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没有珍贵到普通人类弄不到的地步吧？”

“如果那块宝石背后没有别的玄机……我觉得我们城里有不少商人就买得起这样的‘神器’。”

“所以假设有这样一个人类青年，相貌还可以，谈吐也算得体，难能可贵的是精通精灵的语言和风俗。这青年想要追求一位精灵男士，送给他一块据说和（某位）水神有关的魔法宝石，这种事在帝国应该也算常见？我想这就是你和利维哥哥的故事了。”

“听起来一点也不浪漫。”

“在你把别人兄弟俩和定情信物都忘得一干二净之后这事确实变得很不浪漫。更有甚者，除此以外，你一切正常。”

柯斯苦笑了一下，正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薄情的行为做辩护的时候，就看到表情严肃，手持长剑的弗里茨·埃布登从市政府大楼的另一边绕进了训练场。

“拉克伦，你把柯斯叫来了？”

“他自己过来的，只能说你挑的时间不好。”

拉克伦说着，耸了耸肩膀，走回训练场。

“喂，先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他接受了我早上的提议。”拉克伦轻描淡写地回答。他把剑拔了出来，跳过礼节的姿势，直接把剑尖指着弗里茨，说：“速战速决吧，我还有事要和柯斯谈。”

弗里茨明显被他轻视的态度给激怒了。他涨红了脸，气得全身发抖。而当他的视线由拉克伦转移到柯斯身上的时候，他又平静下来。

他望着柯斯，大声说：“我会战胜他的。”

柯斯顶住他殷勤热切的视线，一边走进训练场，一边说：“弗里茨·埃布登，我拒绝过你好几次，你就那么喜欢我？”

“你只是……只是还没有认识到我的好处而已。我会证明我自己的，所以……”

“那么放下武器吧，你们没必要比试了。我不喜欢你，过去不考虑，想在不考虑，将来更不会考虑。即使你击败了拉克伦，我也不会答应你的要求的。这和拉克伦无关，本质是我对你根本没意思。”

弗里茨从早晨燃烧到现在的战意在柯斯的一席话面前瞬间瓦解。年轻人盯着柯斯看了好一会儿，几次想要开口，又都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把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别这样看着我，不过是被拒绝了，别一副天马上要塌下来的表情。男人要有韧性，但也要懂得放弃。你还年轻，怕将来碰不到喜欢的人？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觉然后明天重新开始。”

弗里茨默默放下剑，然后转身离开了。柯斯看着年轻人有些凄凉的背影，感慨自己今天让一个人难堪了两次，反过来又被另一个人痛打了两顿，简直是报应不爽。

直到弗里茨走远了，拉克伦才吹了声口哨，说：“我第一次看到你明确拒绝别人。”

“是吗？”

“你平时虽然表面上不把话说绝，做的却是没心没肺的事。看看那冷淡的眼神，啧，他们说不定因此更想看到得手之后你会是什么表情。”

“住嘴。”

柯斯喜欢男人，但想到自己出现在那些追求者的桃色妄想里还是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拉克伦暧昧地笑了笑，说：“难道是春天快到了，暖风让你大发善心了？”

“可能是尝到爱情的滋味了。突然觉得喜欢另一个人的心情挺美好的，所以对不能回应的爱情就更要快刀斩断，长痛不如短痛。”

“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写三流爱情诗歌？”

柯斯瞪了拉克伦一眼。拉克伦知道再说下去他多半要翻脸，马上收敛起开玩笑的表情：“我们说回正事吧。你刚才说来找我有事要问？”

“是。我想知道最近……就在这几天，有没有帝国方面的官员要到卡尔弗来？”

拉克伦想了一会儿，看着柯斯浅蓝色的瞳孔，回答说：“据我所知——没有。”

