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可桢又扯脸皮子笑笑,不再言语。
不久,马车停在桃林外,一片浓绿,不然淡红。赵可桢啧啧道:“前几日来时,可不是这等景色啊。老天易变——季大人如何作想?”
天变可算是个明目张胆的暗示,再装不懂,才算做作。季少游不料到他如此胆大,竟然口直如斯,一时间回缓不过神来,呆愣愣瞅着。
赵可桢笑道:“这些天来,我那几位兄长,可不少讨好季大人。抛了无数金银珠玉,到底不见季大人给个动静儿——可不是等着我呢么?”
季少游心道,平日里你病病怏怏,鬼晓得你也有意大宝。若不是今日你当面说明,那个来说我也不肯将信。“蒙几位皇子错爱,下官受之有愧。”
赵可桢看了半晌,从怀中掏出把匕首来,明晃晃寒气逼人,季少游面色不曾大变,暗地里捏了一把冷汗,情知既然教他知晓了狼子野心,不答应同流合污,决计不会轻易放过的。只是万万不曾想到,这小皇子掏出兵器,莫不是要杀他灭口么?
“季大人,我同你瞧一样东西。”说罢,将匕首递了过去。
季少游忙退后两步,躬身道:“臣不敢。”
那拿匕首的手又探前了一点,将物事凑近他眼前,方便瞧看。季少游搭了一眼,觉着十分眼熟,不由得接了过来,拿在手上细细打量。
却原来,这一只同自家珍藏的那一把一模一样,连同匕首柄上头嵌的宝石也不差分毫。“这、这是?”
“是楚风与我的。”
季少游转了一转,已然明了几分,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当初你父亲罪犯欺君,全家问斩,为保你兄弟性命,楚风去求我母妃,母妃心善,不忍他恁大年岁还上下奔走,在父皇面前说了好话,才活了你们。可是——”赵可桢话锋一转,瞟了眼兀自跪下身去的季少游,续道:“不久后母妃临产,本是个万无一失的,却无缘由地难产而死……季大人,你同我分析分析,到底是为何?”
季少游可不是傻儿,赵可桢肯如此一口咬定,必然是已经掌握全局。莫论过去如何,即便是今日,他是生是死、季少逸是生是死,亦全凭一句。
“唔呀,季大人,你作甚么跪着,来来来,快着上父皇赐下的棉袍,小心受凉。”
季少游吓得腿脚酸软,那有力气起身,教个枯瘦的老者搀扶起来,披上袍子。那袍子是上等的蚕丝作面,里面夹得薄薄一层棉花,十分御寒。此时大理寺卿汗出如浆,透心冰凉,便是与他个汤婆子、火炭盆,又如何暖得?
待钟伯一撒手,那季大人跌坐在地,捧着个匕首,双目呆滞、面色惨白。赵可桢冷眼看着,再也不拽了,“季大人,依你如今处境,父皇百年之后,是何境况,不销我说,你须较别个更加明白。是时莫说你自家如何,便是你弟弟……还有同我拴在一根绳上头的楚家,那一个也别想脱开。”
“季大人,你适才唤我小皇子,且怪不得你,皆因为我父皇连个王也不曾封与我。你们如何作想,我不理会,我只道他不许我王爷做——”
“——他不许我王爷做,合该是留着自己屁股下头那个给我呢……”
这正是,老狐狸运筹帷幄好生算计,小狐狸暗度陈仓自有打算。
第27章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刻刻要当心。楚风大半辈子同老虎打交道,自然晓得元丰帝面上是个和善可爱的,打杀生灵自来不手软,既定下来的从不曾更改,大有谏臣一怒下装死大殿玉柱之上,依旧面不更色的时候。近些年几位皇子频繁活动,这一位铁血皇帝才渐渐消停下来,明面上后宫里头晒晒太阳、赏花狩猎,颇多享受,暗地里却是左右防挡,谨防那几个年少手下每个轻重的,争端之间害了彼此,更甚伤了国之根本。实也不曾得闲。
