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中——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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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倍大笑:“正是,听说西边来个商队,带了几大车西域美酒过来交易,听说便有高昌蒲桃酒,这几日正停在这里。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却不走官市,想是要换的并非那些常见的盐茶瓷器等物,我倒想试试能不能投其所好,换到几坛蒲桃酒尝尝。”

明知说与离朵听,离朵也不会同去,刘倍便带了不少银钱,与奚吾牵了两匹马,管自出门而去。

那互市离镇上不过二里之遥,骑着快马,转眼即到。互市上最大的商家是回鹘人,世代定居黑州,生意做得甚大,与官府亦有不少来往,因此这互市虽年头不短,却始终无有官兵来取缔,竟任由它人来人往,渐渐聚成一个村落。

进了村口,便是一条极宽阔的大道,两旁许多芦棚,聚集了无数商家。奚吾头一次到互市,左右看着,很是新鲜。这里的货品多来自西域,亦有不少是自东丹运过来的,还有少许南洋舶来品,当然,也不乏大宋的盐茶等物,无数违禁之物。最离奇的是居然尚有马市,马匹生意是大宋官府管控最严的,从未允许民间经营,这互市居然敢做这桩生意,着实胆子不小。

奚吾倒不在意这些物事是否走私,却被那些琳琅满目的香品吸去了泰半注意。

先前答应与子文重行调配的香药,还不曾配得,这里许多香品质地上乘,几无杂质,且价格较中原内地便宜了许多,着实难得,便动了心思。只是好香再便宜也是贵物,奚吾买过几品便开始囊中羞涩,其他的只好望洋兴叹。

刘倍辨出他的意思,却笑吟吟捧着他方才看中的一品龙涎香道:“兄弟远来是客,在这互市上看中了甚么,尽管说,哥哥替你买下便是。”

奚吾一怔,低头道:“不用,买得够了。”

他的心中忽然隐约冒出一个念头,只消子文和刘倍,永远,永远,也无有甚么关系,或许这种日子便能天长日久地过下去。

刘倍不晓得他心中所想,只道他倔强,也不逼迫,将香放了回去,扯着奚吾又往卖毛皮的大车走过去。

东丹苦寒,那里运过来的毛皮丰美厚实,刘倍是识货的,银钱上又不在意,很快便看中了两件水貂皮的大氅,一领虎皮绒袍子,一领羊羔裘,几双皮靴。奚吾听着价钱实在吓人,荷包掏空只怕不够一件,一径推说不要,刘倍早不由分说买了下来,一股脑装在袋子里,挂在马鞍上笑道:“是我硬拉你来黑州,几件衣服算是谢意,兄弟再推脱,便是看不起哥哥了。”

奚吾没奈何,只得应了。

刘倍也不嫌累,又拉着奚吾去寻蒲桃酒。他鼻子好,只管顺着酒香一路寻过去,果然在市集中央寻到了一个大棚,棚外拴着数辆马车,棚中满满堆得尽是酒坛,只看得刘倍两眼放光。

那几个商人是于阗人,当年回鹘汗国分崩离析,部分回鹘人西奔,建立喀喇回鹘,却用兵将旁边的于阗占了,他们失去了故国,从此驾着大车在西域各地往来行商,互相依靠,渐成一个小小部族。西域人生来乐观,虽流离失所,也能自得其乐,男女老少穿着鲜艳的服饰,在棚中弹琴歌舞,吃酒谈笑,却也快活非常。往来的路人往往被他们快活的样子感染,也被拉进去唱上一曲,吃上一杯。

刘倍本就是极好热闹之人,见到这样所在怎不动心?便栓了马,兴冲冲拉着奚吾挤进去,与那几个行商谈笑起来。

他们自家人对话发音古怪,想是本族语言,但与旁人谈笑时,还是勉强卷起舌头说官话,故奚吾倒也听得懂,听他们几个谈天说地,也不做声,只默默坐在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

棚里棚外一派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却有一个词跳入了奚吾的耳朵:“急病。”

急病?他循声望过去,见一个契丹老者立在棚外,满面忧愁,正与旁人诉苦道:“……族中连续有人病倒,也找不出甚么原因,满拟大宋的大夫本事大,谁知他们却不肯给契丹人看病,唉……”

奚吾不由自主望向刘倍,恰好见到刘倍向这边转过头来,面带微笑,目光中却有鼓励之意。

他急忙转回头,心却怦怦直跳,好容易定住神,走到棚口搭话道:“老人家,我便是大夫,你家的病人哪里不舒服?”