9、回忆

就在柯斯巴不得弗里茨早点消失好让自己和拉克伦安心谈话的同时，躺在歌蒂家的利维正在睡梦中祈求自己兄长和家人的身影可以多停留一会儿。他的眉头因为喜悦与恐惧一阵抽缩，脸上也流露出符合他实际年龄的脆弱。

利维的全名是利维·奎尼恩斯特。和拉克伦所说的一样，柯斯如果知道他的全名就一定能推断出他的来历。奎尼恩斯特是帝国南部省份奎安的大家族，大部分族人都居住在奎安的第三大城市埃塞林。在利维的记忆中，埃塞林是一座充满欢声笑语的音乐之都，城里的精灵都能随时随为水神赐予的丰饶高歌一曲。

利维并不是奎尼恩斯特家的亲生子。在这个年代这是很常见的事，半精灵不受父母双方的喜爱，这些父母中只有很小一部分会选择把孩子抚养长大，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会把孩子丢在孤儿院的门口，或者直接丢进河里。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初春之夜，利维被他真正的亲人用一条有些陈旧的长裙裹好，丢在了艾贝尔家的大门口。幸亏南方天气温暖，第二天早上艾贝尔发现他的时候，他虽然冻得小脸发紫，但一息尚存。

艾贝尔的父亲，也就是后来成为他养父的奈尔斯·奎尼恩斯特是湖水之神的祭祀，在家族中属于说得上话的人，是他收养了利维，给了他一般半精灵没有的地位和一个家。利维在奎尼恩斯特家族中没有因为半精灵的身份受到过歧视，和年龄相仿的精灵小孩接受教育，一起长大。利维对自己的养父不仅有真挚的父子之情，更有深深的感恩。

利维的成长速度比他的精灵玩伴们要快不少，十八岁的时候他就和十四五岁的人类少年差不多高，也有了明显的性征。和人类混居的精灵成熟的速度通常会快一些，但在这个年纪，从心智上说也只是个孩子。

利维的童年维持到柯斯·阿特维尔的到来。这个男人教会了他爱情、欲望和嫉妒，让他在短短两年里成长起来。

在遇见柯斯之前，利维从不觉得自己嫉妒艾贝尔。在家里，艾贝尔是他最亲近和喜欢的哥哥，是他的向往、是他的偶像。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长得挺像，都有黄金颜色的头发和湖水一样深湛的蓝眼睛。不同的是利维虽然还稚嫩，但在美貌之中能预见一半人类血统带来的热情；艾贝尔的气质更空灵高贵，有一张适合出现在神庙壁画上的面孔。

艾贝尔是湖水之神的见习祭司，同时也是埃塞林颇有名气的音乐家。他除了精通演奏和歌唱，还能自己谱曲。这项才能让艾贝尔在进入埃塞林的社交圈不久就建立起不亚于他父亲的声誉，毕竟精灵都是如此热爱着艺术。

也许就是音乐让艾贝尔结实了柯斯。艾贝尔在第一次带柯斯回家的时候是那么介绍他的——一位能解读古代乐谱的学者。

柯斯不是家族中的长辈说的那种油嘴滑舌，抓紧一切机会巴结上来的人类。第一次登门拜访的时候他明显很紧张，看到利维的时候才稍稍放松。利维想这大概是血统的力量，毕竟他有一半和柯斯一样。但让他觉得这位身材瘦高的青年与众不同的绝对不是血统，而是他的魅力。

利维很早就学会魅力这个词，但不能真正理解其含义。精灵每一个都是美人，但不是所有的精灵都有魅力。他在柯斯身上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和外貌可能有关但不完全挂钩的力量。柯斯的长相在人类中也只能说是中上，远远无法和精灵相比，然而他微笑的时候利维无法把眼睛从他身上挪开。这是春天的小溪里流淌的溪水一样洁净单薄的笑容。利维一见到柯斯就觉得有什么在他心里萌芽了，现在这个笑容流淌进他的心中，让那颗萌芽的种子得到灌溉，成长起来填满了他的心房。

