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再不顾脸面好不好看,抱住那人大腿,好一通哭,“你这便要走,可留下我怎的?这些日子口中说情说爱,想多是假的、哄我的!活该玉娘低贱的出身,配你不上,便要在这火坑受罪?今日倘带我走便罢了,倘若不带,不消说,你走你的,玉娘就打这楼上跳下去,摔死摔活,与你无干!”
那人教她没头没尾唬了一跳,几日相处,可不见她如此泼妇行状,怎的好端端地,耍赖撒泼哭闹起来?待听完她哭诉,才释然笑道:“原是为的这个,又有何难?”听语气,玉娘生死全然是小事一桩,不在眼中的。随手拉她起来,续道:“今日要走,看在这一月的情分上,也不该瞒你。在下实不是个好来头,单是小贼一个——要说小贼,可也是小贼中的头头。哈,你莫急,且听我讲完。我本是来京中办事,如今事既成,我再不可逗留,否则必遭大祸。今日倘若使金银赎你,也使得,只是你在京中备受瞩目,教人赎了去,如何不议论赎你之人的身份?是时查处了我来,不但你走不得,连我也走不得了。”
玉娘闻言,使帕子抹泪,抽噎道:“那可如何是好?”
那人接过丝帕,同她擦泪,柔情似水,道:“你若是信得过我,今日我自去,少则一月,多则三五月,我定回返过来寻你,还你一身自由,如何?”
玉娘哭道:“不信又怎的?你单抛了我去,我也无话可说。只巴望玉娘在你心中还有几分重量,只要你心中有这一桩子,莫说三五月,三五年玉娘也等得。”
那人又使好言好语安抚,一番亲热来往过后,便去了。
转眼两月去了,玉娘心中已有算计,暗道这是遇见无情之人了,想是不会回头的。整日里哀天怨地,泪水洗面。
又去一月,玉娘心中已死透,自道还是莫要求人,多接恩客自寻后路的好。这一夜,玉娘强颜欢笑,搀了个富贾回房,一开房门,只见秀床上坐了一人,正同她笑。那眉那眼,不是她心头的病又是那个?!诶呀一声轻呼,肩上醉汉就要滑落下去,就教那人接了正着,一回身合上房门,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上,道:“玉娘,我来接你了。快拾掇一番,随我去吧!”
这一回讲的是,名妓当年苦,童儿今日罪。从来报应最不爽,莫道无端遭祸劫。
第30章
上一回讲到,玉娘遇侠盗,苦海救风尘。
那玉娘本着意要随他天涯海角去了,虽不如心中向往安定生活,但倾心一个,那还管的许多。不料一路行至丰县,那人却要放下她独自去了。
玉娘惊道:“怎么?是嫌弃玉娘身份低贱,不好出入随行?”
那人却也是好生惊诧,问道:“啊吔?如今你也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再不须轻贱自己了。如此不好?”
玉娘道:“你既救了我,好歹也要随你一道,为奴为婢的我自认了,只不能抛下我不管。”说罢垂下泪来。
那人见状,甚是为难,道:“玉娘,并非是我嫌你如何,在下可是一个贼,那有做贼还拖家带口呢?万望体谅则个。你暂且在此定下,待我一得闲,必定来探望你。可好?”
玉娘心知他主意已定,多说料也无益,只好哀哀切切迫他许下诺来,二人又是一番惜别。第二日,才送他去了。
留下玉娘独个儿,镇日里闲着没趣儿,便思量着寻点小生意来做。他随身带了一些积蓄,不多不少,丰县是个民风淳朴、并不繁华的地界儿。偶尔有异国的商贩过路,与当地人交换些淡水食盐,留下的物事倒是不值钱,却十分稀罕。玉娘心机一动,索性开起一家店面来,专门收些左邻右舍手中的玩物,定期送到方城去卖。中间利润可不多,究竟够养起个女人,又顾个伙计的了。
一晃三五年,那人来了几次,钱财珠宝也不少给,只是每每停留时日甚短,相隔又愈发长了起来。玉娘问起缘由,答道:“近日收了个小徒儿,资质不差,又是个激灵的,甚得我心。有意传他绝艺。”
玉娘见他言色欢喜,自然也十分高兴。便教他带来与她瞧瞧。那人连道使得,待下次定要带他同来。
然则苍天弄人,总不好推脱下次,这一个下次,许是天上地下,阴阳相隔。那人前脚刚走几日,接连几日暴雨,丰县附近玉女河泛滥开来,天降洪灾,淹死百姓无数。
动乱中玉娘的店面也教抢砸了,伙计自然跑了,剩她一个女人家,勉勉强强躲了去,待稍微平息,才涂抹了泥灰在脸上,从暗阁子里取了一些银两,又寻出隐秘的地方埋好余下的,才动身前往方城讨生。
一路之上,多亏有个同行的汉子帮衬,才得以平安无事。此人自称是方城人士,姓顾,来丰县探亲,被洪水阻了。老母亲死在暴乱中,一番布置之后,这才回家。见玉娘单只一人,心声怜悯,便一路照应。玉娘识人颇多,一见便是个憨实可信的,几日相处下来,果真不假。男女有别,从不肯逾举一二。到了方城,便问她:“大姐可有去处?”
