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抓了婆子手道:“大姐,你可知我身犯何罪?”
那婆子专司女囚,岂有闲工夫件件都来查问,又鄙她身份低下,是个皮肉生意的,便不与她好颜色道:“你自家犯下甚么好事,别个晓得的?”
匆匆半生,见惯了人情冷暖,尝遍了酸辣苦咸,怎不识得这是鄙夷嫌弃之意?饶是如此,不得不好皮脸去探问,“那击鼓报官的,是否个小童子?”
婆子不耐烦,骂道:“休与我讲话,老婆子一把年岁,临了临了,再教败坏了声名。”嫌她破碎,说罢起身要去。
玉娘一把抱住婆子小腿,哭得好不撕心裂肺,满面妆容尽数化了,红一块黑一块,绾发的朱钗也脱落了,一头斑白花发凌乱散开,活脱脱个疯妇:“大姐、大姐……行行善、发发慈悲,你便与我个明白,到底是个童子不是——到底、是我儿不是……”
那婆子自抽拔小腿,口中不干不净把恶毒话与她,猛一听明白她言语,竟愣在原地,“你、你说那是你亲生儿子?”
玉娘闻言,哭声遏止,浑身虚脱,跌坐在地。那婆子也自知漏嘴,连忙掩住口舌去疾步去了。
心中千回百转,没个头绪。先前可也想过,倘若当真如同司马胜所言,果是他做的,又能怎么?事到临头,反倒恨生不起。过往烟云,一件件浮现眼见。那个咿呀乱叫的小奶娃,唯唯诺诺跟在裙角后头,若想扯一扯,也许左思右想好几日。教甩了开,消沉过后,再来尝试。诸如此般,不胜点数。不过是个无知的奶娃娃,从顾家抱来那时,牙也不曾出几颗,怎生生白受了许些年的怨恨?许是应了老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抱定主意,玉娘心中满是愧疚,想她自私一世,临到入土,终要为回别个。
此时已过了几回堂,顶数三皇子最不爽快,坐在椅子上头,皮笑肉不笑,挪屁股扭腰,好顿折腾。斜眼儿看赵可桢,自家兄弟,小他近双十年头,偏生最受帝王疼宠,如何顺眼?
那边自当看他不见,钟伯伺候一旁端茶用药,椅子上头还铺垫了一层绒毯,十分周到。
楚天熙一边讪讪作态,同三皇子使眼色,个中有些讨好意味。三皇子倒是不屑个楚闲人,他楚家如今只剩个将军在外,朝中再无作用,眼见失宠,得之何用?遂不多着意。
裘大人满眼的阴谋算计,心中也颇为不快,暗道公堂倒成了你等勾心斗角的所在,脏了我这一亩三分地头儿。面上又不好开罪,只得佯作不知,顾自审案。
李家人分别过了一趟,只留下个家住李严同他独子李康隆。先前由赵可桢呈上证物一份,证明司马胜便是飞天大盗。又传唤童子进来,当堂对质。童子所言,李康隆同司马胜在分桃馆内会他,言语当中承认,正是他二人绑架李维,如何如何,一一二二讲了一遍。又道那鸨子也在场的,如今只好再唤鸨子来。
玉娘受两个壮丁衙役拖着,她本有了年龄,祸事临头,即便心中做好打算,再不慌乱,腿软脚软依旧避不得免不了。两个差人也自恃身份,不愿多碰她一碰,入进到堂内,左右一推,便已跌在地上,趴伏匍匐,姿势不雅,狼狈不堪。将将支起身来,打眼环顾堂内一周,最后落在童子身上。许久,才朝上头哀哀切切俯了俯头颅,“大人。”
裘大人捋了一锊须冉,地沉沉嗯了一声,夹起惊堂啪一声拍,道:“堂下所跪何人,姓字名谁,祖籍何处,是何营生,一一报来!”
玉娘收拾衣装,伸出一只手来,颤巍巍讲额前碎发抿到耳后,道:“奴家名唤玉娘,是京城人士,自己个儿开了个分桃馆。做的、做的是风月买卖。”
裘大人道:“如此,本官问你话,须得如实回答,倘有些微差池,休怪本官手下不留情!”
