外头一层放荡是做给糊涂人看的,当中间那层不羁是作给聪明人瞧得,骨子里头的傲劲儿是遗传的,只有家人才见得。楚小少爷瞧不上眼儿的,一个字儿也懒得提;楚小少爷稍微看的上眼儿的,自头到脚把人家骂个通透;像是同李维这般心平气和、语带激赏的中肯态度,怕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故此不由得感叹,怪不得他两个娘亲与他各家姬媛,他怎也相不上。若是早些知晓,就教他去相公子,也好多些选择。
楚天熙看他这开明的老爹,一人胡思乱想,竟也十分有乐,老脸上一朵菊花,开了败、败了又开,颇为壮观。不禁大感无奈,驾轻就熟挑开话头,道:“小爷可有提到武当如何?”
老爷子一改方才嬉笑,肃容道:“是着了道了。”
楚天熙闻言,吃了一惊,“可是那环出了错了?小爷神机妙算,计划该当万无一失才是。”
楚老爷子道:“确是出了漏洞,结果如何,尚不分明。”又同他讲了前因后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楚天熙听罢,惊道:“难道是鸽子遭了劫?”楚老爷蹙眉摇首,也不知晓。楚天熙又问,“小爷可曾动气?身子有碍么?”楚老爷依旧摇首,这些个都不是他们该知晓得的。只不过,那样自负一个人,叫人将计就计算了去,如何肯休?楚天熙道:“孩儿这就去趟别院,正好也有事须得回禀。”
楚老爷颔首赞同道:“劝小爷多加保重。另外,小心行迹。”
楚天熙道:“如今京中形势变幻莫测,各位爷身边高手云集,想来孩儿这三脚猫两下上不得台面。与其畏畏缩缩、躲躲藏藏,不若光明正大前去。”
“哦?你如何打算?”
“自然是去夜访好友,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沈子敬送了孩儿一份大礼,倘若不还,倒教人笑话孩儿不识礼了。”楚天熙狡黠作笑。
楚老爷手捻须冉,骄傲十分把自家儿子看了又看,老怀欣慰。俄而叮咛道:“莫忘了捡个机会同为父与李大人介绍一番。太白居设宴如何?”
楚天熙额角抖了两抖,与他爹打个稽首,恭恭敬敬道:“爹,孩儿先行退下了。”
楚老爹使衣袖抹眼角,好似老泪纵横,也不知是感慨是悲凉,“儿大不中留咯。”他那不中留的儿子再也不舍他一眼,只作没听见。
前几年赵可桢借着身体虚弱、,不好坏在宫里,央求他父皇在闹市寻个幽静所在,简朴低调,别有一番雅致韵味。算不得深宅大院,小跨院连着四四方方天井,按赵可桢的意思——半尺五寸立足处,一亩三分容身地,只够两人躺卧、可遮风挡雨即可。
楚天熙披星戴月叩响赵可桢府门,一路上屋顶房檐儿墙根里头,不知道躲着多少双眼睛。楚天熙步履踉跄,临出门还假意同家丁争吵几句,无外乎老爷教您回去、夫人哭了几次一类,那小厮撒起慌来轻车熟路,半点也不露破绽。
有门子应声,将醉酒的楚大人迎进了来,搀扶到厅堂坐了,请他主子去了。不多时,赵可桢挂在他哥身上,一步三挪姗姗而至。楚天熙见他面色倦怠,当先问安好。李维带答道:“今日去游桃林,许是舟车劳顿,乏累了。回来休了半日,刚好些。”又道:“天熙入夜来访,可有急事?”
