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帝始才缓过神来,静默了半晌,问道:“世人多言天家好,好在那里?”
双福觑眼看一看,觉着并非有甚用心,只是随口一问,心知须得回答,便道:“回皇上,概是好在不晓得罢。”
元丰帝疑惑道:“不晓得?怎讲?”
双福道:“不晓得才算是好的。皇上觉着百姓平淡日子可堪羡慕,亦是因着不晓得。奴才愚见,不登大雅的。”
元丰帝叹道,“你这愚见,倒是非同凡响了。”说着,面上也精神几分,好似不再耿耿于怀。
你道是,枉羡别个千般好,哪知黄连咸自尝。
第34章
司马胜本欲去寻季少逸,京城当中他也别无他个相熟的。来到季府门前,溜了两圈,又踟蹰起来。那季少逸虽年纪小,定性不佳,并非是个能托心的。何况他官职不大,想也使不上力气。脑中灵光一现,忽想起李维来。解铃还须系铃人,指不定同他讲讲,会有出路。当下转去寒山房舍。
李维过了几日与世隔绝的日子,自得逍遥。又比邻禅寺,暮鼓晨钟,有僧人朗诵经文,不外是个静心养神的好所在。只有一件颇为恼人,每每入夜,睡不扎实,总梦见个哭得十分凄惨的小娃娃,看不清面貌,口里头哥哥、哥哥唤个不停。待上前去,又是黄粱一梦。醒后心中十分悲戚,总要缓上好一会,方才得脱。暗道不是碰见冤屈的小鬼作祟,也是前是作下冤孽了,便央人到寺中寻几本佛经回来,日夜誊抄,期盼能超拔一二。
这日天色渐晚,有下人进来与他挑灯,才道声感谢,忽地打外头闯进一人来,劈头就跪,碰头如捣蒜,叫喊甚么反倒听不分明。
李维跌忙上前搀扶,一看,正是司马胜。只见他满面泪痕,慌张失措,行状可怜,口口声声要他救命则个。李维不明就里,忙教人去备茶水,自搀扶到椅子上坐定,才问:“莫慌,且慢慢讲来。”
司马胜抽噎磕绊,将事情由头至尾同他大概叙了一遍。
李维道:“如你所言,我又能使甚么力气?既然是官府上门拿人,想是已闹上圣听。也怪我莽撞,多写几字与他,许还不至此。”
听他话外音,是不愿帮忙的,司马胜倒身又拜:“李大人、李大人!如今司马再没别个法子,倘若大人不救我,索性领着一干奴才去劫大狱、劫法场,只能用强了!也知必定不能成功,只图个生死一处,也好过眼睁睁看他亡命,我独个儿苟且偷生!”
李维闻言,自然千万个不可的劝说,又扶将起来,沉思片刻道:“倒有一个法子可行,只不晓得你信不信得过我。”
司马胜道:“今日既然求在大人脚下,岂有不信之理?大人快快讲来!”
李维道:“说也简单,不过你放了我去,我自同衙门交代,并非甚么绑架,只李维不耐案牍劳神,前来山房小住几日。又有前几日送回的信件、誊写的经文作证,想官府没了被害之人,案宗如何得立?”
司马胜道:“李大人所言,司马胜自然相信。只是那赵可桢不是等闲人物,定然不肯善罢甘休。可怎好?”
李维道:“这一些个琐碎你便不用担忧,我既承揽过来,自然都在我身上了。只有一样,事到如今,你再不同我将粮饷来去讲个明白,可说不过去了。”
司马胜道:“倘若果是我作下的,大人预备如何?”
李维道:“身为朝廷命官,却不能坐视不理,凭之任之。”
司马胜闻言,呆了一呆,复又苦笑道:“大人身在囹圄,依旧如此敢说敢为,实乃真君子。好教司马叹服。同君子相交,司马也不可小人作为,便如实相告又有何妨。只有一样要求大人的,万望成全则个。”
李维道:“怎的?”
司马胜道:“我同大人讲实话,但求大人莫要全数表去。所有罪案,尽是我司马胜一人犯下,与别个无干。即便是判个碎剐凌迟,司马绝无半句怨言,只求不要牵连、牵连……。”
李维不忍见他神色凄惨,便道:“我省得了。可需立誓发愿?”
