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猜错了，奈杰尔大人没有对我做过那样的事，他并不是……你所想的残暴嗜杀之人。只是你的反抗过于激烈，所以他……他才想要用更强硬的手段让你屈服。但是向奈杰尔大人低头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毕竟大人他……”

梅尔文自己也觉得他为奈杰尔辩解的话很勉强，语气非常软弱无力。利维对他接下去说的话充耳不闻，开始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他的“蓝宝石挂坠”和那根被丝绸包裹着的短笛放在衣服边上，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两件东西收藏起来。那两把匕首也放在一边，上面的毒药被处理掉了，但还是杀人的利器。其挑衅意味非常明显，奈杰尔用这个举动告诉他如果他还想杀死他完全可以尝试。

如果可能的话他确实想割断那个男人的脖子，这样至少能挽救歌蒂。

但他现在已经失去这个机会了。

歌蒂，对不起。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边这句话，开始思考柯斯的安全。

如果柯斯是他记忆中的剑客，那他的安全无须担心。但现在的柯斯忘记了自己会用剑，正在病中，记忆也不稳定，他几乎想象不出柯斯要怎样逃脱奈杰尔的魔爪。

柯斯失忆的情况非常怪异，是他闻所未闻的奇怪病症，这现在倒成为了他唯一的指望。如果他能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远远离开不再回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水神之心的碎片’？我刚才检查的时候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这肯定不是魔导器。”

梅尔文知道如果利维会被自己的几句话劝说成功，就不可能和奈杰尔对抗四年之久。魔法师对自讨没趣并不热衷，在利维沉默了一会之后试图换个话题。

“可能吧，所以他几年来都没把这东西上贡给皇帝。”

听到梅尔文说没有检查出这枚挂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利维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他的杀手锏还在。

梅尔文刚决定不要再尝试劝说利维，听到他的回答，又马上改变了主意。

“其实大人对皇帝的命令并不热衷……否则他早就把这东西交给皇帝了，你能明白他的用心吗？”

“梅尔文，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保有基本的尊严，但现在那样东西已经消失了。你现在只是奈杰尔的……”

“利维！我是自愿的！”

魔法师拔高嗓子，打断了利维的话。实际上他对于自己最后屈服于奈杰尔还是感到不甘，这种不甘带来的屈辱感又把他和奈杰尔结合得更紧密。他既然不能推翻奈杰尔·坎皮恩这块压住他的石头，就只能依附他，成为他的一部分。到现在还对抗着奈杰尔的利维对他来说是朋友，也是不可企及又向往的对象。梅尔文的心情很矛盾，他想把自己得到的好，即奈杰尔的宠爱和他分享，又在内心深处明白，这对利维来说会是最残忍的事。

“你就那么希望奈杰尔的床上再多一个人？你已经和双胞胎分享了那个位置了。”

利维是明白梅尔文的想法的，他不能理解的是梅尔文为什么会选择屈服。这个词从奈杰尔·坎皮恩在他面前杀死他全部的亲人之后就从他脑海里消失了。他用尖刻的语气反问梅尔文，实际上是在试图提醒自己的朋友。

“至少……至少在床上……我能更接近他。”

那种湿漉漉的东西又出现在梅尔文的眼睛里。利维的身体和所有早熟的半精灵一样已经趋于成熟，他知道梅尔文想到了什么。

“我没有兴趣。”

“他是个半精灵。”

利维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但梅尔文并不是喜欢开玩笑的类型。

“这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人类和精灵的后代只继承其中一方的血统。收养他的人知道他的家族，他以审判官的身份第一次杀死的人就是那个家族的成员……最近几百年皇帝总能找到借口对那些庞大古老的家族动手，这也是他的机遇。你就像是他的一个倒影……一个混血儿，却有自己的家族，并且愿意为了这个家族的人出生入死，这是他不可能实现的渴望。这也是他容忍了你那么久的原因，对他来说，你很特别。”

利维充满对歌蒂的愧疚和对柯斯的担心的心胸完全不会因为这几句话产生动摇。他看着用怜爱的语气提起奈杰尔往事的梅尔文，只能叹息一声。

“不用试图说服我了，我也不会试图说服你的。你已经……这也是在床上听他说的吗？”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接受他，将能和他分享非常美好的事物，彼此敞开心扉，这样不好吗？”

梅尔文也叹了一口气，又稍稍觉得庆幸。

这绝对不是因为利维短时间内不会加入奈杰尔的床伴行列的缘故。

“先休息一会吧，今晚你看来无法自己入眠了。”

柯斯觉得脑袋又涨又痛，但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色让他暂时忘记了病痛。

将要烧尽的金红色阳光从不远处城市影子的最高点跳跃着落到他的身前，在雪地里反射出似乎将要融化树林的散乱光线。虽然知道明天太阳会再次升起，傍晚时光的天与云、光与影，依然让人觉得此情此景将不常在。

“我的头很痛……是感冒了，对了，从凯洛利回来的时候我就感冒了……这里是那里，拉克伦？”