玉娘悲切切一声诺。
裘大人道:“昨日下午,你在何处?”
玉娘道:“回大人话,就在分桃馆内,不曾稍离。”
裘大人伸手一指李康隆,问道:“那你可见过此人不曾?”
玉娘抬头看了一看,便道:“见过的,昨日下午,他同个漂亮小书童一道来的。”
裘大人颔首,道:“你又是如何接待的?”
玉娘答道:“只因他们是头遭来,奴家怕他们生分,便亲自接待的。”
裘大人道:“你楼子里头去了生客,尽是你自接待?”
玉娘唱个诺字。
裘大人道:“你们都说些了个甚么?可是他们央你借地方,与他们作交易用。你又唤了这小童子来,因他无知,便教他代替他二人交易!还不从实讲来!”
玉娘闻言,跌忙以头触地,高呼冤枉。裘大人佯怒,便道:“你还做狡辩!这童子便是认证,他一五一十讲的清楚,分明是他们与你勾结,还有何苦可诉、何冤可叫!”
玉娘哭声渐小,跪坐在地上,垂起泪来,抽噎道:“大人有所不知,昨日确是唤了他来,只不过,万万无有甚么绑架,什么交易。错也全在奴家。这二位客官尽是生来,奴家猜想,必定是喜欢干净的。唤他去,只因楼子里找不出个雏儿,便想教他陪上一陪,只喝两杯再去。那知他不肯,强自坐了一时,便自去了。想必是怀恨在心的,今日连同两位无辜客官一同告上堂来。”
童子一直缄默不语,他心中早已暗下决心,不论背叛了那个,也护定了李维。人证物证尽在,容不得别个翻案的。
他道:“大老爷明鉴,小人有下情回禀。”
裘大人见他要讲话,溜了一眼赵可桢,那位掩着嘴角咳嗽两声,意味不明。裘大人缩了一缩脖子,道:“讲。”、
“大人,昨日他二人去后,小人在鸨子房间见了一件事物,是个玉牌。小人见她多次拿了出来把玩,以前又不曾见过,想必是这二人送与她的。大人大可入她房内搜查,倘若没有隐情,又没叫酒吃席、又没寻戏子小倌,两个好端端的大男人,送个鸨子甚么礼物,还如此贵重!”
裘大人沉吟一下,便吩咐两边,前去查看。
玉娘脸色青青白白,十分好看。突地哭叫起来,扑将过来劈头盖脸,把那小童子一顿好揍。
小童子措手不及,任她抓了两下,面上见红。两边差人忙上前拉拽了开,娘哭儿嚎,场面混乱。
裘大人一拍惊堂木,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彼时,玉娘竟又好似换了一人,压在地上,安安静静,也不挣扎。公堂之上,只听闻童子隐隐啜泣。
半晌,玉娘缓缓抬起头来,与裘大人道:“大人,奴家也有下情回禀。还望大人容许。”
裘大人也不教两旁衙役放开,单教她个半百老妇难堪伏在地上,就此叙说。
玉娘也不在意,就道:“大人,这小童儿之所以如此冤枉陷害奴家,尽是因着,他并不是我亲生儿子。”
旁人听的糊涂,怎么又成了儿子?先前并未曾听说,她与他还有母子这一层干系。况且天底下那里有使儿子陪酒的娘?
只有童子止住抽噎,面无人色,盯着那疯慥慥的女人,呆若木鸡。
如此,才要引得玉娘一番——性命养子全不顾,破釜沉舟为救人。
第33章
“大人,这小童儿之所以如此冤枉陷害奴家,尽是因着,他并不是我亲生儿子。”
真个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童子心中一片冰冷,手脚齐抖,一言不得发。只见那老妪上下嘴皮磕磕碰碰,便将当年旧事一一道来,闻着无不惊叹、听者不胜唏嘘。待全个完整了,自然省去了救她之人的身份一说,只道是个行脚的好心商人,又道:“大人还有不信,大可使人查访。那乡野地方,此事甚大,想必定会有与贱妇同辈之人记得的。”
饶是见多了人间百态,此时亦不免受她牵引,心中颇多无奈起来。在座各位沉吟不语,看玉娘的眼神也不似先前鄙态。
玉娘又道:“贱妇亦非是铁石铸的心肠,怎奈积怨太深,平时待他不但不与好颜色,逢见亡儿祭日,或是想起他来,尽要一番打骂折辱。有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因果报应,向来不爽。贱妇一生行为,公堂上有青天老爷,地府里有阴差判官,断的甚么罪名,尽数是该受不冤枉的。只是——”两边公差早已放了开去,教软绵绵伏在地上,半撑着头颅,续道:“只是贱妇冤孽,不能累及别个。便是为了我那早夭的苦命孩儿,也须积积阴德的。此刻贱妇所言,决计无半句打谎。大人听说,昨日他二人来我分桃楼不假,真真切切是无有做甚么违逆王法的勾当!那玉牌也是有的,只是颇似故人之物,小公子既与我,我便收了下来。要问甚么人证物证,不瞒大人,一概没有。真假是非,教在大老爷公案上!”
