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连人的性格都能改变吗？他想着，去客厅里的桌子边坐下。柯斯不一会儿就捧着汤盆和碗走了出来，熟练地在桌子上摆出三份餐具。

这顿晚餐在这样的小城市里称得上丰盛。除了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还有炖南瓜、熏肉和一种利维叫不出名字的野味腊肉。他确实相当饿了，和女主人说过谢谢之后就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一桌的三个人相映成趣。歌蒂没受过什么教育，吃饭的动作端正但说不上什么礼仪；利维吃饭的动作很快，但每一步都无可挑剔，足以证明他良好的出身；柯斯则毫无顾忌，抓起一片熏肉就往自己的嘴巴里塞。歌蒂几次停下来建议他向利维看齐，他都一笑而过，歌蒂自己倒是模仿着利维使用刀叉的动作，毫无效率地把盘子里的熏肉切成细条才送进嘴巴里。

等他们用完晚餐，天色就全黑了。歌蒂点起油灯，指挥柯斯把餐具送进厨房之后又把他轰了出来。在女主人眼中，让柯斯帮忙搬东西理所当然，让他接手自己神圣领地里的工作则是冒犯。

柯斯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说着“偶尔也应该让我帮忙”，转过头来看着利维的时候却又吐了吐舌头，然后拍拍胸口，一副逃过劳役的德行。

“她是个好女人。”

“是呀。”

柯斯用毫无掩饰和慌张的平静眼神应了一声，让利维对他和歌蒂的关系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他看得出柯斯和歌蒂关系匪浅，虽然歌蒂没有特别的表示，但让一个单身男人住进自己家里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了。而柯斯的态度……

利维想要摇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从自己的脑袋里晃出去。这些事不是他关心的重点，也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

他和艾贝尔生前的恋人之间现在只有被遗忘的师生关系而已。

利维对柯斯来说从来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那么自己现在还应该留在这里吗？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利维看着在他对面的座位坐下来的柯斯。在跳跃的油灯之光下，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变成了非常浅的烟灰色，脸上没有过多可以出卖他真实想法的表情。

“外面在下雪，现在出去找旅馆很不方便，所以今晚也留在这里吧。房租方面不用担心，歌蒂很好说话。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早点睡比较好。”

柯斯那么说着，露出利维熟悉的笑容。

11、生意

卡尔弗在冬天是没有什么夜间活动的，连酒馆都早早打烊，所以大部分人都习惯于很早休息。歌蒂说要织一会儿毛衣，和他们道了晚安就拿着一盏油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柯斯看上去有些累，铺好地铺之后也只是和利维打了个招呼就倒头就睡。

利维却没法像他这样安睡。他躺在床上恨不得自己晕过去，这样可以让备受折磨的头脑得到休息。

柯斯什么别的话也没有和他说。

就在几个小时以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让利维说出他们过去的关系，说这件事对他十分重要。然而他现在对此只字不提，像是完全没有这回事一样。连歌蒂都看得出他应该有话要对他说，他本人却一点也没有表示。

在过去的几年中利维已经学会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奢望。他没想过能再见到柯斯，所以也没考虑过如果见到他要对他说什么。是指责他抛弃了他们消失掉还是抱住他大哭一场？利维不敢这样想，这会瓦解他为了对抗奈杰尔·坎皮恩而建立的防线。

但是在这座小城市里，他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利维翻了个身，心情复杂地看着在床边打起地铺的柯斯。

柯斯也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紧锁，似乎正陷入一场噩梦。

利维恨恨地想也许是艾贝尔出现在他的梦里了。但他马上又自己驳回了这个想法。艾贝尔那样温柔的人是绝对不会给柯斯带来噩梦的，他至死都深爱着柯斯。

柯斯却早早地把他忘记了。

利维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现在在自己胸口翻涌的恨意十分复杂。这不仅是为了艾贝尔，也是为了他自己。即使他曾经妒忌过艾贝尔和柯斯的关系，他也是联系他们的桥梁。这座桥梁一旦断裂，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将不复存在。

无法想起艾贝尔的柯斯，当然也无法想起艾贝尔的弟弟利维。

利维把脸转向床的里侧，这股恨意就无法控制，但他看着柯斯的时候，又有一种温柔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蔓延。

可怜的柯斯，居然忘记了自己的过去。

利维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全部亲人，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连对他们的回忆都无法保留，还要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因此在他看来，失去记忆的柯斯又是十分可怜的。

因为他爱着柯斯，所以在不知不觉间为柯斯忘记艾贝尔的行为进行了开脱。把柯斯置于一个需要同情的位置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办法。

利维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只能这样想。在发现自己爱上柯斯的那一天，也是这个半精灵少年成长为大人的那一天。这是比记忆更深刻的烙印，将会贯穿他的生命。

柯斯的噩梦似乎停止了，利维看着他趋于平静的睡颜，也闭上了眼睛。

反正自己在这里只会待几天，到3月15日之后……这些就都无所谓了。

柯斯这个混蛋、混蛋、大混蛋……

……

“小利维，该起床了，赖床的不是乖宝宝。”