年前一次行猎,不过动了筋骨,元丰帝虽不是马背上得的皇帝,天朝番国连年征战,御驾亲征之事可不算少。单说是教疯马摔了,楚风怕是连动了筋骨一说也不会相信。那皇帝可借此授大皇子监国,自家养在深宫,活似行将就木,随时宾天而去也似。如此用心良苦,旁人不知,为师为傅的楚风如何不明白?生怕赵可桢看不分明,使楚天熙告之,得回一字条,上书:父之心,儿自知。风头盛,当息事。楚风大安,且喜不同他别个兄长。一时间皇子拉帮结党,各自底细早已教摸了个通彻。些个算盘打得叮当响,只等东风一到,再不管皇帝死活,软硬不禁,就要夺宝之时,皇帝身子竟然好转,不久痊愈,饱满上朝,并无疲殆。始知中计,日前人人自危,无不心中颤颤,谨言慎行,唯恐发难。事到如今,唯有这一个无甚作为的小皇子,有胆子日日进宫面圣,个中自然是因为不曾落下把柄在他手中。
只是今日私召他见驾,又是所谓之何?莫非是来往频繁了,竟教看出了端倪?想及此,一把年纪、风雨半生的楚风,也不免汗出如浆。皇家情薄,对亲子尚可下手加害,遑论他人。方才出门之时,多该写下些个嘱咐,但凡回去不得的,可早作准备及时打点——楚风忽而眉头一舒,豁然一笑,他道——罢罢罢,想甚多又有何用?到了黄泉下,再聚首,依旧是一家子。终此一生虽有憾而无愧,楚风何所惧哉!背负双手,昂首阔步而行,只见天高云淡,地广人稀,登时心中一片豪迈,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前头领路的小太监见他这等欢乐,又有心结交个贵人,便搭茬道:“楚大人何事喜乐?”
楚风眉开眼笑道:“我那小儿子可争气,同我讲,说娶个男人回来。”
小太监闻言大吃一惊,怪叫道:“要娶男子?此等事情,有甚可乐!”
楚风手捋山羊胡,自傲道:“有何不可?颇具其父之风。”
那小太监见机,已知失言,忙补救道:“正是正是,且同大人一般,是个敢作敢为的好汉子。”正暗自得意这一句拍得妙,却听楚风道:“非也,此风非彼风,实乃男风也!哈哈!”
小太监打了个趔趄,心中如何腹诽再不提。
元丰帝吩咐双福退下,那公公径自恭敬退将出去,脑袋也不抬,自然不曾把楚风个正脸。楚风倒是抽空溜了一眼,只见那别扭的侧歪着脸蛋子,只许他个后脑勺瞧。咧一咧嘴,心道好歹是个上岁数的,作甚爱拈酸惹醋。
双福自不理会他秋波暗送,出去不忘阖扣上大门。御书房内只剩下一主一仆、一君一臣。元丰帝未语先笑:“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太傅不必拘礼。哈,是了,方才闻听太傅家中有喜,可是作真?”
皇宫大内须是没个隐秘,前脚说话,后脚就教风吹在有心人耳朵里了。楚风大方方唱了一声诺。
“哦?京城第一的大闲人教肯安定下来的,想是个天姿国色、倾城佳人?”
“回陛下,家门不幸。佳人倒也算得,一无美颜,二非女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
“如此说来,定是聪慧过人、胸怀沟壑的一个?”
“非也,不过念了几年书,资质平平。是个无功无过、无所长无所短的。”
皇帝哈哈大笑,“闻太傅此言,概是已将其纳在自家门中,入得太傅眼界,更十分满意,如何说是常人?改日连大闲人一同宣进宫中来,也教朕品评品评。”楚风不曾言语,腰背略微弓得深了,意思领旨,元丰帝不甚在意续道:“是了,姓字名谁?那家人士?祖籍何处?”
倘若说皇家是一窝狐狸成精,那与之共舞半辈子的楚家,怕就是满门大狈小狈,上压下挤之间游刃有余,不肯吃亏的。此时此刻,何须他多言?倘若皇帝想要知道,不需他答,自然也可从头至尾,晓得详细。既然有此一问,必然是还有下话。
果然,元丰帝沉吟一晌,抛下个折子来,教楚风瞧。楚风捡了起来打开一看,是个名不经转的上的,揭楚天熙李维二人见日勾搭一团,当差办事风气,刑部上下多有怨言云云。楚老爷子一头看一头暗骂两人不教省心,你侬我侬大可回在家中行事,怎的教人瞧了去——看看、看看,不是有个吃不到肉的喊臭了么。
“皇上明鉴。”连解释说话也懒,打杀惩罚不过皇帝一句话,倘若要找由头,千万个也是有的。
“太傅快请起,朕可没有责怪的意思。不过是瞧着上头名字眼热,太傅瞧瞧,可是近几日折腾朕的那一个不是?”