他的朋友站在他的身前，背光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拉克伦穿着铠甲，还佩剑了，这可不寻常，一定有什么大事。

柯斯还是觉得头晕，他弯下腰，结果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脚边的雪地里躺着两个精灵，身体下面有血渗出，深湛的红色竟然比阳光刺目。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精灵……发生了什么事……”

“从凯洛利回来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拉克伦问他。

奇怪的问题，从凯洛利回来之后还能有什么，他去某个人的家里休息，然后……

柯斯觉得一阵目眩，这个“某个人”是谁？

“……我躺在床上，然后……然后有个人来了，不，是很多人来了……然后……弗里茨，是弗里茨吗？弗里茨是谁？他放了我？再然后……”

他摇摇头，暂时放弃了理清头脑里散乱思绪的努力。发烧的人的头脑总是很混乱。他那么安慰自己。

柯斯马上想起眼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为什么我被捆着，到底是怎么回事？拉克伦？”

21、奔溃

一根散发着霉味的麻绳把柯斯的双手紧紧捆在身体的两边，让他手肘以上的部分完全动弹不得。柯斯对拉克伦投以询问和求援的目光，后者是重点，但拉克伦看来两者都不想回应。他的右手按在剑柄上，姿势凝重。柯斯不能理解这件事。他见过拉克伦练习拔剑，但拉克伦绝对不会对着他拔剑，虽然他现在看上去随时会对他拔剑而上。

柯斯有点想笑，于是干笑了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把我捆起来的是这两个精灵还是你？这两个精灵——帝国士兵是哪里来的？昨天……发生了什么？”

“柯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吗？”

拉克伦的语调平板，缺乏生气，和柯斯现在最关心的事也毫无关系。柯斯已经被完全弄不明白的现状折腾得有点头晕，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在回想起过往的某个片段的时候，温柔的情绪滑过他的胸膛，让他稍微安定下来。

“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这个？”

“记得，还是忘了？”

“怎么会忘记呢？那是我来卡尔弗的第一天。有个流浪汉在街头冻死了，我看着尸体，等人带人来处理，然后来了个神气活现的年轻剑客，和我一起把那个流浪汉抬到教堂去了。我开始不很喜欢那个衣着光鲜的剑客，但看到他穿着那么一身漂亮衣服却还和我一起做搬运尸体的活儿，就觉得他人还挺不错的。”

听到柯斯这样说，拉克伦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勉强可以称为笑意的东西。

“我很高兴你还记得。你还记得那天带我过来的人吗？”

“带你过来的人？对，应该有个人带你过来的，她说她要去叫人，她……”

柯斯停了下来。他感到头脑里一阵空虚，像是脑袋里的东西都被抽走了一样。这种感觉非常不自在，他想要伸手按一下自己开始刺痛的额头，但他的两只手被绑在身体两边，根本没法完成这个动作。

“先把我放开吧，这样说话也不方便。你今天说话怎么特别拐弯抹角，还有这两个精灵，这到底是……是他们把我捆起来的？我犯了什么事被帝国通缉了？不，不对，我……”

“我劝过你别收留那个男孩的。”

男孩？对，他身边有一个男孩，莫名其妙让他感到亲切的男孩、曾经认识他的男孩、名叫利维的男孩……那个男孩怎么了？

柯斯的脚下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稳住脚步。他在身体微微前倾的同时感到一阵眩晕。

“弗里茨死了。”

拉克伦夹杂着金属摩擦声一般的嗓音断断续续传入他的耳朵。

“谁……死了？”

“昨天他奉命去歌蒂家逮捕你，结果他却把你放走了，然后被那个帝国审判官的手下杀死了。接着是歌蒂……她昨天遭到严刑拷打，没能挺过昨晚。这都是因为你收留的那个男孩。他试妄图刺杀帝国审判官奈杰尔·坎皮恩，所有收留过他、帮助过他的人都被视为他的同党。”

柯斯的大脑没法对弗里茨和歌蒂这两个名字对应的人产生反应，但是男孩让他打了个激灵。

“利维？利维他？”

“为什么要回来？你不知道自己冒冒失失跑回来让弗里茨白死了吗？如果不是遇见我，你就被绑去那个见鬼的帝国审判官那里了。我倒是不怎么介意他把用在歌蒂身上手段对你重复一遍。因为你……因为你……如果那天我坚持让你不要留下那个男孩，你会听我的吗？”

柯斯非常迫切地想要知道利维现在的情况，但是拉克伦脸上终于浮现的表情让他冲到嘴边的问讯停止在那里。

这是非常深沉的哀痛。

虽然柯斯还是想不起来名叫歌蒂的女性是谁，但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朋友一定爱着这位女性。

“你不会想要说你现在才发现吧？你搬去歌蒂家的时候，我可是因为妒忌失眠了好几天。”

“……因为你平时……”