利维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还有些模糊，不过凑在他面前的这张脸是属于柯斯的没错。

他惊呼一声，一掌把柯斯推开了。柯斯看来有些心理准备，但动作跟不上，没能躲过这一掌，向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真是个暴力的小鬼。”

他摸摸胸口，装出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哼！你以前动作没那么慢。”

“是吗？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是个剑士。”

柯斯说着看看自己的手。人类的手臂总是比精灵的结实些，但柯斯的结实很有限。这只白皙漂亮手指修长的手看上去不像是握剑的手。

他对自己的过去一直很看得开，没在这一点上多纠结。柯斯再度把视线转向利维的时候，暧昧地笑了起来。

利维的金发披在肩上，脸上有一抹红晕，毫无疑问，十分可爱。

“你现在的样子很像受惊的小姑娘。”

利维抓起枕头就往柯斯的脸上砸，再次正中目标。

过去他只要练剑的时候不偷懒，其他时候都可以在柯斯面前撒娇，任性一些也没关系。反正对柯斯来说，十几岁的半精灵和精灵一样，都是什么都不懂，只相当于人类十岁心智的儿童。

柯斯也不生气，捡起枕头拿在手里，笑嘻嘻地看着利维下床换衣服。利维能感到柯斯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肩膀、手臂甚至是大腿上。虽然不过分，但也足够热烈。

利维转过身去，感到心里砰然一跳。

过去柯斯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这是大人看大人的眼神。

等利维换好衣服，柯斯开口说：“快点下楼吃早饭，不然赶不上马车。”

“马车？”

“我昨天没和你说吗？可能我忘记了。我今天要去凯洛利办事，需要一个保镖。你这几天的住宿费倒不贵，不过歌蒂给你用的草药可不便宜……看你今天气色多好！所以你不会拒绝吧？”

“凯洛利？”

“对。我都租好马车了，走隧道过去，明天就能回来了。你这是第一次来北方，陪我逛一圈就能拿一笔佣金，这笔买卖很划算。”

利维记得自己来到卡尔弗是3月1日，今天是12日，明天就回来的话应该不会影响到他的计划。

只是不知道是否值得为了柯斯浪费这些时间和体力。

不，为了柯斯的话……当然值得。

利维摇了摇头。

他不是为了柯斯，而只是想要……跟着这个家伙，弄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而已。如果能抓紧有限的这几天让柯斯回想起什么，也能稍微告慰艾贝尔的在天之灵。

“先告诉我去凯洛利有什么事。”

柯斯看到利维点头了，明显松了一口气，对他的提问也有问必答。

“工作。我在这里为好几家商铺算账和清点货单。你知道在这种小镇识字懂算数的人不多。昨天我从拉克伦那里出来就被城里铁匠铺的皮斯老爹抓住了。他做一些把蓝堡的货物倒卖到凯洛利的生意，自己也会打造一些兵器，不过不如矮人做的好销。正好他和凯洛利的一家商铺有笔生意在处理，就委托我跑一次了。”

利维跟着柯斯下楼，听到他那么说，就有一种一脚把他踹下楼的冲动。他马上就明白柯斯昨天晚上回来为什么没找他谈话——他对自己的过去并没有他说的那样关心，所以才有闲暇悠闲地在外面乱跑。也许之前那副信誓旦旦的面孔也是装出来的。

这个柯斯已经是他即熟悉却又陌生的人了。

柯斯感觉到刺向自己后背的视线有些凌厉，转过头去看了看利维。半精灵少年面无表情，说：“那么我就临时担任你的保镖去凯洛利看看吧。”

12、隧道

凯洛利离卡尔弗不远。和这边陲小城不同，那里商业繁荣，可以说是帝国北方的一座商业重镇。

柯斯和利维在吃过简单的早餐之后就和歌蒂暂时道别，坐上了驶往凯洛利的马车。

利维来的时候没怎么在意过到处都是白色的北国风景，现在坐在马车上不想和柯斯搭话，无聊之中只能张望着道路两边的景物。

帝国对道路建设十分重视，即使是卡尔弗这样的偏远城市，也有能让四辆马车并排行驶的宽阔大道。城门口道路上的积雪扫得很干净，露出铺得十分整齐的青色石板。到卡尔弗稍嫌陈旧的城门消失在他们视野里的时候，道路也就被无人清扫的积雪覆盖了。进出这里的车马稀少，没能把几天来的积雪踩结实，仅有的几条车辙都浅浅的，看来比他们起得早一些的行人都是轻装上路。

这条白色的道路顺着马车的车头延伸，至到没入前方山脊的阴影。利维需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山脉被云雾环绕的主峰之尖。这条山脉名为北方之脊，连绵的山峰不像南方的群山一样满谷青翠，通体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白色的是雪，黑色的是岩石。北方之脊的黑色岩石可以说是北方的缩影——坚硬，因为过于坚硬而不可能作为建筑材料。

