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突然一阵颠簸，看起来是由隧道出口吹来的风或者别的什么惊动了马匹。利维听着车夫的吆喝，抓着马车的扶栏。对他来说在运动的马车上保持平衡很简单，柯斯就做不到。他则伸手一阵乱抓，抓住利维的胳膊就往后倒在了马车的地板上。

利维扑倒在柯斯胸口的时候，正是马车驶离隧道的一瞬间。

纯白色的阳光落在柯斯的脸上，从额头扫到下巴，让他的整张脸闪闪发光起来，眼睛下面已经消退的淤青看上去很像不会被阳光扫除的阴影。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突然暴露在强光下而眯起来，瞳孔反而有些扩大。这双本来就很浅的眼睛这会儿几乎是透明的，不安定地反射着阳光。

车夫是柯斯的熟人，回过头来想说点什么安抚乘客，看到两个人的姿势之后马上把头转了回去。

利维深呼吸，让自己的语气和心跳一起回复平稳。

“如果你还记得自己的剑术，至少不会那么狼狈。”

“是呀。”

柯斯懒洋洋地回答说。

就像他弄不明白利维的心情为什么起起伏伏一样，利维也不明白他的回答的真假。

13、街头

马车不到中午就抵达了凯洛利。进城之后柯斯和车夫说好明天出发的时间，就带着利维下了车。

凯洛利在建筑风格上几乎是蓝堡的翻版，到处是方正的石制建筑，只是高度拉长了很多，风从这些高高的建筑物之间呼啸而过的声音简直令人毛骨悚然。而在地面穿行的人们完全不受这可怕的声音影响，路边随处可见停下来谈生意或是兜售货物的商人，所以这里的道路虽然是卡尔弗的一倍宽，却显得很拥挤。

“这里很热闹吧？”

柯斯为一个身上挂满了待售毛皮的猎人让路之后，回过头去问进城以后就一声不吭地跟着自己的利维。利维对这座繁华的北方都市毫无兴趣。他的故乡是南方最优美的城市之一，相比之下这座人类城市粗糙又庸俗，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看到利维没有回答，柯斯把右手握成拳头在左掌一拍，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不感兴趣也没办法，这里和埃塞林那样的大城市到底没法比。”

“你又不记得自己去过埃塞林。”

“我听说过，奎安的明珠，天鹅栖息的蓝湖上的都市埃塞林……虽然没有去过那里的记忆，但感觉上和去过那里一样。”

“从哪里听说过？”

“很不巧，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哈哈……”

这个问题让柯斯有些尴尬，他知道利维是在质问他。

在蓝堡照顾他的医生也说他是很罕见的病例。失忆总伴随着记忆和知识的双重丢失，而他虽然完全失去过去的记忆，却保有一切生活的常识和过去积累的知识，这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一个人是怎么在记得古代精灵语的情况下忘记教会自己这门语言的人的？

“在埃塞林的一切，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看到柯斯抬着头站在路上陷入沉思的样子，利维用自己的手背敲了敲他的手背，问。

他已经对柯斯的记忆不抱希望了，但语气中依然有一丝期待。柯斯知道自己如果说有，即使只有零星的记忆，也会让利维展开美丽笑颜。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欺骗这个男孩。

他知道那座城市有漂亮的白色石板街道，但确实没有自己踏足其上的任何记忆。

“对不起，一点印象都没有。”

“哼。”

利维得到意料中的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柯斯总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当场翻脸甚至马上从眼前消失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利维对他关注的目光好不退让，两个人就在街头互相看着。

“打扰一下，柯斯，这位小姐是你的？”

“小姐？”

利维瞪了突然出现在自己和利维面前的家伙一样，然后惊讶地发现这是一个精灵。这个纯血的精灵有着七寸长的招摇耳朵，相貌和所有的精灵一样漂亮，但很有辨识度。他的嘴角挂着痞子气十足的笑容，和金发碧眼的贵公子相貌毫不相称。听到利维语气尖锐的反问，精灵的笑容一阵僵硬，然后抱着头大呼小叫起来。

“难道我应该称你为女士？不会吧！柯斯！你已经和这个半精灵小美人结婚了？”

还好在这里，商人在街道上为了价格争执是很常见的事，没什么人因为这个精灵发出的噪音格外关注他们。倒是精灵和利维相映生辉的美貌吸引了不少视线。

“停一下，这位不是女孩，所以你应该道歉。真是的，精灵小时候不都男女莫辨，你自己就是个精灵怎么会认不出来？”柯斯警惕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精灵，伸出胳膊把利维拦到自己的身后。

虽然利维的身手比他要好得多，还是他的保镖，柯斯依然觉得自己有保护他的义务。

这是骗子的伎俩吗？柯斯看着因为他的话而一下子由悲转喜的精灵，马上打消了这个猜测。他怀里的一卷货单虽然价值不菲，但绝对请不动一位精灵出马。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那他是你的情人吗？”