玉娘摇首。她也是临时迫不得已才去方城,那有落脚之处?
顾姓汉子便道:“如此,不若先到我家安顿可好?”言罢又恐招疑,又道:“大姐休要害怕,我自由浑家,刚育下一儿,你可同她住,我自去别处下榻。”
玉娘不曾怕他使坏,闻言道:“万万使不得。一路上多得照顾,已然欠下颇多,那里还敢再添麻烦?
汉子憨笑道:“不妨事,大姐,方才我说家中有一新生幼儿,多行善事,也是为他积福积德了的。”
玉娘本欲再推却,又着实无处安身,只好道:“如此,便打搅一两日,待寻着下家,便自去的。”
顾汉子连声称好。
常言道,无巧不成书。那顾汉子领了玉娘归家,同他浑家打了照会。
两个女人家一见面,登时一个惊得三魂飞扬,一个吓得七魄飘荡。却原来,这位顾娘子,正是当年榨了玉娘私房钱赎身而走的小丫鬟!
二人面面相觑,那一个也不敢先言语。顾汉子实惠,还道女人家怕羞,便打了哈哈自去别处了。剩下两个女子,好不尴尬。
正这时,那顾家小娃子醒了,呱呱啼哭,似是饿了。过去的小丫鬟,现在的顾娘子,抱将起来,放在胸前哺育。倒是不避嫌。
玉娘心道,也过去这许些年,往事休要提,如今她也好,我也好,如此便作罢了吧。便先道:“这些年不见,你怎的到了方城?”
她虽有心讲和,却不妨对方心中存结。那顾娘子是个心胸窄的,当年迫了玉娘一些银钱,赎身出去后,只想去个无人识得的地方,重头来过。不料半路遇见歹人,遭了一劫,正是谓命中有时千金不多,命里无时一文也掉。那小丫鬟也是有些算计的,一路上省吃俭用,只为了攒下本钱开个小本生意来做。却一朝教人夺了去,分文不剩。口里腹中剩下的,尽数缴了恶贼,弄得没处豁起来。
也该着人有三衰六旺,没过几天落魄日子,就遇见了顾汉子。那小丫鬟见他手中还有些银钱,又是个年轻力壮的,便动了钩挂地心思。虽一方也严防男女之礼,怎奈另一方心机极重的,没三两下便贴了上去。那顾汉子又是个堂堂正正的,决计不肯撂挑子跑走,敢作敢为,就娶了去。他家中还有个老母,也是极仁义好处的,怎奈放在那顾娘子眼里,就是好欺。成亲后死活不愿住在丰县,说是穷乡僻壤,不好教养子女。顾母也知趣儿,晓得这是嫌自己拖累,便叫儿子随媳妇去,不用着紧她。顾汉子心中也明白一二,他自要孝顺母亲,不肯远离。没奈何,教顾娘子身怀有孕了,传宗接代可不是小事,又不耐她一日三闹,到底拿着积蓄在方城置办了宅子住下。不久,一下走了儿子儿媳的顾母染了急症,拖不过看看小孙子,便去了。
常言道,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摊上个心窄好妒的,饶是你祖上积德、世代行善,亦要毁在当下,屡试不爽。
由此可见,这一位顾大娘子,绝不是个承人恩情千年记的,反倒是恩将仇报的一个。彼时见到夫家领个女子回来,又教她知晓底细,过去是个做卖肉营生的,头一遭想的便是鸡鸣狗盗的勾当。可不干过去对得起对不起,眼下就是个勾人男人的下贱货,不打不骂不知厉害!便冷言冷语讽刺了一番,好教下不来台。
玉娘心中多也知晓她心思的,说得不差,换个想想,自己是妻,也要生疑生妒的。又何况她刚育了个娃子,心气儿不顺也是应当,便不与她计较,多方容让了。就此在顾家住了下来,一头寻找下处,一头作些零碎活计与顾娘子,只当还恩了。