那老者一惊,抬头见奚吾文弱白净,倒像个读书人,便将信将疑答道:“也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只是有几头羊莫名倒毙,我们看着可惜,将之煮熟吃掉,之后便有不少人陆续发病,发热畏冷,精神不济,咳得厉害,有些体弱的,还会喘,有些人身上会有红斑。有人说是吃坏了肚子,可从没人吃坏肚子会有这样情状啊……”

他越说,奚吾脸色越严峻,一张脸犹如冰霜一般,低声问道:“可是发热数日便有晕厥,不久四肢溃烂,有红斑者,红斑会渐渐发黑起水泡,死后遍布全身?”

那老者大惊失色:“正是!你怎么知道!”

奚吾脸色煞白,气候,病因,症状,无一不符,这分明是疠疫!天时不正的季节多发,以马牛羊为介,传播迅猛,中者十之但能活其一二,若任其散布,后果不堪设想!

49.疠疫

奚吾不及细想,以袖裹手捉住那老者低声道:“这是疫病,你切莫声张,免招致混乱。告诉我,那些生病的人现在何处?”

那老者常年在大宋边界走动,官话说得流利,疫病两个词也是听过的,听奚吾这样一说,不免惊慌起来,颤声答道:“疫、疫病?都、都在市集后面的帐篷里住着。”

“你等一路行来,都与甚么人接触过?”

“我、我不记得了……”那老者面色惨然,显是晓得疫病的厉害。

奚吾定神想了想,低声道:“你不要走,等我片刻,我随你去看病人,那些人可否得救,这互市里无数人可否得救,全看你一念之间,万勿逃走,求你。”

那老者颤抖着点了点头。

奚吾疾步走回棚中,在刘倍耳畔轻声道:“此地现有疠疫流行,刘兄速回黑州……”

刘倍悚然抬头,奚吾按住他肩头,续道:“不要露出惊慌神色,免得众人混乱,若四处奔逃,这疠疫传播开来,便无回天之力了。你回黑州之后,想甚么法子都好,调兵最快速度围住村子,连村外散居的所有帐篷一并围住,许进不许出。村口约半里处,咱们来的路上有个高坡,你到了就在高坡上喊话,我出村见你,商量下一步怎样处理。”

刘倍轻声道:“你呢?”

“当然是去救人!”说罢,奚吾转身便走,却被刘倍一把抓住,“薛江!”

奚吾回头一笑:“我是大夫,晓得厉害,你放心。”说罢,推开刘倍的手,疾步而出,对侯在外面的老者道,“老人家请引路。”

那老者忐忑不安,也不敢多说,在先领着奚吾便走,待离开人群密集处,奚吾伸手撕了一大块中衣下摆,分作两份,叠成既长且厚的布条,分与老者一条,道:“系上口鼻,但愿你还未被传染。”

二人匆匆走入一顶帐篷,里面却空空荡荡,只有个妇人正在垂泪。那老者问道:“怎样了?力古呢?”

妇人流着泪答道:“阿伊泰将帐子里的东西都抢过去烧了,说是请了萨满大人作法除鬼,把所有病着的全弄在一个大帐里,不叫我们靠近。”

奚吾蹙眉道:“病了多少个?死者葬于哪里?”

老者答道:“我走时,大大小小病了大约十来个,死的都一把火烧成了灰装在罐子里,这是我族的习俗。”

奚吾松了一口气,道:“带我去见病人。”

老者迟疑道:“可是萨满大人……”

“若不是闹鬼,而是疠疫,这里的人便统统都会死!”奚吾沉声道,“你既被遣出门寻大夫,如今寻到了,萨满亦无理由拒绝,尽速带我去看看,越快越好,不能再耽搁了!”

