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飞只觉着手足冰冷——金光武当战火正炙,他一教的护法不在,怎也说不过去……除非、除非……另有要务在身,普天之下,能指使他钟护法的,也只有……
李齐,你葫芦里头卖的到底是个甚么药丸儿?我秦飞同你挖心挖肺的好,你可千千万万莫要对不起我……否则、否则——
他自翻转了身子,一夜折腾,疲乏紧了,虽心中憧憧,到底抵抗不过,碎碎念着睡了去。
可正是——算天算地,算不了运数天命。测山测水,测不尽隔肚人心。
第10章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李维欠了欠身,自梦中悠然转醒。轻风撩拨处,床帏阵阵,恰似女子多情罗帕,绵绵招展。他心中暗自好笑,又不是猫子,怎的应季思春了……方才梦中影影绰绰出现一人,却不见形貌体态,只是内心欢喜无任,满满登登一池春水,险险溢了出来。醒后忽觉春风冷,伸手探处,原是泪湿眼角,冰凉一片。
他心中莫名怅惘,总不知源头那里,欲要深思,复又无力。如此这般折腾,着实恼人。
轻微微一声叹息,如同过去往日一般,只管堆到脑后去,不去理会也便是了。
“童儿何在?”见日刚过晌午,想未曾久睡。唤了侍童进来问话,“昨日我带回来的那人,可醒了不曾?”
那童子吱吱呜呜诺了声,那敢言明他主子的恶形恶状。今天主子一下朝,急忙忙赶奔回来,到了家中,也不同别个招呼,径自命人使桶冷水泼醒了那个。时下正在前厅对答呢,青天白日的闭门谈话,想是不欲人知。奈何这位主子今天午休起的早了,一醒来便询问那人如何,可教他如何作答?
李维见他遮遮掩掩,心中疑窦顿生,又问:“既是醒来了,现下何处?”
那童儿依旧吭磕磕绊绊,亏得李维耐心,也不怪罪,等他自己讲说明白,才安抚道:“莫怕,阿齐那性子我晓得的,怪我考虑不周。等下到他面前,我也只作不知便是了,定不教你为难。”
那童儿如蒙大赦,连连同李维作揖行礼。一头又暗自庆幸,碰见个好伺候的。这小皇子尚不曾封王,却是极受圣宠的,脾性也最是古怪残暴。当初分派他来,简直宣了他死刑也似。镇日里提心吊胆,深怕一个不留意开罪了这位,死也不得好死。也不知受了那路神佛的庇佑,中途冒出个李维公子来,也不知晓来历出处,却是个难得的好性子。一时疏失怠惰了也不计较,又善解人意,待人亲厚。童子心道,早要知道小皇子府上有这么一位,怕是都要抢着来呢。
放下他心中窃喜不提,李维稍作整顿,绕过天井来到前院正厅。大白天儿的却见厅门紧闭,不免奇怪,那童子一早远远躲开,只剩他一人门前站着,犹疑可要进去。
正踌躇之际,只闻听里头锵锒一声脆响,必是瓷器破碎,动静极是不善。他心头一颤,唯恐阿齐伤了自己,再不顾虑,就要推门而入,正这时,里面一把清冷声音道:“摔摔打打我就怕了你了?堵得住我一人的口,你还能耐堵得天下人么。竖子愚笨,晦明不分。可巧我不是你敌人,若是——哼,皇室衰矣。”
“好大的狗胆!当真不怕我问你全家的犯上罪名?当真以为我不敢刨坟掘墓、鞭尸挫骨么!”