打算自是不差的,然则天灾人祸,空宅院倒是有,富人他乡躲避去了,尽是宽宅大院,凭她几个银子,那里好找得?那顾娘子也不含糊,逮着机会可劲儿劳碌她,着急带上火,眼见着消瘦,身子愈发不爽利,整日里昏昏沉沉、食欲不振。那顾汉子偶间回来,正遇见她摇摇晃晃提水回去,忙上前接过,只见玉娘满面憔悴,唬得一跳,急急唤了个郎中来,却道是,有了喜了。
那顾汉子同玉娘清清白白,孩子是谁的不是谁的,各自心里头明白,自然也坦坦荡荡,不妨别人。可气坏了顾娘子,任凭怎般解释,她是认准了玉娘肚子里是她男人的种,恨得一见顾汉子便破口大骂,左邻右舍无不当面生惧背后笑她。又兼对玉娘拳打脚踢,顾汉子看不过眼,便领了去他处安置。便教哭也没处哭、气也没处撒。
话说简短,十月之后玉娘临盆。
自古灾疫相连,洪灾过后,竟然干旱起来。饿殍遍野,疫情横生。方城之内人人忌惮,行路之间神色匆忙,再不复往日繁华。好不幸,顾汉子常在外奔走,最先沾染上了瘟疫,病倒在床。那顾娘子算是逮着机会,硬说玉娘是个扫把星,克了他家男人,冲上门去,彼时玉娘的孩儿方方落地,姑子婆子还都不曾散去,愣是没拦住这一个鲁的,夺过小娃娃一把摔在地上,登时脑壳尽碎、一命呜呼。
玉娘见状,诶呀一声翻了白眼,险些过去。亏得一众人好一通救治,才回缓过来。
要么说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过了不久,生龙活虎的顾娘子也害了瘟疫,她夫家前脚一走,她随着后脚便去了。留下个两岁的娃娃,无人看顾,眼见要随爹娘去了。却教玉娘捡了。
她对顾娘子恨极,又对顾汉子感恩,恨不能一把掐死这一个为她儿子陪葬,又不忍心断了恩人香火。便领着远走他乡,自此以后,教他唤自己做娘,保他冻饿不着,又不肯好好对待,平素里非打即骂,半句好话也不肯讲,半分好颜色也不给。长到十来岁大小,连正经名字也不想一个,见日里贱种、狗东西的乱叫。许是老天爷教他偿还亲娘欠下的债,饶是这般对待,也无有半句怨言,是凡娘亲讲的,他就听,是凡娘亲教干的,无有耽搁的。
后来玉娘回到京城重操旧业,开起了男馆。本有心教他在楼子里头接客,怎奈这一个愈长大愈像他爹爹,对她也是千万般孝顺。便兴不起害他终身的念头,只卖到宫里头,任由他自生自灭。
那小童子后来分在赵可桢府上,不须老在宫中,出入也方便,就不时来分桃馆探望他娘。虽得不到个好颜色,合该是欠了下的,总惦记热脸去贴冷屁股,心甘情愿。
这一日在自以为受了楚天熙的欺负,便一头冲出赵府,想也不想就到分桃馆,轻车熟路来到后厢房,他娘休息处。玉娘老远就瞧见了,不想见他惹气,便在前堂打点,故意不回去。直到听了司马胜一番讲话,脑中一闪,便寻思教他去。
你道即便不是她亲生的,毕竟是亲养的,怎就恁的心狠?非往死里迫害不可?原也不是的。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又是个女人家,自来的心肠柔软,那孩子又非是顽劣之辈,怎的好去坏他性命?但只是,每每瞧见这一个,总忍不住想起自己的那个,倘若活着,也该这般大了。究竟是亲生的,许还更乖巧些、更贴心些。又胡乱思想,长大了像不像自家、像不像那人——这才说在要领上。她本是青楼风尘出身的,不奢求同那个天长地久、长相厮守,只巴望能留下个种与他,即便日后再不相见,到底还有个念想……
教她怎地不恨、怎能不恨?