司马胜道:“莫怪司马小人,此时牵扯并非我一人,还连着他全家上下项上人头,便请李大人与佛祖起誓一二罢。”
李维当下朝南跪拜,发下毒誓来,今日司马言语,罪不论大小,绝不累及他人,倘若有失——
司马突然断道:“便亲手宰了告发李家之人。”这指的是那名小童子,他自留了个心眼,李维恁个慈悲心肠的人,绝不肯加害他人性命的。一旦事有出入,也可借他手除去仇人。一举两得的买卖。
李维不明其中,还以为那指的是自己,便依言发下毒誓。
随后,司马胜将个中缘由一一道来。
讲这话还须从司马胜的师父,司马元讲起。那一位年轻时节,也是一个风流人物。单从玉娘一事便可窥一二。过脚之处,无不笙歌四起、红袖满楼,既称侠盗,手下自然有些黄白,出手大方、从不吝啬,把些个金银作粪土,挥之不尽。又有个诨号,叫金银盗的。
他轻身功夫高明,走门过户如至无人之境,莫说看家护院的狗子、把式,你瞧那武林世家的山庄别院、军事重地的粮仓银库,倘若兴致来时,或去皇宫内院走上一遭,怕也不在话下。
这一年,某县糟了百年不遇的雪灾,鹅毛大雪接连飘了三五天,积了没人顶深,家中门窗多打不开。屋中寒冷,有扛不住冻的生炉子取火,奈何大雪封了烟囱,一家子老小憋死家中的不少。又有知晓个中利害的,不肯轻易生火,只好冻死、饿死,其状惨不忍睹。
天将如此大灾于民,国不安之、抚之、解救之,反倒发下征帖,派在县衙,诏令家家户户出壮丁一名,远赴边境,护国保君,抵御番邦。
那恰巧过路的司马元,闻听此说登时勃然大怒,挥别一众不愿同朝野纠纷的武林人士,亲自参到自发组织的民兵当中,每日救人除雪,功绩彪彪。表面上并不同朝廷作正面冲突,阴地里打点上下,施了银子同灾民,便混在征兵当中,一同上京去了。
彼时征兵已毕,正是集结粮饷的时刻,他仗着艺高人胆大,小施手段,月余之内,竟搬空了银库!简直神乎其技,众人皆道是神灵作祟,连天子也不免为之动容,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冬季不宜动干戈,下令延迟发兵,改在开春时节再作计较。
自然,这些尽是表面上的功夫。能犯下如此要案的,定不是常人。皇帝背地里下旨六扇门彻查失窃一案,限时半月。
时,司马元与蒋真首次交锋。
那蒋真彼时还只是个捕快,年龄虽小,经验颇丰,办案之时,甚有能为手段,一点点蛛丝马迹也不肯放过,当时六扇门中首屈一指的,便要数他。
几番勘察过后,揪出他飞天盗司马元来,二人你来我往,好不激烈。又得知那遭灾的某县际遇,蒋真几次考量,到底不曾将他报了上去。此后,六扇门一众多受牵连,他蒋真一辈子空有本事,不得高升,也是由此一桩的功劳。
打从那之后,司马元好似闻见血腥的蚊蝇,凭你甩也甩脱不开。年年尽要在京城流连些时日,或干脆缀着蒋真出外办案,自言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非要过过招数才能平技痒。
那一次又在京城,偶宿畅春楼,才有了玉娘一段韵事。自然,本也是为寻蒋真而来的。
其后几年,他受了徒弟,渐渐有所疏远。蒋真受圣命去了一趟南水村,寻回了两名宫人偷带去的饰物,认了李维作义子,一同前往武当山,后独自回京复命。不想被卷入一场宫斗。李维归京数月后,便教人揭发了当年私纵司马元的案件,按律判了个斩。
待司马元抽出空闲回京之时,闻见噩耗,一口气不来,当场心血翻涌,昏厥过去。醒来后又是一通恸哭,极为伤身。扑倒在蒋真坟前,不吃不喝足足三日。而后取了骸骨一同归去,专心徒儿,也就是司马胜。此后再不复当年盛名,身体日渐衰弱,堪堪将养在床。
两年前,到底熬不过思念,泣血而死。
死前留下遗愿,七年之内,凡有战事,必定要倾尽法子阻止。他心思怪异,说是要去黄泉见蒋真,须有见面礼赔罪,才好解释独活这些年,别无他物,只送他七年安宁。