赵可桢朝楚天熙使眼色,不依不舍打他哥身上退了下来,老实把椅子坐了,道:“哥,我看时辰该可该了。”
李维恍然,忙道:“天熙你且坐坐,我去去就回。”走到门口,正碰见半路得了吩咐去取外衣的钟伯,李维亲自折返回来,披将在赵可桢身上,才匆匆赶去灶房了。
趁着支开,赵可桢颇不耐道:“那个许你来的?不到明儿一早,消息就传开遍了,如何是好?”听口气,责备意味虽浓,却到底盖不住浓浓的醋味儿。想是方才李维那两句天熙,叫地这位抓心挠肝,十分不爽快。
楚天熙告了个罪过,将今日畅春楼遇沈子敬、太白居探大皇子的来龙去脉,一一二二讲了一遍。末了道:“属下虽到访,却只教别个以为是寻好友的,虚实之间,反倒难以判断。”
他不解释还则罢了,这一番解释,赵可桢的陈年干醋险些酸了西湖水、钱塘江,啪啪拍打桌子,一连三个住口,踢翻了小几,怒而视之,却见楚天熙诚惶诚恐跪倒在地,然则面上却是无辜莫名。
如此一来,不是他无理取闹、思偏想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强自压下火气,赵可桢问道:“你今夜单为此事而来?”
楚天熙道了声非也不然,又询问其武当一事。
赵可桢什么人物,欲行大事者,情绪理当收放自如,当下换了副嘴脸,忧虑深深,道:“那传信的鸽子一准是教李齐劫了去,动了手脚,又放了。”
楚天熙当下奇道:“按爷的说法,怎么不索性扣下,或令何大人那方直接退兵,却又要使我方打他自家,端地怪异。”
赵可桢颔首道:“其中定然有些个猫腻,他篡改了信笺,却不是有利于己,不当面见上一见,怕是惑不能解了。”又愤然道:“把个不争气的皮囊,兹事体大,如何能教别个代探?”
楚天熙闻之,急忙接口道:“爷,不若派属下前去一观可好?”
赵可桢斜睨他一眼,哼道:“教你去,教你去了,那里找个楚闲人去给刑部。你那官衔说大不大,好歹不是失踪三五日也无人问津的。”
楚天熙早有对策,答道:“爷自管放心,属下同畅春楼中相熟的通气儿,瞒个三五日却不妨事的。”
赵可桢见他对答如流、胸有成竹,暗道若当真如他所言,倒不失为是个上佳人选,楚天熙行事沉稳细致,可堪探查。
既然可行,便同他讨论起具体细节。又道事不宜迟,一切打点妥帖,今夜就上路。
二人将将话完,李维端着药碗,尾随钟伯身后进了来,边道:“阿齐,快趁热吃喝了罢。”又道,“多得钟伯心细,方才一时忘了大夫新置的药方,又照从前的煎了。亏得他问了一句,我想了起来,又回去重新煎煮的。”言语间,将药碗递上去,状甚自责。
那赵可桢的脾气,同他楚天熙的风流名头不相上下。过去在宫里头娇惯了的,对着御医太医,一个不如意,也是要喊打喊杀,砍脑袋就同砍西瓜。好在皇帝怜他自小身体不健,久病不愈,不曾在这方面计较。即便是他楚闲人,对这嫉药如仇的脾性,也多有耳闻。
亲身见了,那黑乎乎一碗药汤,苦味熏得人腹中翻搅,几欲呕吐。常人闻之亦不能多忍耐半刻,何况要尽数饮下……
然则那赵可桢只扣紧眉头,就这他哥端碗的手,咕咚咕咚喝个净干,末了急忙忙朝李维张嘴,待李维扔了块白花花的物事进去,才闭了嘴巴,依旧蹙眉,其中苦楚,观之亦口中酸涩、舌根发苦。
只一想到如此折磨,每日三次,整整受了这些年。楚天熙不免乍舌。
又来往几句不疼不痒的客套,楚天熙作势告辞。李维安抚赵可桢先行随钟伯回房休息,他自送一送客人。赵可桢极是不情愿,到底不违背了他哥的意思,钟伯伺候着,回房去了。
李维送楚天熙到天井,忽停下脚步站定,那楚天熙怔愣一下,也随着停下。瞧着李维身披茭白月纱,淡淡然站在那处,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里头尽是不染尘埃,就好似要立时脱了尘世羽化登仙、飞升而去一般。
心中一阵慌乱,也不过大脑,便抓了李维手臂。
李维心中有事要问,是以停了脚步,却不知怎的就受他一扯,惑然叫了一声天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