那一天柯斯在他们家没有逗留很久，但已经足以让利维整晚都想着他。这种感觉甚至延续到第二天早上——利维从满是柯斯身影的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勃

起了。

这件事本身很平常，利维作为半精灵要比一般的精灵早熟，家里早就让艾贝尔教了他一些基础的知识，他的养母甚至鼓励他和女仆“学习”一下。但利维一想到自己只见过柯斯一面，柯斯还是他哥哥的恋人，就有强烈的罪恶感。

柯斯再度登门是在两天以后。艾贝尔向家人公开了他们两的关系并得到祝福之后，他也被视作奎尼恩斯特家的一员。利维很高兴能经常见到柯斯，又时常为此感到害怕。在艾贝尔委托柯斯做他的剑术老师的时候，这种矛盾到达了顶峰。

这时候利维才认识到，自己是多么妒忌艾贝尔。

他们长得很像，但艾贝尔是个纯血的精灵，他却只是个半精灵。虽然家人对他们一视同仁，但人类和陌生的精灵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同。艾贝尔是优秀的音乐家，利维一直也在努力学习音乐，却没什么天赋。

艾贝尔是他的憧憬……是他想成为却绝对无法成为的人。

之后的两年对利维来说是一段甜蜜又痛苦的日子。柯斯教他剑术的时候，艾贝尔就去处理神庙有关的事务或者干脆坐在一边谱曲，让他有了和柯斯独处的机会。对从没出过远门的利维来说，柯斯是一个不可思议，每时每刻都能带来惊喜的人。

柯斯从来不提自己在来到埃塞林之前有什么经历。利维看得出他虽然年轻，但有丰富的冒险经验。他的剑术超群，利维在跟着他学剑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老师是多么强大。但柯斯也不是空有剑术的莽夫，他精通好几种古代文字，能为艾贝尔翻译典籍。除了音乐，他在天文地理方面都有丰富的知识，经常能用各种奇闻异事把他和艾贝尔逗乐。

利维喜欢和柯斯在一起，又因为和他在一起而备受煎熬。好在他还太小，虽然已经知道了爱情和妒忌的滋味，却还没有真正接触到这些感情的阴暗面。利维把精力全部投入剑术的修炼，同时学怎样去爱“属于艾贝尔的柯斯”。

那段幸福的生活仅仅持续了两年。

利维能回想起柯斯决定离开的种种先兆。他有一阵子显得颇为焦虑，在上课的时候经常走神，不仅会忘记利维说的话，连艾贝尔交待的事也经常忘记。利维和艾贝尔都为柯斯担心，但柯斯十分固执，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们。最后他只是留下那挂坠和“我会回来”的承诺，就从埃塞林消失了。

他们身边很快就有了流言蜚语。精灵们都说人类虽然寿命很短，却很善变，两年已经太长，他们通常两个月就能忘记海誓山盟。

利维知道艾贝尔根本不为流言所动，他深信柯斯一定会回来履行自己的承诺。

他一度也是那么以为的。

在卡尔弗再度见到柯斯的时候，利维才认识到艾贝尔没能等太久，是诸多不幸中唯一的幸运。

艾贝尔、他的父母、亲友……埃塞林那平静的生活都已经被摧毁了。

被那个即将来到这里的男人，帝国审判官奈杰尔·坎皮恩摧毁了。

利维并没有奢望能在这北方极寒之地再遇见柯斯。他来这里仅有一个目的——亲手杀掉那个夺走他一切的男人。

1、留宿

利维醒过来的时候是下午五点，一楼厨房里的香气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渗入二楼的房间，让他在床上再也躺不下了。

是小米粥的味道。

他又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昨天他都没有怎么注意过这间房间，这是一间小小的、朴素的屋子，地板和墙壁都很干净，但没什么摆设，缺少有人常住的感觉。