而后诸般,尽如前言,司马胜乔装混进镖局,李康隆撞破伪娘子计谋,后又如何如何两情相悦,才替他百般遮掩、放哨望风、甚至以身相代。
言罢,天光已放明,不觉间竟消去了一夜。山寺晨钟敲响,穿透雾霭而来,击在人心,声声若哀,叹情苦、欲苦、奈若何苦。
李维一声轻叹,道:“承蒙司马侠士不弃,以实话相告,李维定然谨守诺言,不负所托。”
这一些事情,司马胜虽是亲身经历过的,如今通通一说,反倒生出许多感慨来。想哭,又哭不得。想放,又放不开。忍不住逼着自己一再回想,将那过往痛楚一一应验一遍,左一刀右一刀,刀刀割在心头,疼的呼吸不畅、泪如泉涌,方才罢手。
“李大人……”
李维起身去开窗,听闻他唤,回首过来,只见那一缕晨光打在司马胜面上,清清冷冷,冰冰凉凉,眉毛眼儿都似上了霜。单是瞅着,便教人好不心怜。遂两步上前,与他一方手帕,道:“人说世间百般好,独为情字始,亦为情字休……”他言罢,兀自发起呆来,这话好不耳热,从前同那个说过?隐隐约约,竟然想起了苏唯来!何时、何时见过他?自打相识一来,也不曾讲过——
他自迷茫,那司马胜听他所言,心里头过了两个来回,颇有感触,也自缄默,暗暗叹息——李康隆,我与你既然已为情字始了,是否也有一日当为情字休?
这可正是,说者无心插垂柳,听者有意自搬套。
第35章
有话则长,无话少赘,单说司马胜千叮万嘱,将李维送回山下,未避人眼目,自行去了。李维心中略一思量,心知事以至此,知会了赵可桢,怕也不会善了。便直奔顺天府,一番打听,晓得此案已授大理寺主审,并三皇子、小皇子,及刑部侍郎楚天熙也有份子同堂,便转去楚府,要打听明白。自然扑了一空,那楚闲人的闲,可不在家中闲的。家人告之,昨夜晚间不曾归来,老爷差人打听,是在畅春楼宿的。
放在别个,怕要心生不满,你好友遭人劫持、生死不明,你怎好秦楼楚馆、笙歌夜舞?这李维倒也是个妙人儿,闻听此言,不作他问,连心思也没动一动。自觉理所当然,只多跑一段罢了。这世间,随那一个也可对他不公不平,决计不会在意,又或撞见别个遭遇,伸手帮衬不在话下,图个问心无愧。他少年多舛,同幼弟相互依存长大,多尝人间冷暖,饱受欺凌白眼。读书识字,晓得天理伦纲,一丝不苟遵照作了,究其缘由,概不过是没个人教导,只好从书本上谋求个生存之道。养成个性子,外热内冷。瞧他事事关心,实则并不曾上心头去,我自按着应该作的作了,任你怎的对我,好也罢、坏也罢、时冷时热也罢、知恩图报也罢、恩将仇报也罢,我一一受着,只当是因果报应,不爽天时了。
又只有个阿齐是例外。稚龄童子,如何晓得怎样为兄、怎样为人父母?不过少言多看,观别个为兄的,有样学样,照猫画虎而来。他个兄长围护弟弟,个小娃娃便手执树条挡在野狗前头,颤巍巍喝喊,不叫伤害幼弟。别个爹亲赚钱糊口,他便抱着弟弟,偷偷蹲在学堂外听讲学,与人读信写书赚两钱银子,换吃换穿,冬夏不苟。别个母亲勤恳持家,他也学着针脚线料地缝缝补补,裁改自己穿小的衣物,早起晚歇,烧饭煮菜,一顿也不曾少了他的。如此倾尽心血养大的,怎的不疼、怎的不爱?怕是没个他,李维便要不晓得活着为了甚么了。天地之大,他心里头只装着一个阿齐,自言心胸狭小,一个弟弟已然塞得满满登登,再容不下别个人事了。
李维来到畅春楼,只见门厅冷清,没个人气儿,心道这些夜里招摇的生意,难免白日里消停,不甚在意,就往里去。甫一进门,听见吵嚷声阵阵,他本不欲沾染是非,正要寻张椅子坐下,等着鸨子来迎,乍听闻“楚天熙”三字,心道莫不是他惹得官司?想着,叹一声没奈何,循声而去。
来到后厅,浓重的胭脂花粉香扑鼻而来,呛得书打跌。又不肯失了礼数,当场捂鼻遁走,遂同与他相邻的那一个拱了个揖,“可否劳烦娘子,唤吾友楚天熙一叙?”