这几句阴森森好似地狱来风、凉飕飕如同索命丧钟。单只是听了一听,李维当即浑身汗毛倒竖、浑身颤抖,却不妨里头那人,兀自平静如常,“哼,所谓天家,善威逼利诱尔。”
若放在其他,李维倒是真心佩服这人骨气。然则此时此刻,只担忧那性气暴躁的,万莫要因气坏了自己身子。
“吱呀——”
木门应声而开,内里主子尚来不及瞧瞧来者那个,一只茶杯已然脱手,擦着李维脸颊摔了去,啪嚓一声碎成几半。
赵可桢唬得诶呀一声,急忙忙赶上前来,上下左右打量他哥,万幸不曾伤到。呼呼气喘,面色灰白。
李维见状,忙搀了坐下,并不提方才失手,只朝那立在一厢的白衣公子道:“失礼,家弟气性大,平日里与谁也三五句不到头。虽是如此,如若别个不曾招惹,家弟亦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先生,人贵自省之。”
那放在心尖上疼宠的,那里容得旁人欺辱。一点点委屈也见受不得的。
那白衣的男子年岁说不算大,虚长二人几年。眉目间颇有严厉正气,负手而立,风度翩翩,倒是个闺阁绣房荷包香的模样。
自打李维出现在门后,这人便眉头紧蹙,不发一语。见李维同赵可桢一来二去,心中有数,面上不露声色。朝李维打了个稽首,自言道:“在下苏唯,沔阳南水村人士。承蒙李公子大恩,今后愿跟公子身前身后,效力犬马。”
李维乍一闻听南水村,骤然如遭雷击,摇两摇晃三晃,眼前仿若浮起大榕树、旧磨盘、农家小院……把那苏唯点指,你你我我抖若筛糠。
一旁坐的赵可桢见状,大惊失色,暗地里作个手势,也看不清如何就打李维身后冒出个人来,眼所不及,来人手起刀落,碰一声,李维颈间着了一下,当场晕死了去。
待接住李维转了去,再上眼观瞧,非是旁个,正是赵可桢随身的管家,名唤钟伯的便是。他怀抱李维等着主子下达指示,瞧也不瞧苏唯一眼,且不知是不识根本不曾将其放在眼中。
赵可桢摆了一摆手,那钟伯领命闪身出去。
那苏唯冷眼瞧着,赵可桢翻脸堪比翻书,此时还那有一分憔悴荏弱,倒是阴狠更甚、狂暴有余。然则,小小场面,他苏唯却不惧的。天底下若是当真有个能叫他真心实意敬畏的,也只有那人不人魔不魔的李教主了。
“苏唯,你可见了?如今他是我哥,疼爱我、宠护我,你快快走了,休要自讨没趣儿。”
苏唯满面不屑,一手掩唇,“哈,”似笑似嘲,半冷半热。“苏某不才,时方才刚刚认下主子,那里有背信弃义的道理,那一套为皇家人独专,苏某可无胆染指。”
赵可桢道:“苏唯,莫以为我当真不敢奈何你。不过是李齐手下鹰犬一条,杀剐存留全由我一语而定。你有他撑腰时我尚且不怕,更何况现下——哼。”他暗指苏唯被弃街头沦落乞讨之事,却见苏唯并不在意,仿佛早知如此。不由得思量,莫不是当中真真有甚么猫腻儿,这苏唯来得且巧。皇帝身子大好,今日已亲朝。京中各势力方偃旗息鼓。倘若有第三方趁机发难,怕是躲之不及,须得小心行事。加之武当一面,不知青红,正在胶着,又不知是否是李齐的一招奇招险兵。稍作思虑,将其放在身边正是万全之上策,既可便于监管,又可松其戒心。遂道:“你要坚持留下,也并无不可,却有言在先,须得同我约法三章。”
苏唯可不理他,寻了把椅子坐下,又把茶来喝,悠闲得。
赵可桢却晓得这是听进的,伸出三根手指,一根根同他讲来:“头一个,你得保证决计不同他提起从前过往。我不怕同你坦言,而今我是缺不得他了。即便是有一日,他想了起来,我也不能放、放不得。但他若执意要走——天下间毁人记忆的方子,要多少都是有的。不论艰难,我与他取来也便是了。”
苏唯心中暗暗吃惊,却不知短短时日,那李维怎么的又造就一段孽缘这般深远。
“第二条,你来自来、去自去,然则一旦教我发现有旁的企图,诸如带走他、带人来——我亦要奉劝一句,休欺我身边无人。天家或是当真擅威逼利诱,可万莫要蠢到试试这世上不吃这两套的有几人。”
“第三一条,”赵可桢忽而一笑,病容舒展,倒是有几分清秀雅致,“苏唯,你才智机敏、算无遗策,我可早有耳闻,如今,你要留在我府上,却是有求于我。既如此,我自然也要索取回报,才算公平。是否?”不待那人作答,兀自续道,“苏唯,我要你助我夺天下。”
许是有看官听着迷糊,说着苏唯到底是何来历?