再恨,到底木已成舟。说来也是老天旨意,如今那人的徒儿找上门来,有求与她。本就是为他恨的,也须在他处了解。玉娘决心暗下,倘若此次他福大命大,可活着归来,就是断了胳膊缺了腿,也做亲生儿子供养吧。
她却不道,此一番爱意来的迟了些。早有个更温暖的驻进了去,小童子再不是从前的没爹疼、娘不爱的。做错了事有个安慰的,闯祸了有个遮挡的,冷了热了有个问的,疼了委屈了,也有个摸脑袋塞糖的。
比起巴望遥不可及的,那个都晓得要选唾手可得的。
小童子一头认真听着,一头偷眼睛去瞟他的娘,却见那一张面上,依旧冷冰冰不见颜色。最后一丝歉疚也便放了下。挺直了腰背,一字一句刻在心里。
——你自去冷漠罢,娘亲,我不再奢求也便是了。
却正是,不是亲生儿,乞怜何用?心灰意冷时,悔之晚矣。
第32章
古往今来,多少母慈子孝的轶事,广为流传,为人乐道。你看那卧冰哭竹、扇枕温衾,无不是为报生养恩。自当如此,亦心念口道,父母恩情山高海深,万难报其一。可见母子天性,母子连心、父子天性,打骂的在儿身上,苦痛的在爹妈心。任你将来锦衣玉食,功成名就,父母只与你借了个名头,享乐了几年?到底一培黄土掩尸身,成就你一世风光。大恩大德,委实难以报答。
世间却又有一遭,做娘的养儿十数年,恨意绵绵。为儿的受恩了十数年,公堂相见。是怎回事?却听讲话的细细道来。
顺天府尹裘大人授命于天,连夜升堂审理威武镖局窝藏飞天盗一案。他自不是个糊涂官,算不上断案如神,明察秋毫的功夫也没个十成,却是个不肯怨错好人的清官。又有三皇子找克隆、小皇子赵可桢、刑部侍郎楚天熙、一旁听审,恁般大的阵仗,岂敢有丝毫殆倦?
前头“威武”一声喊完,裘大人正乌纱腰带,整大敞官袍,跨步来到堂上,同二位皇子一位同僚礼罢,撂下摆高坐明镜高悬,六寸惊堂脆生生一声响,老爷叫道,“左右!带人犯!”
哗啷啷铁器碰撞,吱呀呀夹板木响,两名身高过丈、膀大腰圆的差人,一左一右,带上个手铐脚镣木枷板的精壮汉子来,只见他一身囚犯装束,发丝凌乱、面色憔悴,却丝毫没有屈服神色,两脚分开,腰背挺直,双目如炬,正气凛然,真个是一条不吃威武的好汉!
自古做官审案的,都有这么一手相人的本事,作个不甚恰当的譬如,那当娼的一眼瞧得出来嫖的,做官的自然也能瞧出当贼的。裘大人上一眼下一眼打量李严一番,不禁暗自叹服,这一个决计不会是违法乱纪的贼人。又见他太阳穴鼓凸、浑身颇有肌肉,便晓得是个行修不差的练家子。
李严兜头要跪,碍于刑具,无法施全礼。赵可隆见状,吩咐卸枷。裘大人正有此意,招呼左右。两位差官齐上合力去了个重有足足五十斤的大木枷,实则平常人犯,即便杀人放火的死罪,也不肯轻易使这般重量的。
赵可桢一边冷眼看着,哼哧一声,换个方向依着,又不做声。裘大人暗自咂舌,吞了一口唾沫,斜眼把三皇子瞧着,只见那一个神色有些愤然,却苦于无处泄气,偶一抬眼儿,碰个正着。立时挨了一记冷光,贴头皮蹭过去。裘大人出了一身白毛汗,清了清嗓子,与跪在堂下的李严道:“犯人李严,你可知罪!”
李严不卑不亢,腰背也不曾弯上一弯,抱拳回道:“回大人,不知草民身犯何罪。”
撂下这一头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不提,单说狱中玉娘,请郎中来验看,只说体虚受惊,瞧不出大病。便使婆子一边照看,弄冷水醒神,待传唤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