那老者犹豫片刻,重重点了点头,领着奚吾直奔最大的帐子过去,在帐口便遭人截住了:“萨满大人正在作法,走开!”

“我找到大夫了!”那老者大声喊,“找到救命的大夫了!他知道是甚么病!能救活病倒的人!”

这一下,周遭帐篷中便陆续跑出不少人,聚在了那老者和奚吾身畔,七嘴八舌地问着。

住在这一带的都是行商,同商队的多半沾亲带故,来往的次数多了,相互之间也许多相熟的,亲朋在这异疆染上莫名其妙的怪病,陆续有人死去,所有人都很焦急。听说终于请到大夫,一下子振奋起来,聚在大帐门口喊着:“让大夫进去看看!让大夫进去!”

门口两个卫兵哪里挡得住这许多人,又不敢当真动刀动枪,挡不到片刻,终于被他们用力挤到了一边。

才掀开厚重的帐帘,迎面便是一股扑鼻的恶臭,大帐中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有些分明已经死了,无数蝇子围绕着嗡嗡乱飞,地上一滩一滩,尽是呕吐物和脓疱破裂后的血水。

帐中,却完全没有萨满,和他们口中那个阿伊泰的影子。

进来的人都惊呆了,有的直接哇一声吐了出来,有的则喊着亲人的名字便要扑上去,奚吾一声厉喝:“不准碰!会染病的!”

周遭一片哗然,惊呼声四起,刚刚扑过去的人又立时退了回来,惊疑不定地望着奚吾,不知所措,还有人更悄悄地向帐外溜出去。

奚吾撕下一块下摆,盖上他身边一人的手臂,隔着布摸到他手腕,开始凝神把脉。

不会错,脉沉细数,七窍有血,面目发青,身有红斑,四肢冰冷,果然是疠疫!

他站起身问道:“你们说的萨满呢?”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有人想起甚么,扭头冲出帐外,却见先前守门的人正往村外狂奔,众人大怒,便大声鼓噪起来。有人已一把抽出腰中的弯刀,抡圆了用力掷过去,正中一人的后背,那人摇晃了几下,扑倒在地,不停地抽搐。另一人脚一软,绊倒在地,打了个滚又爬起来,见已有几人围过来,便转身朝着市集方向疯也似地冲过去。

眼瞅着拦之不及,奚吾有些慌了,倘若惊动了市集中许许多多的人,车马动起来,乱纷纷便无法控制了,会有人被踩踏致死都是小事,若给疠疫传播出去了,他当真是百死莫赎。

便在这个当口,忽然村口一阵噪杂,有人在大声喊着:“官兵来了!”

官兵?

奚吾走出帐外,努力向那边张望。见前方烟尘滚滚,旗帜招展,竟当真是宋军!

刘倍的速度有这样快么?他正自惊疑,忽然手臂被人拉住,有人在耳边一声低喝:“走!”

是刘倍!

刘倍抬手用力一甩,奚吾的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稳稳地落在一匹马上,刘倍随即跳上马鞍,抱住奚吾大喝一声:“驾!”

两人一马迅捷无伦地便向村外冲了出去!

马速太快,疾风扑面,面上的布条瞬间被风刮走,奚吾被大风逼住,几乎说不出话。

刘倍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还没走?

他在剧烈的颠簸中艰难侧身,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宋兵围住了村子!看情形,是要烧村!”

烧村!奚吾立时明白了。

这法子不是第一次用,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用。史上许多次瘟疫,官府都是这样处理的——有疫病,便烧。

平心而论,这相当于丢卒保车,对控制疫病蔓延是有好处的,可是,却无人理会过那些卒子的心情。

只是,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刚到村口,刘倍猛然勒住缰绳,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奚吾险些被掀翻下去,幸好刘倍在背后紧紧搂住。

他一阵头晕眼花,好容易回过神,却见面前无数宋兵,列队将整个村子团团围住,盔甲鲜明,旗帜飘扬,身背强弓,腰挎长刀,还有许多人手中擎着火把。背后是几十名弩手严阵以待,第一排的弩兵已半跪在地,平端弩机,箭在弦上,直通通对着村子里,分明做好了射杀所有试图外逃之人的准备。

奚吾急忙回头,见方才那逃跑的卫兵正向这边奔逃,他大喊:“回去!快回去!”