“在三十年以前，卡尔弗只是一个小镇。那时候从凯洛利去蓝堡只能花两天时间翻过北方之脊，冬天大雪的时候压根没有人会冒生命危险那么做。至于夏天……夏天翻越雪山更是找死。”

因为利维一直没开口，马车上的气氛很沉闷。柯斯眼看隧道就在眼前，干脆找到一个话题自顾自说了起来。

“在南方富庶的省份，找魔法师老爷在山上开洞打通道路挺常见的？”

利维原本不打算说什么，但在马车的颠簸中偶然看到了柯斯期待的脸，只能点点头。

“不过价格也不便宜吧？而且也不是有钱就可以，还需要和魔法师的关系不错才能让他们屈尊。”

利维又点了点头。

柯斯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利维态度的变化。从他们在酒馆见面开始，利维的态度经历了惊喜、愤怒、埋怨的阶段，在冷淡了一会之后又软化到让柯斯受宠若惊的程度。但在早上利维的态度突然有一个大转弯，幅度之大变化之速都是柯斯无法把握的。他看着利维半低着脑袋，像在思考更像在生闷气的样子，继续说了下去：

“炼金术士要比魔法师好说话得多。在他们发明黑火药之后，凯洛利的商人马上集资买了一批，在北方之脊上炸了一个大窟窿，打通了这条隧道。”

利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前望去，黑色的山洞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巴一样，张开在黑白相间的山体上。他在来到卡尔弗的时候已经见识过这条长长隧道的宏伟。隧道的长度超过五里，最高处足有二十尺，顶上每隔一百尺镶着一盏灯，燃料据说是炼金术的产物，灌满一次可以使用十年，虽然不怎么明亮，但在这贫穷的北方已经堪称奇观。

“全是炸出来的？”

他忍不住好奇，问。

“不全是，据说北方之脊上原本就有这样一个山洞，不过已经被碎石填满了。有人说可能是古代战争的遗迹。”

利维下意识地抖了抖耳朵。

即使是儿童也知道柯斯说的是哪场战争。一千多年以来帝国只经历过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其终局是精灵战胜了人数占优的人类第三世代帝国，建立起现在的国家。

据说古代的魔法师要更擅长破坏，人类魔法师为了弥补人类在魔法领悟上的先天不足，制造了很多方便使用的魔导器，其中威力最小的也能轻易轰平一座山峰。

利维对此的关心有限。他是剑士，古代的魔法师和他基本无关。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半精灵，即使帝国是人类的帝国，他仍旧是一个会被歧视的混血儿。

拉车的两匹马是这条路上的熟手，进入昏暗的隧道时没有丝毫不安。利维的精灵之眼让他很快适应了隧道里的环境。他马上盘算起是不是要现在跳下马车迅速回到卡尔弗埋伏起来，等待审判官的到来。

利维觉得这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和柯斯在一起只会动摇自己的决心。握剑的时候一定要保持内心的平静这件事还是柯斯自己教给他的。

他正准备付诸行动的时候，柯斯抓住了他的手。确切说，他用自己冰冷的左手盖住他按在马车上的右手。

“这样就不会害怕了。”

“……害怕什么？”

“我第一次走隧道的时候也很震惊，这条隧道居然是人造的，这可真不得了。仔细一想北方之脊就在我们的头顶上，万一塌下来就更不得了了。”

“担心什么，发生这种事除非是空间法师，否则谁也逃不掉。”

利维的脸上微微发烫。他也不知道是因为柯斯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还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关心。

在柯斯听来他这种装出来的冷硬口气十分可爱。他马上把脸转向马车的外侧，不让利维看到自己的笑容。

“那你不说话是在生我的气？”

“是。”

“我没实现和你打招呼就租好马车拖你出来让你……不愉快了？”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忘记我们。”利维自己也知道对现在的柯斯来说这指责毫无意义，因为他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个陌生人。但他依然无法释怀：“你说你忘记了一切，但你在北方生活得很好。有朋友，有……歌蒂。你没想过寻找自己的过去吗？准备就这样生活在这里？”

柯斯沉默了好一会，长到让利维有把他的脸扳过来好看他表情的冲动。

“小利维有过忘记什么事的经验吗？”

“别叫我小利维。”

柯斯还是把脸朝外，说：“我在蓝堡醒过来的时候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不过我还连名带姓记得自己的名字。有名字说明我有过家人。即使完全没有有关他们的记忆，但我毕竟不是这世界上孤零零的一个人。每次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就平静下来了。”

利维想到自己的家人却不能恢复平静。鲜血和呻吟由他的记忆深处翻涌上来，让他真的发抖了。

“既然那么重视自己的亲人，那为什么不试着去找他们？待在这里他们会从天上掉下来？”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没那么想过。不……我有想过，但我知道没有那个必要。我知道自己应该习惯这件事，然后想办法在这里活下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