楚风心道,起甚么起?彼时还要跪的,可怜我一把老骨头,起起跪跪,噶蹦蹦直响,倒不如就此着了。遂磕了一首,口呼有罪,并不起身,
他虽身为太傅,比之皇帝大不了几岁。概是当年立太子之时,元丰帝早已过了双十年岁,楚风拜师,算来多出三五岁到头。二人一般大小,老年的病症,你清楚,我也明白。元丰帝不赐座与他,多是持着别样心思,此时见他赖在地上不愿起身,心道也罢,常在宫中行走的无有不厚穿裤子的,那老滑头又跪在进贡的摊子上头,想是比他坐着还舒服。
口里头懒洋洋问道:“此话怎样?太傅何罪只有?”
楚风坦言,那教皇子见日进宫逼驾的,正是他儿子的姘头。一一二二一番讲述,自然是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说话,听断了一群闺阁柔肠、泪湿了几匹娟帕丝巾。
语毕,元丰帝假模假样一番唏嘘,又道:“即是如此,朕心中知晓了,便催着速速找了回来,下旨他成全二人完婚——”忽而又一转道:“那李维同朕的小幺情同手足,虽如此,婚后嫁做人妇,可不好再住他处。太傅须得想个没辙子来,保全声誉。”
楚风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气,却原来是为了这一遭。赵可桢年过双十,不曾娶妻婚配。本有个门客吃住家中无甚大了不得,奈何这一个却是同楚天熙传有断袖的。元丰帝多是恐怕带了坏幼子,说防备楚家同幼子走动过频许也有的,总之是不喜李维再滞。
如此且好办,楚风假作沉吟,便应承下来。
皇帝话却不完,又顺了个折子与他。楚风跪在地上,暗道好在有这一张毯子,便等着一块说完再起来也不迟晚。
元丰帝眉毛跳了两跳,你倒是舒服,知道的是你喜欢,不知道莫不以为朕是个暴君,教老师跪在地上说话,成甚么样子?遂抚额角,笑道:“天冷地凉,休教湿气入骨。不若朕传张椅子与太傅可好?”
楚风咧一咧嘴角,不甘不愿站了起来,口中称谢。
那折子正是赵可桢听从苏唯意见,上奏要请武当山一众道人进宫作法祈福的。
若说赵可桢私底下的小动作,他作父皇的一概不知,可是唬人的。元丰帝登基之时,也没少在江湖之中下功夫,一些个暗桩,时到今日,也不曾弃,只是少有联系。前几日收了几只鸽子,武当一事也晓得大概。他心中疼爱小儿子,只道他闲极无趣,寻些欢乐与自己,当然使得。只是将这些摆在朝堂之上,莫不就是暴露了他的作为?如他一般了解之人便也罢了,教他那些兄长知晓了,还不以为他也有意大宝,趁机抢夺?
实为不妥直至,是以即便折子上了多时,元丰帝依旧不肯表态。
“太傅如何看法?”
楚风心道,倘不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想不会轻易暴露的。他并不知晓当是时楚天熙不在场,教派了出去查探,此计只是苏唯献上,赵可桢一面答应的。暗道,既然小么应允了,定然有些含义在里头,便道:“小皇子孝心可嘉,实为难得。”
皇帝道:“如此说来,太傅是赞同的么?”
楚风道:“我朝自来尊佛崇道,从不偏倚那方。民间亦是修道成风、拜佛成俗。小皇子有此一提,想必是安排周到了,皇上何须担忧?”一语双关,表的是害怕佛教不满,暗解皇帝心结。
元丰帝想了一想,便道:“此事本应从长计议,一旦拿在台面上,再要反悔,可来之不及了。只不过这老幺可算朕的心肝肉,但凡能与他做的,决计不愿违了他。”
楚风忙道元丰帝仁心仁爱,舔渎之情令人感动等等。
皇帝闻言,不由得露了几分真心:“唉,为人父母,却无法舍他一副好身体,教一生下便遭尽苦楚、受尽折磨。贵为天子,连自家骨肉也无能治愈,他日西归,可如何面对他母妃……唉,朕对他们母子,真真是亏欠良多……”
楚风不再多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话说解脱潇洒,那一个又能够心甘情愿合闭双目、离开尘世的?