前文书曾道,这一人却不简单,可是金光教内数一数二的人物,那四方行者当中北方一职的便是。他怎的流落到京中讨食维生的?个中自然有些缘由,且听我细细道来。
他苏唯自小生在书香之家,那苏老爷十年寒窗、一招中举,落了个小小县官儿来做。他读书人心气儿高,自认自他以后便是官宦门第,儿孙尽要出仕做官的。苏唯领父命上京,也是有才之人该得的,是年探花之名任个参政副职。
只是他是个清高的人物,受不得官场内乌七八糟、勾心斗角,不久便罢官而去,自此流落江湖,自在逍遥。后遇见上一任的北方行者,那人见他颇有才情,便授他一身天文地理、奇门遁甲之术,如此这般,顺承下来,不在话下。
之后效力金光,仰仗头脑敏锐,占得一席之地。又逢教主换任,李齐那厮是个不守理法的,亦多得他前后周旋,不少琐事为之打点。其衷心昭昭,然则个中多少有些个证明自我的成分,想是不愿失了官道再失江湖道。
李齐赶奔武林大会、李维半途分道探亲,却是他一路随同的,无料到李维与他乃是同乡,更是父亲曾千里家书只为他的那一个,家书有言,苏父一时糊涂,一生官誉险些毁于一旦。亏得李维小小年纪便通达事理,如此那般一番,教他心怀感激。
往事历历在目,返乡之时,老父老泪纵横。又亏李维心善,放自己同老父度过残余时日,才得送终。苏唯允诺,尽快追赶大队。
然则世事无常,计划赶不上变化,待他打点妥帖追到前去,才知道变故陡生,李维不知所踪。时五行木使高榕随身,护卫不周,教李齐一掌毙于当场。苏唯原也是同罪,恰逢武当战事一起,李教主分神不暇,使黑衣护法金昆代为执行。那金昆是个憨实之人,本就对当初李齐立下五个杀无赦心存有不满。苏唯有与教尽心竭力、颇有大功,因此杀之,委实全无道理。是以私下手下容情,只废去苏唯一身功夫,而后放任自流,随之远去再不回教处了。
实则,那苏唯平日善用计谋制敌,身上的功夫只算草皮,着实无甚大用。废去也就废去了,不算可惜。之后如何恁般狼狈?却是因其在金光教多年,概有仇家许些,一朝落难,难免遭落井下石的追杀,不得已乔装改扮。
逃命的时节,岂风光得?一路北上,艰辛自不必说。抵京之后,便饥寒交迫、身心大坏。要说万事皆有天注定,正在此时,遇见了路人讲说李维如何如之何,他本病病歪歪、头晕眼花,一时间分不清是真是假,扑将上去,惹了一身祸事。这才有李维解难的一幕。
却正是——莫道苍天不开眼,开眼不在恨天时。
第11章
李维醒来,眼儿不睁先叫阿齐。
大半夜了,那有人应他。
他这习惯是过往养成的。那李齐是个磨人的祖宗,兴致来时,磨人能磨出花样儿来。闯的祸事更是千奇百怪、不一而足。教李维歇息闭眼也不肯安心。每每醒来,当先一事就是唤他。彼时李齐做甚么也好,总要撂下手中的,巴巴来到近前,只等那一声阿齐,好教他一睁眼睛就瞧见自个儿,瞅他哥眼珠子里头只映着他一个,好生满足,就开怀了。
赵可桢多妙的计策、多高的手段,毕竟替代不了那个。老话儿讲的好,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地。些个边边旯旯不起眼儿的所在,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自不用人说,却堆在心里头了。
张眼睛看看四周,黑漆漆一片,童子早去睡了,屋里一点人气儿也无。坐着,心中空落落地,总觉得缺了点甚么,身周围的人事都不明晰,该难受的难受不得,该喜乐的喜乐不了。
