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中——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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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吾……我可能唤你一声阿吾?我晓得你心中难过,为你阿娘不平,只是如今不是你我赌气的时候!六王要杀你,你可知道?”

奚吾面上果然露出震惊神色:“为甚么要杀我?我与他,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你这个人的存在便是最大的冤仇了……六王有心招施仲嘉为婿,斯人却一心只念着你这样一个男子,这是帝王家决计不能容许的丑闻,你可晓得!”

果然,果然还是小郡主。奚吾的心中既酸且苦,又有几分甜蜜。他们也说,子文心中只有他……

韦业将手轻轻落在奚吾肩头,柔声劝道:“听爹爹一句,你身为男子,与施仲嘉在一处,终究不是正理,便借着这个由头,从此离开他罢。只消你与施仲嘉明明白白分开,各自娶妻,流言便不攻而破,再有爹爹一旁说项,凭你一身医术,六王对你必然重用,前途无可限量,又何必为了与他见不得光的私情,丢掉自家大好性命?”

奚吾摇头道:“此事突然,你须让我好生想想,今日,我却答不出。”

韦业轻拍他肩头,道:“这是当然,你且好生歇下,我叫人送些好茶饭过来,这些日子,当真苦了你了。”说罢,竟当真转身去了,阖门的时候,还留下个依依不舍的神色。

奚吾只觉浑身无力。这般做戏,实在太累,这些人终日里如此这般活在假面之中,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句句小心,步步为营,千般算计,万般谋划,似这样活着,可有甚么味儿?

韦业这番话,细细想来,无非两个目的。其一,令他主动与子文分开,促使子文迎娶小郡主,一旦子文与六王结为姻亲,小郡主再生个一子半女,两股势力便彻底合二为一,再也分割不开。联姻,素来是他们常用的手段。其二,六王似乎对他的医术还有几分看重。算算时日,九王中毒已颇有些日子,即便药用得不够完全,也足以令他周身不适,寝食难安,或许便为了这事,也未可知。

便在奚吾与韦业这边斗智斗力,言辞相校之时,西北战局又有了变化。

阿斯曼大军回师,守卫夏都,与施仲嘉会于西平府城下,双方交战几次,互有胜败,夏王胡里致书宋廷,请求议和,双方遂签订西平合约。

合约中这样写道,双方收兵,夏对宋称臣,边境互市重开,每年供两千匹良马与宋交易盐茶香料,打开丝绸之路的大门,容许大宋商人自由往来西域。双方战时互相俘虏的将校兵卒如数归还,边境之民逃往对方领土,都不得追击,由对方负责送还逃人。

夏太子遣国师乌朵,带合约书,随施仲嘉至宋廷请罪。

这番合约,却连提都不曾提回鹘被夏占据的领土如何处置,双方默认的便是,夏任由回鹘余部在沙州以南的大漠中自生自灭,不再追击,而沙州以北河西走廊的大片肥沃土地,却尽数归入西夏囊中。

如此劳师动众,又慷他人之慨,用别家土地换来的,只是每年两千匹战马,和他施仲嘉怀中藏着的那个小小木匣。

子文却很满意。这样的结果符合预期,不伤大宋一分一毫,他要的东西,便到手了。

至于朝廷那边,要应付起来也很容易。天将十月,西北气候一日冷过一日,不利南人作战。且深入夏境,辎重供给线过长,若为夏人切断,大军危矣!再者先前连战连胜,一来是阿斯曼主力在外,夏境中守兵不多,二来长弓威力初现,攻其不备,得了极好的战果,一旦对方想出法子对付长弓箭阵,便没那么大的威慑力了。

照子文的说法,即便不议和,大军最多坚持到十月底,也要撤军回师了,如今夏主动签订合约,正好借机下台,两全其美。

这样的说辞无懈可击,官家对他还颇为赞赏,赞他智勇双全,心思缜密,堪当大用。又有前番屡次大胜,扬我国威于境外,居然破格升他为枢密副使,并赐玉音郡主为妻,择日完婚。

枢密院使潘恩老迈昏聩,施仲嘉一跃而为枢密副使,西府大权便大半落入了他手中,加上六王小郡主下嫁,从此便是皇亲国戚,可谓一步登天。

天子特使快马将圣旨送到边廷,着先锋张同领七万人在边关镇守,施仲嘉速速回京觐见。

宋军班师。

临行前一晚,子文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施大人平步青云,可喜可贺,听说回京更要迎娶玉音郡主,可谓双喜临门,在下特送来良马百匹,以资庆贺。另外,还想顺便向大人讨一个人,不知大人可能割爱?”

