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艾贝尔在这里……

利维向着水池俯下身体，很快在飘着几片浮冰的水面见到自己的倒影。月光下的倒影一场暗淡，不仅深陷黑暗之中，更有一种单薄虚无的感觉。

他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长相却很相似，能在这张还有点稚气的脸上看到那位俊美的成年精灵的影子。

利维和艾贝尔及柯斯一起参加过埃塞林的好几次庆典和祭祀活动，不过通常是他一个人在前面走，艾贝尔和柯斯并排走在他的身后——他们两个有很多话要谈。利维总是先加快脚步，然后不得不停下来等那对恋人跟上。有的时候他也会回过头去看他们，多半是看到柯斯用温柔又神情的目光看着艾贝尔。

如果没有艾贝尔……

利维确实起过这样可怕的念头，梦见自己取代哥哥的位置，站在柯斯的身边，被柯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

这个念头被他小心翼翼地压在心底，利维不敢去多想，因为这个想法带来的诱惑太大也太甜蜜，一旦动了这个念头，他就会想到自己对艾贝尔复杂的感情，即敬爱向往，又想要取而代之。

“哥哥，我该怎么办……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杀掉奈杰尔·坎皮恩……柯斯也教过我用剑的时候要保证心情的平静，但我现在的心情很乱。”

看着水面上酷似艾贝尔的自己的面孔，利维终于说出了几天来积郁的心事。

“他忘记了一切，现在过得很好。你知道这件事也不会生气的，对吧？因为你爱他，所以一定会原谅他，只要他过得幸福就好。我也是那么想的，即使那时候非常希望有人可以回来救救大家，我也不会把责任推到柯斯头上。如果那时候我足够强大可以保护大家的话，你、父亲、母亲、姐姐们也都不会死了。我活到现在只是为了杀掉那个男人，这个决定不会被任何人动摇的。我绝对要杀掉那个家伙……那个家伙……”

柯斯咬紧了拳头，水中的倒影和他满是杀机恨意的脸分了开来，像是艾贝尔的身影独自漂浮在水面上一样。

“我本来想要把你的事告诉柯斯的。但是那个家伙……似乎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他的表现很奇怪，前一天还拉着我说这是很重要的事，隔天就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了。你过去发现过他是那么铁石心肠的男人吗？不过是你的话一定会笑着说‘没关系’的吧。我就做不到，我明知道这都不是他的错，我也还是……对，我一定要对他生气，否则的话他用那表情那语气对我说话的时候……对我说话的时候……”

利维停顿了一会儿，想象艾贝尔从水中伸出手，和过去一样温柔地抚摸他的头顶。

柯斯对他态度很温柔，并没有什么过分的挑逗，只不过他过去和艾贝尔说话的时候也是那样而已。利维不敢顺着这个方向多想，但又忍不住去想。

“其实哥哥是知道的吧？知道我对他……”

“对着水池自言自语什么呢，难道有什么水中仙女在那里吗？”

利维猛然回过头去，看见柯斯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柯斯还是老样子，故作俏皮地对他眨了眨眼睛。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在淡淡的月光十分美丽，有薄雾一般无法捉摸的感觉。

“我找了你半天，怎么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来了？”

柯斯扯了扯自己的披风，走到利维的身边。这时候一大丛烟花在不远处的天空接二连三地炸开，连他们所在的这个偏僻角落也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边太吵了。”

“不是挺热闹的吗？和南方的庆典当然不能比，但在这里也是年度盛事啊。”

“北方的人很喜欢春天吗？”

“那当然，冬天会从十月底持续到来年的三月，在这里春夏秋也不过有七个多月而已，是宝贵的温暖时光啊。”

“去南方的话冬天只有两三个月。”

“故乡又不能自己选择。”

“这里可不是你的故乡。”

柯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你又在生我的气了？”

“没有。”

“你好像总在生气的样子。”

“没有。”

“不，总是在生气，每次我想要接近你的时候就会生气……嘴巴上虽然说不在意，但对我离开之后又什么都忘记了还是很在意的。”

“怎么可能，看到你在北方过得很如意我就放心了。”

“我很高兴见到你。”

“是吗，我也很高兴。我们回旅馆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回卡尔弗。”

利维说着就向前走。他走得并不快，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其实期待柯斯能再说点什么。

柯斯从背后抱住了他。利维一瞬间觉得没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和思考。柯斯的胳膊环绕在他的胸口，下巴搁在他的左边肩膀上。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吐出的温热的气息就吹在他的耳朵上。

“不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没什么好问的。”

“是直觉。觉得这里有熟悉的味道就跟着走过来了。利维你身上有让我很熟悉的味道，是什么呢……”