心中烦躁,掀开被褥下地,想去寻阿齐说说话。一推门儿,外头月朗星疏,细弯的一个勾儿,边儿上伴着三两颗极亮极大的。瞅着瞅着,突地想起童年趣事来,阿齐指着月亮问他,“哥,听闻说那上头住个美娇娘,可标致。”自己笑他:“阿齐多大年岁,就想媳妇儿了?”恁个小不点晓得甚么,连声问媳妇怎说,他那时年少,却早熟老气,知晓礼仪,本欲打趣儿弟弟,不料被个天真无邪的反将一军,烫红了脸皮子支吾作答:“媳妇儿……媳妇儿就是要同你结伴过日子、吃住一起的女子。”话题到此为止,暗地里松了口气。快到就寝时分,那不消停的忽而大哭暴叫,泪花子鼻涕泡子一发涌出,嗓子都嚎哑了。慌得问他怎么话儿说的,却听他答道:“才、才不要臭婆娘同、同我们一道……有了、有了别个,哥就不理我了……”
那童言童语,至今想来亦甚是有趣。正自作笑,蓦然转喜为疑,眉头颦蹙,发起傻呆来——一场大病,就想不起阿齐小时模样了?那孩子童音童气儿分明就在耳边,因何单只是长相作不得想?
正自出神,忽闻有人道:“恩人夜半不眠,是有心事?”
一回头,正是白日里的白衣公子。心道这人口口声声唤我恩人,如何自家可不曾有印象,却不知是否认误了。想着,便问:“先生莫要误认了,鄙人名唤李维,与足下素不相识,何来恩情一说。”
那厢唯闻言,心中好笑,暗道这是个没记性、没眼力劲儿的,做得事、见得人一并忘了,莫怪不记得李齐了。便道:“恩人可是不记得了,昨日大街上、面馆前,亏得您仗义出手,喝阻了一群欺我落魄之辈,救我于毒打之中。”
这书生到此时方才晓得,面前极是气派的这一位,竟就是昨日的乞丐。诶呀一声,吃惊不小。那苏唯见状忙又将日里谢恩的话把了一遍,李维羞赧不已,一连声的无须多礼、不算事的。他个受礼的生生成了赔礼的。
偏遇见个坏心肝的,明眼儿瞧着他受窘,谢得愈发勤快,个中不乏逗乐、戏耍之意。
好容易让进屋里,把茶儿他吃,又道:“先生举止谈吐不凡,却不知怎地落到如此田地?”
为了留下随在身边,苏唯同赵可桢约法三章,其中头一个就是不能同他提及过去。那是个怎生的人物?瞎话合该随口就来,便道:“少年不学无术,仗着家大业大好浪费,毕竟料不到万中一二。一朝千金散去、家破人亡,再振作不起,堕而又堕,便如先前遇见恩人时的光景了。”
李维情知他有所隐瞒,亦只作往事不堪回首,不好揭人伤疤、苦苦追问,遂道:“那苏先生现在怎处?今后又作何打算?”
苏唯心道,想来今日白间我讲的话这一位是一字也不曾听了进去,满心只揪着我欺负赵可桢了。没奈何,只好又道:“既为恩人所救,今生今世理当侍奉左右,贱命一条,望能为恩人牵马缀蹬、水火来去。”
李维闻言,那肯依他?登时连连摇手,万万不可推辞不休。
“恩人可是嫌弃苏某人?”
又把个书生堵得口舌无语,他又那里说得过那专练嘴皮子的?毕竟退让一步,“苏先生知恩图报本是君子作为,然则李维行状,万万担不起一个恩字。问心有愧,不敢居功。先生既无暂无打算,索性留在我处,待有计出,再行来去,如何?”
那一个自不必说,又并非当真不曾作打算,从来就要留下来的。
李维复道:“既如此,你我日后且要相处些时日,恩人这一个称呼可当不得。而后苏先生概不嫌弃,直呼我名姓也便是了。”
苏唯原是个骄傲的,即便多重有恩于己,只待改日一并归还了,两不相欠。毕竟不是再还不起的。是以心中虽感念,死心塌地可不算。又道:“甚好,礼尚往来,唤苏唯也使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