52.回京

子文笑道:“东丹王府中仆役如云,便缺一个人使了?女使小厮舞娘歌女之流倒也无妨,若东丹王讨要大宋将官医师甚么的,可是在故意令嘉为难了。”

刘倍大笑:“施大人倒是机警,先将我的路封得死死的。可是我偏偏就想讨个医师,不晓得施大人能否高抬贵手。”

子文摊开手无奈道:“可惜东丹王看上的那个人,此刻却不在军中,他肯不肯为东丹王效命,只怕也是个未知数,却让嘉如何回答你?”

“只要施大人点头,这个人我自然弄得到手。至于肯不肯为我效命……”刘倍轻轻一笑,“只消大人将先前封锁住的那些消息放出去,只怕他就肯了。”

“哦?”子文一扬眉,嘴角竟微微勾起,“哪些消息?”

“刺伤武安北,谋取西北军职务。主动向六王示好,促使小郡主下嫁。骗取李继周手中毒药,毒杀枢密副使朱鹏博,以致与李反目。以金牌为诱饵,致韦奚吾为六王所擒。”

刘倍微笑道:“这些消息,随便哪一条都尽够了。”

“诱饵?”子文一怔,旋即笑道,“抛出御赐金牌这样天大筹码做诱饵,只为了让六王捉住我的人,这是甚么道理?”

“施大人做事神鬼莫测,倍焉能懂得?莫非是让天下人都明白,你二人绝离并非施大人负心薄幸,而是韦奚吾意外身亡?”刘倍并不掩饰眼中的讥嘲,“皇亲国戚,哪个不想,施大人此举我可以理解。只是你不要他,也不必一径将他推到死路上去,你舍得那多年的情分,刘某却舍不得他相救族人的义气,只为那百十口的契丹族人的性命,我也不能坐视他被你如此蒙骗欺辱。”

子文哂然一笑:“东丹王重情重义,瞧不起嘉行事的手段也正常,王便只管去说好了,阿吾肯效命与你,我绝不阻拦,若他不肯,你却也不可强逼,嘉非正人,暗箭伤人之类的下流事,还是肯做的。”

刘倍伸出手掌,凝目望着子文道:“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啪!”双掌相击,子文微微一笑:“嘉明日还要拔营启程,今夜耽搁得太晚,只怕明早会误了时辰,嘉吃罪不起,东丹王还是尽早请回罢,恕嘉职责在身,便不远送了。”

子文居然如此明显的逐客,被人奉承惯了的刘倍不免生出几分怒气,拱了拱手,大踏步而出,被宋将如众星捧月般小心送到了大营门口。

离朵在大营外牵马相迎,二人便上马绝尘而去。离朵看刘倍神色忿然,不敢多说,只道:“大王若不情愿,不睬那个韦奚吾便是,他是施仲嘉的情人,想也不是甚么好人,与大王相识也必是有预谋的,何必巴巴去救他?”

刘倍却摇头道:“这倒未必。韦奚吾此人与我同行日久,他的脾气秉性我还是看得清的。此人性格率直,为人体贴宽厚,与那阴险毒辣、行事卑鄙的施仲嘉截然不同。如此直爽男儿,为我母起沉疴于前,又有恩于我契丹族人在后,因救灾不得已为人所擒,我怎能脱身事外?”

他叹息道:“何况我大辽无数精兵强将,却无有一个医道精通者可与西夏乌朵、南朝李继周相抗衡,但有风波,又要重蹈当年覆辙。只为这一节,也要想方设法招他到帐下,为我大辽效命。”

此时的奚吾,表面上却已没了忧色,镇日享受在父子重逢的亲情当中,对韦业固然侍奉周到,对六王更是卑辞逢迎,俨然一付终于找到亲生爹爹,欢喜无限,爹爹效忠哪个,我亦效忠哪个的架势。

金牌的来历主动招认,他的真实身份主动招认,去黑州是要与刘倍结识主动招认,连韦业在他饭菜中下的慢性毒药,他亦毫不犹豫地吃下肚去,竟半点异色也无,事后也不见他有甚么试图解毒的动作。

如此一段时日下来,六王对他便渐渐放了心,私下里与韦业言道,此人不过一个文弱的郎中,性命攸关之时,还是会选择对自家最有利的路去走,倒也无需对之过于看重,还要多多关心一下官家、九王等人的动向。

韦业不置可否,依旧与奚吾同进同出,二人父慈子孝,一派温馨。

某日,韦业在闲谈时柔声问他:“识得你许多日子,从未听你提过表字,是怎么回事?”

奚吾答:“彼时我无有父母亲族主持,便不曾行过冠礼,故不曾有字,子文提过要赠我表字,被我推脱了。”

“既如此,我赠你一字。”韦业温言道,“便是自珍二字。你可明白?”