言罢,猛一抬身子,一头撞在那檀木书案脚上,使得大力,竟撞个鲜血迸溅,前额凹陷,眼见是活不得的了。
一边官差当先会意过来,跌忙上前查看,裘大人、赵可桢、赵可隆,在场列位无一人能料到这一手。单有一个,那李康隆心中已有分明。如今尽是一面倒地情况,玉娘供词十分着紧。她个年迈的妇人家,如何熬得过大堂上的三推六问?一个口风不严,就去了李家上下性命。只有一死,既可守住证言,又能够暂时保全李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一早便晓得的此时应了验了,却是满心的凄凉,碍着身份连上前瞧上一瞧、探望一探望也不敢,心中念道,玉娘,今生今世,我李家欠你一份天大的恩情,来世做牛做马也当偿还。
正在大堂一片混乱之际,只闻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响起,方才惊得呆住的童子,连滚带爬跌撞过来,推开一众衙役扑到玉娘身上,那一通嚎,真是个入疯入魔了。公堂之上,无一人阻他,更再无人言语。出两只眼睛看着,这一个失了娘亲的孩童,如何化身成幼兽,对着玉娘的尸身连锤带打、又摇又晃。哭得人心神俱碎,不忍侧目。
那般叫喊法,不多时,便再发不出声音来,一口鲜血呕出,浸染了他娘的衣衫。他既再发不出声来叫娘,只老实伏在尸身上,兀自嘎巴嘴巴,比的还是个“娘”。睁着两颗眼珠子,眨也不眨,空空荡荡一片,眼泪径自不断涌出,混着吐出的心血一同,红了一片。
案审至此,两名证人,一死一伤,再有何好说?裘大人同两位皇子征求个眼色,便退堂,押后再审。当夜写了个折子呈上去,递交皇帝。
元丰帝前前后后瞧了一遍,气得扔飞出去老远。连声道无用的东西,吓得双福、季少游伏在地上,不住求告息怒。
皇帝虽恼怒臣子糊涂,却不舍的他二人代罪。便道:“且起来,好端端的,又不火你们,作甚么又跪?”
双福领个诺,顺便掺起一旁的季少游。
“唉,多事之秋。眼见着番国使团将至,恐在外人面前丢我天朝脸面……”
这是暗着叫他退下哩,双福背地里出了张苦脸,恭恭敬敬退了去,留下反身带严实了门,守在一边,不一时便招了几只蚊虫,手中拂子左右甩动两下,风声不大,倒是呼呼,究竟不敢造次,不再乱动,任凭它蛰咬罢。
元丰帝把龙颜沉了,同季少游好一番絮叨。
季大人此时可没心境去听他鸹噪。他心中起了个念头,未知是否可行。倘若成时,非但可保季少逸安然无恙、不再受人觊觎,连同自己亦可以脱离这不尴不尬的境况。只是,倘不成时,许要龙颜大怒、他个大理寺卿人头落地、血溅三尺!然则,想必不会罪及家人,各种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好说不好听的,便是皇帝也要忌惮人言可畏,多是流放,不会打杀了的。果真如此,只他一人生死,又有何惧?总好过堂堂七尺男儿,不战死沙场、谏死朝堂,倒落个褒姒玉环的名声下场,简直愧对祖先、愧对这季少游半生的报国雄心!