柯斯在利维的耳边吸了几口气，从他鼻子里喷出来的热气和鼻音让利维的耳朵一阵颤抖。

“好熟悉……温柔又怀念的感觉……那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过你……”

“是啊，你说起过。我以前是你的剑术老师，我们在某个南方城市度过一段很温馨的日子，但是我离开了，失忆之后出现在北方。”

柯斯说得很慢，利维知道他想要装作回忆起什么的样子，但做不到。

记忆就是这样的东西，不因为你想要忘记就能忘记，也不因为你想要回忆就能想起。

“然后你想要说什么？说你对我有好感，如果我不介意的话我们是不是要发展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

柯斯用故作惊奇的口气说着，脑袋在利维的脖子边又蹭了几下。

“虽然你什么也没说，不过我想你在南方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吧？我不知道你这次来北方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处理好那件事之后，是不是可以考虑在这里多逗留一会？”

利维下意识地低下头，柯斯这会是看不到他的表情的，但他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脸被无法克制的高兴和愤怒扭曲成了什么样子。

“有什么能说服我的理由吗？”

“我觉得你很熟悉这个理由是有些勉强……我刚才说过见到你我很高兴吧？那是真的。虽然什么也记不起来，但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挂念着自己，我就有很安心的感觉。如果你留在这里的话，我说不定能想起一些什么，然后……”

利维用手肘在柯斯的肚子上狠狠撞了一下，在柯斯吃痛松开手的时候反手挥出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胸口上。柯斯向后一仰，就载进了水池。

“我受够了。你这个家伙……你这个家伙……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你觉得我很熟悉是因为我身上带着的……你亲手交给艾贝尔的这个东西……”

利维把挂坠从自己的领口扯了出来，握在手里。那颗小小的蓝宝石在月光下依然闪烁，荡漾起一片柔美的蓝色水光。

“不要装出很想找回自己记忆的样子。那天我告诉你艾贝尔曾是你的恋人，你当时是怎样一副面孔，之后又是什么嘴脸……你之后都没提起过他，是因为有艾贝尔在影响你对我求……求欢吗……”

利维为自己终于把这个词说出来感到脸红。他用指责的目光看着正从水池里爬出来的柯斯。柯斯一次也没有明确地向他提过那样的要求。但对于曾经那么喜欢柯斯的利维来说，他的每一句话都有那样的暗示。

柯斯湿淋淋地从水池里爬起来，他脱掉浸满水的披风，但没有急于把自己弄干，而是看着利维，问：

“是不是我表现得太急躁了？可能是被这里的一群笨蛋传染了，在南方这类事是不是有更隐秘的表达方式？我是挺喜欢你的，毕竟你是那么可爱，又曾经和我在一起过，但还没有到那种层面上……我让你误会然后感到压力了，真对不起。”

“你……”

“不过，你老说是艾贝尔、艾贝尔的，艾贝尔到底是谁？你可从没和我说起过他。这倒是个很常见的精灵名字，是你的亲人吗？”

他说着，把几缕湿漉漉的头发从自己的额头上拨开，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浅蓝色眼睛里闪烁着在利维看来堪称可怕的光彩。

16、回忆II

旅馆的伙计在地上铺好床垫，又三两下把被子铺好，丢给柯斯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才离开房间。

“老样子，你睡床，我打地铺。”

柯斯说着脱掉老板借给他的睡衣就直接钻进了被窝。他披着利维的披风冲回旅馆的时候已经快冻僵了，在泡过热水澡后才缓过气来。老板虽然没有问他是怎么变成落汤鸡的，但在他提出加一个地铺的要求时，多半已经和伙计心照不宣——情人之间闹矛盾。

柯斯也觉得自己在水池边抱住利维的动作有些唐突，毕竟几天的接触下来他发现利维相当害羞。他的行为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示爱，而只是一种试探。如果利维没有明确拒绝，接下去才是真正的行动。柯斯不理解的是利维发作的时机。看上去男孩并不是因为他抱住他而生气，而是因为那个名叫艾贝尔的人。

他仰望躺在床铺上的利维，发现利维也在看他。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让柯斯很难猜测他现在在想什么。柯斯只能确定一点，利维没有生气到不能忍受他的程度，否则他想要离开的话，他是绝对追不上他的。

“你真的不记得我提起过艾贝尔？”

“你说过吗？可能是我忘记了。因为这几天你的出现对我的冲击也有些大……哈哈，这个解释好像很敷衍。艾贝尔……到底是谁？”

柯斯说着小心观察利维的表情变化，发现他只是眉头微皱的时候反而放松下来。

利维不是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表情变化幅度不大只说明他的心情已经平静很多了。

“以前的朋友。”

“哦。”

“对这个有印象吗？”