他此厢一言语,人群当中耳尖的那个,登时一蹦三尺高,喝道:“李维?”
霎时间人群寂静,莺燕们纷纷回首,与他让出一条道路来,其中楚天熙诧然站立,小腿上头还挂着一位,细细一瞧,也是个熟面孔,正是同僚季少逸。个青头白脸的少年,哭得满面斑驳,鼻头眼睛丹赤一片。瞧见来人,长大了嘴巴,那来不及抹掉的两行鼻水,随着淌进了口里头——
李维自来是个薄面皮的,受不得这些个红粉青睐,通红了头脸,讷讷拱手道:“几日不见,好友别来无恙?”
此处有话要讲,何以季少逸在此,又如何这么个场面?
昨日下午,李家出事之时,季二少不曾得知。彼时正坐在家中独个儿闷火。这向来跳脱不牢靠的人,如今肯老老实实闭门不出,着实令人咂舌。其中有些个因由。他在刑部作差,虽官小位微,却是个四处行走的活儿,今日某大人、明日某部处地窜,自然也十分着风。当初李维楚天熙断袖一事,他便是刑部头一个知晓的。彼时倒是无甚感触,只觉是个碎嘴的见不得人好,便泼脏水与李维。这一次教亲身体会了人言可畏、人心难测、众口悠悠。
他自受命去礼部公干,了了公事,照理开开小差,寻些有交情的讲话。进的门去,就见正讲得欢畅,个个面带狭亵,便道,必定又是在讲那家墙内帏外,也罢,这时辰回去了也无甚要事,权作打发时日了。便走上前去,勾脖子拽膀子,要问怎的。
季少逸生的十分俊俏,又是个直爽的性子,平日里跟友人一起,使银子坏钞尽是他的事,众人都爱他,喜欢与他一起说话。见了他来,也不避讳,当头调笑道:“亏你笑得出,快快回家藏好了,仔细教天子见了,掳去宫中做了男娘娘。”
季二少听他话中有音儿,便道:“怎的话说?”
几人一番挤眉弄眼,很是神秘,季二少许下好些饭局,才与他道:“你不道,如今男风盛行,须不是平地起波。那源头,竟是打从深宫内院里头吹出来的。”
季少逸奇道:“这可不是,如今天家开枝散叶,龙嗣颇丰,何来喜好男风一说?”
那人见他不信,来了兴头,道:“你不信,自由着不信去。圣上收了大理寺卿入宫伴驾,实则是方便狎玩,眼下那个不知、那个不晓?京城内外也要传遍了的。”
此言一出,当真是惊得好受,咔嚓一声炸雷轰了下来,骨头缝里钻凉气儿。
有好事的道:“要说那大理寺卿,不才也见过几次,虽是个青白面皮,到底不抵咱们小季标致——咦?说话的,那大理寺卿可也是个姓季的么?”
几人恍然,那教搂住手脚的,也纷纷抽身出来,讪笑作辞。不多一时,空剩下个季二少,面上一阵赤红、一阵青白,十分好看。赌气回到家中,再不去刑部就任,也没个脸皮去了。干等着他哥回来,要个交代明白。
是以,这几日他吃住在家,不曾交友、不曾他游,又怎的晓得李家一事?昨日晚间,实在挨不过久蜗,便出了家门,想要寻一壶好酒来吃吃。不料茶馆中少坐,才听闻威武镖局出事,急忙忙赶去探看,自然是人走楼空,狼藉遍地。又去顺天府探听,知晓有楚天熙一份子,连夜赶去楚府守着。有家人见他来意不善,偷偷打后门出,堵在顺天府门前,与楚天熙通了风。那楚闲人作了一晚上的戏,眼角也要抽筋儿了,那里还有兴头应付季少游?连声哀叹,差人回府知会了老爹,自己打道去了畅春楼,他相好的地界儿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