“不是。柯斯，你今天准备在哪家旅馆休息？我先过去，你和这位精灵朋友慢聊。”

“啊，马车上我没说过吗？白色马蹄铁旅馆，你别看这个名字不怎么样，这家旅馆……喂，利维？”

利维和他招招手，就跑开了。他跑动的速度实在太快，好几个路边摆摊的商贩在他跑过去之后都揉了揉眼睛，似乎弄不明白到底是真的有人跑过还是只是自己眼花了。

柯斯没追上去倒不是因为利维跑得太快，而是这个突然出现的精灵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原来你喜欢那样的混血儿美少年吗？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品味，你是否也应该考虑一下我？我保证纯血的精灵会比……会比……”

“会比混血儿在床上表现更好吗？我没兴趣。”

“这……太直接了……不过不试试的话……”

“放手。”

“什么？”

柯斯一把把自己的手从精灵的手掌里抽出来，结果马上又被握住了。

这个精灵的笑容给人一种花丛老手的感觉，实际上倒是异常纯情。他再次握住柯斯的手，自顾自地说道：“其实只要不是有妇之夫，我都不介意……”

“不好意思，不过我认识你吗？”

柯斯对美男子的抵抗力不太好，但还不到由着一个精灵拉着自己当街发神经的程度。在精灵刚叫住他的时候他考虑过这个他是否是自己的旧识。遇到一个半精灵熟人之后再遇到一个精灵熟人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但从精灵的口气来看，他们似乎是最近的“朋友”。

“你忘记我了？也难怪，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不过我是那么没有存在感的人吗？”

“尊姓大名？”

“阿贝特·安奈尔。”

“对不起，不过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你上一次见到我是在什么时候？如果是四年多以前的话……”

“不，没有那么久，我们半年多……确切说是七个月又二十天之前刚见过面，之后我回南方处理一些私事，想到人类和我们的时间观念不太一样，我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下午我正准备去卡尔弗，还好在这里遇见你，否则我今晚又要饱受相思之苦了。”

如果是在平时，有这等相貌的美男子对自己大诉衷情，柯斯即使不接受也会相当享受。但这会儿听这个自称阿贝特·安奈尔的家伙说话，柯斯只觉得心情烦躁，恨不得马上甩手离开。

他想到做到，再一次甩开了阿贝特的手。

这个精灵虽然有自作多情和话唠的毛病，好在还没有病入膏肓，也发现了柯斯的态度不善。他退后一步，睁大亮蓝色的漂亮眼睛，用颤抖着的嗓音问：“柯斯，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那天在哈夫先生的晚宴上他还把你介绍给我来着……”

柯斯知道哈夫先生。他是凯洛利的大商人，也是卡尔弗的皮斯老爹的客户。但他确信自己对阿贝特毫无印象。

精灵大受打击的样子倒让他没法继续硬着心肠说狠话，他只好摇摇头，无声地表示最并不记得他。

阿贝特没说什么，第三次握住他的手，在一个吻手礼之后，精灵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这似乎是自己这几天来第三次目送对自己大献殷勤的男人的背影，这种事做多了也会遭报应的吧……柯斯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想。

他的报应现在大概已经到了白色马蹄铁旅馆。

柯斯不知道利维刚才生气是因为被误认为女孩还是被误认为自己的情人。或者是……在吃醋？

最后一个选项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但还是让他忍不住微笑。

14、节日

利维在白色马掌旅馆里等了柯斯一下午。这家旅馆在柯斯说的那条路上，但不叫白色马蹄铁。旅馆的墙壁有些老了，但收拾得很干净。整个下午不停有人来投宿，不少客人还用好奇惊叹的目光盯着坐在一楼餐厅里的利维，至于有没有私下里和伙计们打听这个半精灵美少年的来历就不可知了。

旅馆的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满脸笑容，但眼神棱角分明，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利维等柯斯的时候和旅馆的老板闲聊了几句。柯斯每次来凯洛利都住在这里，老板对这个“笑容迷人的外乡人”印象相当深刻。

“一定不是北方人，你看他白细的脸蛋就知道了，几乎和小少爷你的一样白，他不是在野外吹过冷风的人。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在三年前，听说是替卡尔弗的几个铁匠送东西来。平时来得很频繁，最近半年不知道为什么不见踪影，我们还说他是不是离开北方了。他是个有学问的人，识字，还写得一手好字，有这样的条件谁不想去帝国的中央行省？”

这是利维第一次听人类对柯斯评头论足。他的样子很讨人喜欢，这基本上是共识。但利维发现了精灵们都忽略的一件事——柯斯对帝国语和古代精灵语相当精通。练剑很耗费时间和精力，为什么一个出众的人类剑士还会花时间去学习古代精灵语？利维由此联想到自己对柯斯的过去和他本人一样一无所知。他所认识和熟悉的是作为艾贝尔的恋人出现在他家中的那一个，即使人类的寿命不长，那两年也仅仅是柯斯生命中很短暂的一个片段。