却正是——莫慨叹,少年风流须尽兴;休悔恨,孝字当头应先行。
第28章
用过午膳,苏唯吩咐小童子与他文房四宝,大榕树下摆了一张书案,写写画画,自得逍遥。
那小童子失了主子,心中惦念十分,日夜吃睡不下,双眼睁了闭了尽是生死安危,又苦于干着急使不上劲儿,个小童子无财无势,又能怎的。但见这有能为的,好吃好睡,不紧不慢,日里热了要冰,夜里冷了添衣,半分也不见忧愁,把个童子恼得牙床痒痒,恨不能一脚踹了出去,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趁着天光光不出去寻人想辙,在家摆弄些个无用的纸墨笔研是何道理?平日里同公子兄来弟往、恁般口甜,临到关头才知品性狠绝,是个不得交心的。
正自埋怨,背地里斜眼瞪他,忽闻一声咳,转身看去,正是楚天熙楚闲人,手中一把风流扇,左摇右摆,甚是潇洒翩翩。小童子见之愈加愤慨,心道公子千般好,万般好,只这交人一项,许是不带眼睛的。
楚天熙无缘无故挨了记瞪眼,他自来瞧这童子不过眼,正待问话,那童子当先道:“二位慢聊,小人去端茶水与二位吃。”言罢自行去了。至于那茶水一事,自然是嘴上说说,那里肯当真伺候。
楚天熙瞅着童子若有所思,苏唯道:“楚闲人又晃到此间,有何贵干?”
教他一问,方才想起来意,劈头道:“宣武当道士上京祈福,是你提地?”
苏唯闻言,稍微愣神。他多以为是冲李维一事来的,不想却是为此。“是可是,又如何了?”只见那闲人眉头紧蹙,直盯着他,并不讲话,切是一幅要他自己说的模样。唉叹一声,苏唯道:“我也只是如此一提罢了,到底怎样做,须不是我拿的主意,你当去问赵可桢要才是。”
楚天熙自寻了张椅子,靠坐在一边,手中扇儿摇摆,合拢眼帘,不消时要睡去一般。苏唯也不理会,笔下从容。楚天熙倘若是为这一桩来,再无赘言了。急又何用?瞧他急三火四的劲头儿,合该是已然准了。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何须着急?
楚天熙半掀了起一只眼皮,掉眉毛稍瞧苏唯,这一个沉稳淡然的,那里有半分率真、直爽,莫说同从前较之变化如何,单是同重逢以来,就天差地别。彼时被旧友再遇蒙蔽了,此时又细想,他那些莽撞不通人情,何等的做作假意。酒桌上推杯换盏、闲暇时吟风弄月、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原来竟然都是预先设计好了的么?莫不成只有他一人依旧怀念往昔,只有他一人视旧情如宝?心头一片冰凉。楚天熙道,难不成这人世间,再无有一份纯真、再无有一寸真心?
“苏唯——你究竟为那般?”
这一个也是懵住了,楚天熙自小就是个灵通的,情绪概不外露,喜怒不形于色。过往交往之时,多是笑脸迎人,即便偶尔坦露,也是少之又少。如同现在这等悲切之色,当真是不曾见过的。自打此处再逢以来,楚天熙待他如何,苏唯看在眼中,心知肚明。只是龙遇浅滩、虎落平阳,难不成要他下半生就此服帖认命?教他如何能肯?教他如何心甘?少年壮志,从不曾一刻忘怀,愤然弃官而去之时,早已下定决心,再不踏足官场半步!定要在江湖之远踏出一片天地,与楚天熙、季少游比肩而立!到如今,他二人一个刑部侍郎,一个大理寺卿,他却是个草头平民,或说,比草头平民还不如,换做别个,谁人忍受得?苏唯从不自轻自贱,亦不容他人轻贱!只要能达目的,手段又算得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