他的衣服和裤子整齐地叠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利维穿好衣服，顺着米粥的香气下了楼，穿过同样小巧玲珑的客厅来到了厨房。他见过的那个黑头发的女人背对着他，一边哼着旋律单调的民谣一边在切菜。

利维记得这个女人叫歌蒂，是这里的女主人，柯斯似乎借住在她的家里。

一旦开始猜测歌蒂和柯斯的关系，利维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的时候，歌蒂先发现了他，然后回过头来，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醒了？”

“恩。”

“肚子饿了吗？粥已经好了，我先给你盛一碗，晚饭要等柯斯回来才开始。”

利维不需要问歌蒂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和气。这是半精灵，或者说人类和精灵的混血儿之间特有的默契，他能感受到歌蒂对自己展现的亲切和善意，这份温柔很快冲淡了他之前对柯斯感到的不满。但利维也有些不习惯，在那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展现过如此毫无目的性的善意了。

“谢……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

柯斯抓着自己洗干净的衣襟，结结巴巴地说。

歌蒂把切成薄片的熏肉归到一边，抓过案板边上的毛巾擦干净自己的手，走到他的面前，说：“不，这是我的荣幸。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同胞……你不介意我称呼你为同胞吧？”

她说着，神情紧张地摸了摸自己人类几乎没有差别的耳朵。

“不，不介意！我们是同胞没错。半精灵在这这儿很少见吗？”

“精灵和半精灵在这里都很稀罕。我的母亲是从外地嫁过来的，除了她我在没有见过同胞。”

歌蒂向利维伸出手，利维顺从地把自己的右手交给了他。

女人温暖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手掌，有熟悉的感觉从她手心里传递过来。这是关于山林和水泉的回忆，流淌在精灵之血里的追忆。

歌蒂把利维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又大又黑的眼睛里流露出向往和怀念。利维知道这个从未离开过北方的混血儿正顺着他的血脉寻找她祖先的气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松开手，然后长吁了一口气。

“我很高兴见到你，同胞。”

“我也是，同胞。”

“那么先去客厅里坐好，我给你盛碗粥充饥，柯斯应该快回来了，我想你们应该还有挺多话要谈的。”

“柯斯他……”

“他有事去找拉克伦了。你见过那家伙，早上的剑士。”

“唔。”

实际上利维对拉克伦印象不深，辨认人类的面孔对他来说并不那么容易。

“好了，先出去，让男士一直站在厨房里可不礼貌。”

歌蒂说着抓着利维的肩膀，胳膊一转，就开始把他往外推。

就在这个时候，屋子的大门被打开了。

外面又飘起了雪花，柯斯关上门，解下披风挂在门后，然后转过身来，眨了眨浅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短时间内就相处得极为融洽的利维和歌蒂。

利维也愣了一下，歌蒂乘机把他推出厨房，然后关上了门。

歌蒂家的客厅实在不大，柯斯站在门口也和利维不远，两个人面对面，在利维的肚子发出咕噜声之前，谁也没有开口。

“她本来说要给我盛粥的……”

利维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看着柯斯。

比起早上张牙舞爪的样子，他的态度软化了许多。利维知道不能对失忆的人苛责什么。再说柯斯失忆的程度如此严重，自己的指责也没什么作用。一旦抽离这份怨恨，利维对柯斯是无法板起面孔的。

他是他的老师，也是他喜欢的人。

柯斯不可能知道这一点，他为利维的态度转化一阵纳闷，眼睛眨了又眨，才说：“先坐下来吧，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砰”的一声，歌蒂推开厨房的门，探出头来说：“还不快点帮忙准备餐具？”

“是是，房东大人。”

柯斯对利维吐吐舌头，一溜烟从他身边跑过冲进厨房。利维有些陌生地看着柯斯的背影。他已经完全肯定这个男人就是他认识的柯斯，但在他的记忆中，柯斯并不是那么活泼的人。和艾贝尔一起分析古代乐谱的柯斯是严肃的学者，拿剑时候的他更是一丝不苟有着老式做派的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