利维为此感到烦躁，甚至超过等待带来的焦虑，这让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那个精灵一直在他眼前晃悠。以精灵的标准来说，那是一位不输给艾贝尔的美男子。利维想柯斯和他应该没有什么朋友之上的关系，但一个对柯斯很有好感的精灵还是让他感到相当不愉快。他在这几天里没能多了解柯斯在这四年里的生活。他和歌蒂似乎不是情人的关系，但和那个精灵的发展却不好说，毕竟柯斯是曾经有过精灵的恋人的。

利维明知道这毫不重要，一个相貌很不错的年轻男人在四年之间没有任何追求者和情人才是奇怪的事，他只是单纯感到……忧虑和妒忌。

那是因为他不能接受柯斯和艾贝尔以外的任何人有亲密的关系。他那么告诉自己。

直到傍晚，天色十分昏暗的时候，柯斯才姗姗来迟。

“嗨，利维，让你久等了。你没订房间？”

“没有。”

“我没说过先订一间房间比较好？该死，一定是我忘记了。这下麻烦了，老板，还有空房间吗？”

老板笑眯眯地递了一把钥匙给他。

“老规矩，我把这间房间从两点留到现在，要多收两成的房租。”

柯斯没有因为老板的加价而生气，反而满口道谢，然后拉着利维上了楼。

他们的房间不比歌蒂家的房间大多少，不过铺着地毯，因此看上去稍微有了些“档次”。房间里的家具都是只上了一层清漆的原木，在帝国的大城市里这也算是一种时尚，但这儿的家具的做工太差，稍嫌浪费木材。

他们刚进房间还没来得及坐下，一个高个子的伙计就提着一壶热水进来了。他和柯斯说了两句话，一副十分热络的样子。柯斯却有些不自在，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就把伙计请了出去。

那种不自在在柯斯的脸上没挂多久。他把倒扣在桌子上的木头杯子过来，倒了两杯热水。在这样寒冷的天气，热水的诱惑有些大，利维没怎么想，就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

“总算把东西都送完了，带着这些图纸上路总觉得不放心。”

“图纸？”

“除了一些货单最贵重的就是那叠图纸了，是皮斯老爹的新设计，他还特意让我用古代精灵语写了说明，说是要保证商业机密。去年他设计的铁甲被这里的铁匠抄袭了让他很不爽，所以多了那么多……”

“你一下午都处理工作？”

利维把喝剩下半杯水的木杯敲在桌子上，声音有些响，让说话被打断的柯斯愣了一下。他马上反应过来，然后笑着把脸凑了过去：“生气我没有陪着你？”

“没有，问一声而已。”

利维实际上有些生气。他原本期待柯斯在解决那个精灵的纠缠之后马上追上来，但柯斯没有。但他反复用自己没有什么理由生气来安抚自己。这也有道理，柯斯本来就是来处理工作的。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你下午一定是这副臭脸坐在店里，怪不得我没见到和你搭讪的人。”柯斯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说：“那么，不介意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

利维没有注意到城市里是什么时候张灯结彩的，但这会儿外面的房屋几乎都亮上了灯，楼下的街道上也到处都是行人。他在北方待了没几天，也知道这里在太阳下山之后就很少有人上街。

这热闹的景象非比寻常。

“有人提醒我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春之女神的降临日。”

“笛茜尔的祭祀日不是今天。”

利维被今晚的第一支烟火吸引到了窗边。灿烂的火光很快消失在还没有完全变黑的夜幕之中，之后是第二、第三……无数的烟火被发射到天空中。

“北方的算法和南方的不太一样。上午城里的神木抽芽了，所以今天是春天的第一天，接下来会有很盛大的庆祝活动，我们在今天来凯洛利真是来对了，接下来一整年都不会有那么热闹的场面。所以……”

柯斯拉起利维的手，说：“这么美好的夜晚，我们当然不能在旅馆里虚度，来，下楼去吧。”

15、倾诉

利维和柯斯走到街上没多久就被人群冲散了。先是一群穿着铠甲举着火把的人从街头冲过，然后是几辆装饰毫无品味的花车开过，街道上瞬间乱成一团。利维感到柯斯在汹涌的人潮里试图抓住他的手，被一群跑过的年轻人推开后，他隔着人墙和他说了点什么。街上很吵，利维没听清，应该是让他万一找不到他就去旅馆里会和之类的话。

利维没有回旅馆，而是向着市民较少的地方一路前进，最后来到了市郊的某个角落。照理来说这个有一个水池的小广场不应该那么冷清，但这里偏偏就是一个人也没有。利维站在水池边上，深吸了一口丝毫没有春天温暖气息的空气。

他感觉糟糕透顶。

这根本不是祭典活动，没有组织和章法，也没有对神明的尊敬，更不要提庄重典雅的音乐。人们只是在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季之后，涌到街头庆祝春天的到来并寻欢作乐而已。如果艾贝尔在这里，一定会和他一样感到各种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