那人便如同未闻,一径前奔,那宋军头领大喝一声:“射!”

弩箭齐发,奚吾一声低呼,便闭上了眼睛。

只听那人长声惨呼,随即村中便是一片哗然。

互市上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这许多人还不明究竟,只道官兵来查封走私物品,待先前那些追出来的人在后面对着奚吾遥遥大骂,喊着这个狗大夫见到疫病厉害便独个先逃了,这样的话一出口,市集中登时乱了。

疫病之害人人晓得,便不明白的,见到这乱纷纷的阵仗也慌了,有不少人立时收拾家什,套上马车,便要望村外逃,却均被宋兵拦了回来,刀枪齐举,弩箭乱飞,那些人或死或伤,有哭有叫,一时间一片大乱。

便有几人仗着马快,找人少处催马急冲,有一人竟冲出了重围,无奈宋军弩箭强横及远,终于还是将那人射杀在马下。

那宋军头领高踞马上扬声喊道:“再有外逃者,一并就地格杀!尔等在村中安心等待,朝廷已派了大夫过来为大家诊治,有病治病,无病放行,绝不会坐视尔等丧命于此,大家不必担心!”

村中的人实在怕了宋军的无情利弩,心惊胆战躲在远处,凑在一起议论纷纷,虽对宋军头领的话半信半疑,却再没一个人敢动了。

那宋军头领舒了一口气,却策马到了刘倍马前,拱手道:“小将乃河东路黑州部第六指挥营刘全正,甲胄在身不及全礼,请东丹王恕罪。不知东丹王怎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我与友同游至此,还未进入市集,听到传言,便立时出来了。刘指挥,这里当真有疫情么?”

刘指挥答道:“有人如此向知州大人报告,小将奉命前来调查。东丹王乃尊贵之人,还请至我军中,请军医诊一诊,以防万一。”说罢一挥手,便有几人上前要来牵刘倍坐骑的缰绳。

刘倍一提缰,带马向侧面避开几步,笑道:“这是要关起来看看我有没有染病罢,不知要关几天才能放我走?”

那指挥一滞,奚吾却忽然道:“指挥大人,如此青天白日,贵军为甚么要带火把?”

他的双目中带着从所未有的厉色,面色冰寒,直直望着刘指挥:“你奉何人之命前来?村中许多未曾得病的人,你都要一把火烧死不成?”

“你是甚么人?”那刘指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刘倍双手搂着奚吾的腰,勉强按捺住鄙夷之色,淡淡回道,“军政要事,旁人不得与闻。”

他手一伸,只望着刘倍道:“东丹王这边请吧。耽误了军务,小将吃罪不起。”

说着对旁边副将使了个颜色,那副将手一挥,身后兵丁便张弓架上了绑着火棉的箭,一声令下统统引燃,转眼便要万箭齐发。村中的人远远望着这边的动作,再加上先前官兵手段之狠厉,有些便猜出些端倪来,大喊道:“他们要放火烧村!要杀光我们!”

村中登时哭声震天,有不要命地拼死往外冲,却尽数被弩兵射杀。

官兵中屁滚尿流爬出一个肥肥胖胖的契丹人,扑在刘指挥的跟前拼命叩头:“大人不能烧啊!我全部家当都在里头啊!”

刘指挥眉头一皱,随手抽出腰刀,一刀便砍了下去!

“噗”一声,鲜血高高喷起,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得老远,剩下个躯体如木头般倒在地上,颈项处的皮猛地缩起,露出鲜红的颈肉,中间咕嘟咕嘟喷出无数血沫。

50.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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