牙关一咬,那皇帝一转背身过去,便解开衣扣,赤条条跪在当下。元丰帝兀自抱怨,那闻得窸窣退衣之声?待会转过头,只见那贴心的臣子这般模样,登时大惊失色:“你作甚么!”
门外头候着的双福闻听,唯恐犯君,不敢怠慢,推门而入,元丰帝暴喝:“出去!”饶是退得迅速,终究带过一片雪白,心惊之余,不免噤声。心中打个转转,已晓得大理寺卿的心思。暗叹一声,又是一笔糊涂账。
皇帝稳坐一国之君,怎的不见过些大风大浪?这等阵仗,不在话下,不过一时便冷静下来,道:“季少游,你待怎的?”
大理寺卿一身不堪,可是神色平静,方才双福冲进来时候,也无有一丝慌张。但凭皇帝上下打量,自道:“皇上圣明,臣斗胆,求个痛快。”
元丰帝道:“哦?你且讲来听听。”
“臣进宫伴驾多日,承蒙皇上错爱,日受隆宠。然臣内心倍感不安。放眼我辽辽天朝,人才济济,有能者比比皆是。才德远胜臣之人,更是数不胜数。为人臣者,一无能为君绍介贤能,二不能为国开疆辟土,三不能为君正言醒身,实乃无用之至。空余下一副臭皮囊,如能愉君一二,臣于愿足矣!”
元丰帝个通透的人,眼睫毛都是空的。一番话说来,如何还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始还恼他自甘下作,如今瞧来,逼他下作之人,正是自己。龙书案后面坐着,瘫软如泥,百转千回,想不出个对策,讲不出个是非。不由靠在椅背,仰天长叹一声。
他自觉并无那处对季少游不起,心中也明了此时行事,将来于他,必定前程尽毁。然则便如他所言,天朝能人异士何其多?他季少游有何能耐忝居高位?无非是皇帝早有使他伴驾的心思,饶他的罢了。他亦早有准备,遗诏之中,受他金银无数,远远派走他乡,保他一家无忧也便是了。只求余下年月,有个同心中所爱有几分相像的相伴一二。却从不曾想过,他个人如何想法、有何报复。如今想来,必定自始至终尽是他一厢情愿。他为帝一世,仅一次的随性,竟要毁了别个的一生。倘能自私一些,他乃天之子、人之皇,有何不能行?有何不可行?便是牺牲一人,慰劳自己功绩,又有何不可?只是几日相伴,他心中多已有所计较。季少游才情德行尽在眼中,虽不是人中龙凤,但当初为私欲舍他的大理寺卿,他当之无愧。辅佐一朝君主,颇能强项直言。断案审案,也是个不畏强权的。只是有家眷在身,诸多忌惮,不敢施展。又因此可见,是个有情有义、心窍玲珑之人。如此人才,去了岂不可惜?
元丰帝悲叹道,可怜朕行将就木,已是暮年,从坐在皇位那一日起,再没了个称心如意的时候。老来老来,可有几日欢快日子过了,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长久不得的。
起身将他扶起,道:“爱卿心思朕已省得。常言道,清者清浊者浊,爱卿又何苦理会流言蜚语,庸人自扰?”
季少游拾起衣衫,披将在身,朝后退两步,恭敬作揖道:“皇上乃真龙天子,自不将尘世俗事放在眼中。臣乃一介凡夫,有家有口,便是想效仿皇上仙风侠骨,终究脱俗不得。求皇上饶恕则个。”
皇帝见他这番退避,心知再留他不住,又看了半晌他酷似那一个人的颜面半晌,方道:“刑部员外郎遭绑一案,甚为蹊跷。顺天府承办不利,致人证忘私,罚俸半年,以示警戒。责大理寺卿季少游接手,即刻出宫,不可怠慢!”
季少游此刻衣衫不整,但心魂振奋,直欲欢呼!强压心头喜悦,唱了声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退了去。
空荡荡的御书房,便又剩下元丰帝一人。负手而立,苍茫四顾,眼神飘忽,老态顿生。脑中一时空白无他,想不出个来往,张口唤道:“双福?”
那自幼伴在身边的阉人,轻声细语唱了声诺,推门进来,站在一边,躬身一揖,“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