利维从胸口摸出那根细细的挂坠。柯斯眯起眼睛，盯着挂坠上品质上乘但实在细小的蓝宝石。这颗宝石始终荡漾着温柔的蓝色水光，让人无法把视线挪开。

“刚才你拿出来过。它真美……”

利维把手搁在床沿上，自己转过身去，把脸朝着天花板，又问：“柯斯，说说你对我的了解吧。”

“这算是……邀请？”

“不算。”

“那赞美的话不能对你说了。你是问我这几天有没有想起和你有关的过去？”

“不，我是问你这几天对我有什么了解。”

“你的老家在帝国的南部，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来到北方，然后遇见了我这个老朋友，可惜是失忆的老朋友。”

“你记得我的剑术老师是谁吗？”

“能记得倒好了。”柯斯苦笑了一下，但在那颗宝石的光华下他的笑容马上又平和起来。“你果然一直在生气。”

“恩。”

“你质问过我为什么失忆之后还能生活如常。但是在北方，不坚强一些是活不下去的。”

利维也翻了身，正面朝上躺在地铺上，白色的天花板在他眼前化成了覆盖着白雪的城市风景。

“需要帮助吗？”

柯斯走到对面的街角，问蹲在那里的女人。那女人一头黑色长发，对于刚在蓝堡和矮人们共度了一个月时光的柯斯来说，是个赏心悦目的人类美女。

女人为躺在那里的人整理了下衣服，摇摇头：“不用了。”

他们面前是一个流浪汉，已经冻死了，脸上挂着古怪又神秘的微笑，让人好奇他在临死前到底见到了什么。

女人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问：“外乡人？”

“那么明显？”

柯斯抖了抖自己斗篷。蓝堡和卡尔弗有密切的贸易往来，为了方便进入这座城市打听消息，他还特地借钱买了一套完全人类风格的行头。

“这座城市很小，陌生人也就特别显眼。”

“那么小的一座城市一个冬天就能冻死二十七个人，这还不算那些因为寒冷生病而死的老人和小孩。这就是北方的冬天。”

“那个女人是歌蒂？”

“恩。那天她说去找人来搬运尸体，然后让我站在原地看着，如果有人来拿尸体上的东西就让他们拿，但起码留下让死者遮盖身体的衣服。我站在那里和那个流浪汉聊了一会儿，内容大概是‘嗨，我前几天差点和你一样’‘是吗，真是不幸’‘是啊，活着还要发愁怎么活下去’之类的。”

利维不喜欢这种话题，但也没有打断柯斯的回忆。

“歌蒂找来帮忙的人就是拉克伦。我没和你说起过他吧？他是我在这儿最好的朋友，你对自己的剑术有信心的话可以找他切磋一下。”

已经“切磋”过了。利维心想。

“卡尔弗只有两个人知道我失忆的事，就是他们。拉克伦带我去酒馆逛了一圈之后就已经基本肯定我不是经过卡尔弗去的蓝堡。就像歌蒂说的那样，那么小的城市，外乡人是很显眼的。之后有半个月都是暴风雪，我只能暂时留在城里。那几天我也想过要不要往更远的地方去碰碰运气，但又担心在卡尔弗的事会再发生一次。如果沿途都没有人见到我经过，那通向我过去的道路就彻底断掉了。”

“那几天我还学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有壁炉的房间比没有壁炉的好、厚毛皮的斗篷比杂料的好、晚餐的时候有啤酒配上烤肉怎么说也比啃硬面包强。暴风雪结束之后我向拉克伦借钱在城里租了房子，开始工作然后攒钱，然后一待就是四年。”

柯斯说着叹了一口气，利维如果和他面对面，一定会惊讶于那双似乎容不下太多感情的浅色眼睛里的感慨。对于失去记忆的柯斯来说，这四年可以说是他整个人生的长度。

“如果我没有出现对你来说是不是会更好？”

“奇怪的问题。”

“那天情绪激动打了你两顿。我还可能给你带来其他的麻烦。”

“麻烦？没有的事。”

“……我对你的过去知道的也很少，大概没法帮你回忆起什么。”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北方的生活虽然艰苦但也不是活不下去。再说有个美少年过了五年还对我念念不忘，怎么看也是好消息。好了，早点休息吧，刚才的折腾真是用掉我不少体力，晚安。”

“晚安。”

在柯斯的呼噜声响起之后，利维还是在对着天花板发呆。

17、断层

利维第二天早上是被柯斯的咳嗽声吵醒的。柯斯发烧了，虽然热度不高，但咳得厉害。回卡尔弗的路上他一直在咳嗽，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几句。到歌蒂家之后，女主人嘴硬地数落他没有照顾好自己，却非常温柔地把他扶去休息。利维在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在照顾病人方面实在搭不上手，就下楼去在餐桌边上坐好等歌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