柯斯感到惶恐，他空虚的头脑里完全没有有关平时的拉克伦的印象。

但拉克伦是他失忆的四年以来最好的朋友，他绝对不可能忘记和他有关的事。

柯斯站在原地，站在太阳已经基本落山，渐渐被黑暗覆盖的森林里开始发抖。这种颤抖非常轻微，但很难停止。最近几天和过去一段日子，以及最早可以追溯到四年之前的点点滴滴在他的脑海里回闪，其中一些缺失的环节已经永远消失，剩下的似乎也并不那么稳固。唯一闪亮鲜明的，只有那个让他感到熟悉与怀念的男孩。

这大概也只是因为和这个男孩有关的记忆是最新发生的而已。

“利维……利维……”

拉克伦看着一脸失魂落魄的柯斯，拔出了手中的剑。白光一闪之后，捆着他的绳子断成几截，落在了地上。

柯斯并没有留意到他的举动似的，呆立在原地。

“别发呆，快走吧。去蓝堡，然后往更北的方向跑，忘记那个男孩，永远不要再回来，别让歌蒂和弗里茨白死。”

拉克伦说着，按住了柯斯的肩膀。

“我应该把你带回去的，但是就像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朋友一样，我还记得你这个蠢货是我的朋友。哼，我看起来也不比你聪明多少，我的……”

一枚钢制的箭头从拉克伦的咽喉部位冒了出来。箭矢细长的杆和白色的翎羽还在他的身后微微晃动。大量比夕阳最后消失前的光彩还要猩红浓稠的血从拉克伦的鼻子、嘴巴和脖子上的伤口往外彭勇而出，把他和柯斯的上半身都染成了殷红色。

柯斯半张着嘴巴，不少滚烫的鲜血直接带着腥咸的味道冲到他的嘴里，一瞬间就堵满了他的嗓子。他伸开刚恢复自由的双手扶住扑倒在他身上的拉克伦，两个人一起缓慢地跪倒在地上。

对柯斯来说，拉克伦是他这四年中最重要的朋友，在他四年的“人生”利占据起码三分之一位置的人。

柯斯感到自己本来就很空虚的头脑被抽空了。

拉克伦还睁着眼睛的头撞到柯斯的左肩上，那枚锐利的箭头在他胸前的衣服上划开了一条口子。这种精致沉重的箭头不是小城市的士兵或是猎人会装备的，它属于一位半精灵弓箭手。

奈杰尔·坎皮恩双胞胎护卫中名叫雷姆的弓箭手站在拉克伦身后五百码开外的位置，手持长弓，冷眼看着死者和通缉犯。他身边环绕着二十名帝国士兵，精灵们漂亮的面孔上对面前人类的死亡毫无表示，在看到倒在地上的两个精灵士兵之后，倒是有“此人罪有应得”的表态。

“去把那个人类带回来。你们去搬运另外两具尸体，核对他们的身份。”

他嘱咐自己左边的四名士兵。

雷姆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发号施令并非对柯斯有什么忌惮，而是出于弓箭手保持距离的本能。他和他的士兵们都看得出，扶着拉克伦的尸体，仰面朝天跪在地上的柯斯即使没有意志完全崩坏，也在短时间内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年轻的半精灵看着柯斯开裂的玻璃球一样的眼睛，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他期待的是在把这个人类带回去之后将会得到的嘉奖。

可能的话还有利维绝望的表情。

同为半精灵，他是奈杰尔·坎皮恩的护卫，利维则屡次试图刺杀奈杰尔，却因为奈杰尔的宠爱得到放纵，雷姆因此很讨厌利维。

雷姆只有短短一秒的分神，之后他还是张开手里的长弓，警惕地看着跪在雪地里的男人。

奈杰尔大人曾经特别叮嘱过，这个男人有可能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剑士，遇到他的时候要千万小心。

虽然那副脆弱的模样完全不像。

那四个走到柯斯面前的精灵士兵也维持着戒备的姿势，但只是出于长久以来的训练。他们离柯斯越近，就越发肯定他在巨大的打击之下已经陷入一种意志涣散的状态。柯斯一直仰着头，拉克伦的热血从他的脸上往下滑，一会儿就冷了。

走在最前的士兵是最先看到柯斯正试图扳开拉克伦的手的精灵。那只白皙漂亮的手在雪地里空抓了几下，才握住拉克伦握剑的手。

拉克伦开始丧失体温的手还牢牢握着剑。等柯斯终于把剑抓在手里的时候，精灵士兵们也到了他的面前。在士兵们看来这是绝望的抵抗，或者只是无意识的行为。

毫无疑问，这个人类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领头的士兵出于安全的考虑，还是想要把柯斯手上的剑卸下来。他伸出手的一瞬间——

精灵感觉自己应该看到剑光、听到风声，但事实是他什么也没有听到或者看到。

他退后几步，盯着自己伸出的右手。

那只手已经掉在了地上，整齐的断口甚至没有来得及出血。

他可能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听说过这样的快剑，但在他的认识中是绝对不存在这样的剑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