自珍,自珍,他人奚吾我自珍。

自有生以来,这便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明晰地说出他最大的渴望——不再拘泥于出身的卑污,自珍自爱,坦坦荡荡活在这世上。

他人瞧不起,与我何干,与我何扰?他人多少厌弃,抵不过我倾心爱护。

这之前,有子文坦言要他忘却出身,有平安郎自胡姬所出而全不畏缩,有李继周身边小童自小孤零却快活非常,有刘倍坦然接纳身上的汉人血脉……却从无任何一人,明明白白大声对他韦奚吾说:“他人奚吾,汝当自珍。”

如今,这话却被他心中的敌人说出来了。

而这个人,便是阿娘念及一生一世的那个人,他名义上的爹爹。

即便韦业不是他亲生父亲,只这一句,已足够奚吾感激他一生。

关心、理解、体贴,多少事上都有共识,晚来小酌微醺,还会与他两个讲述一些与阿娘的情事。灯下,韦业眼波迷蒙,嘴角含笑,讲当年各种点点滴滴,如何春日同游,如何水上泛舟,随口背诵阿娘做的小令时,眼中一片温柔。

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好,美好到他偶尔会恍惚片刻,竟觉得面前这温文和蔼的长者,便是他一心渴望的亲生父亲。

可惜终究不是。

他心中时时刻刻有个声音在提醒着——这是在做戏。

只是这戏文实在过于美好,越美好,越心痛,一旦脱出戏外,黑暗便铺天盖地笼罩而来。

而施仲嘉,却正领军走在得胜班师的路上。万里迢迢,这一日,便过了晋州,眼见前方便是西京河南府。刘丰提马赶到子文身边,低声道:“前面快到西京了,将官们的意见是,是否在河南府找个安稳的所在,先将伤兵安顿下来,重行整编一番再进京面圣?”

子文反问:“为甚么要将伤兵留下?”

刘丰尴尬道:“这是军中惯例,老弱病残进京面圣,场面上须不好看。”

子文回视刘丰:“你跟我爹爹行伍多年,会有这样想法,我不怪你。但如今既跟了我,便要随我的规矩。”他笑道,“我施仲嘉的兵,都有面圣的资格。”

他挥手令大队停下,纵马上了路旁的山岗,立在高处扬声喝道:

“方才有人说,军中惯例,老弱病残要留下,不能进京,如今我来问问尔等,哪个自认老弱,伤病难支,无力随我进京面圣的,离队站出来!”

“哪个有伤有病之人,自惭形秽,不敢随我进京面圣的,站出来!”

“哪个自认战时胆小怕事,畏缩不前,无颜随我进京面圣的,站出来!”

他环顾四周,黑压压的大军一片沉静,只有无数旗帜在风中招展。

“我大军一路破关斩将,自凉州始,连夺鹰嘴、黑水、余庆三关,破十二城,斩敌万余,直捣西平府,逼降夏王。多少儿郎流血流汗,才能有这样辉煌的战果!我今日便要告诉你们,你们流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汗,都值得万民景仰!都值得圣上嘉赏!我施仲嘉手下的兵,无伤的是英雄,为国为民受伤带病的,更是英雄!但能站得起来的,都与我进京面圣去!你们站得起来么!走得动么!”

“站得起来!”雷鸣般的应和,高岗之下,十三万将士兵卒身姿挺拔,原本走路都需人扶持的伤卒甩开伏在腋下的手,勉励站定,躺在大车上的,拼死命也要站起来,含泪仰望施仲嘉,无有一人有半分动摇。

这是他们的大帅,这是带着他们连战连捷的大帅,这是唯一一个肯带着伤兵回京面圣的大帅。他年轻,俊秀,兵法娴熟,智谋过人,似乎只要跟着他,大宋军队便可百战百胜,无所不能。

在这些兵卒的心中,高岗上那个长发飞扬,傲然四顾的人,便是他们的神。

而高岗之上那人心中明白,在军中如此高的威望,于他是一柄双刃剑,可伤人,亦可自伤。

握住军心在手,要拉拢他的人会愈发奋力拉拢,要防备他的,也愈发会更加防备。

只是他已别无选择。

他已被动地太久,如今好容易军权在手,再不主动出击,还不晓得那些人更做出些甚么事体来!

他先前已错过一次,竟以为那些人见到金牌,会顾虑他施仲嘉的地位,不敢对阿吾有所动作。却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在他们心中,阿吾便如一只蚂蚁,随手便可以碾死;而一直委曲求全的施仲嘉便如一条走狗,只消稍加威胁,稍加引诱,便会扑上去摇尾乞怜,为他们所用。

他望着脚下无数儿郎淡淡一笑。你们要战斗的激情,我给你们,你们要大胜的快活,我给你们,你们要大帅的认可,我给你们,你们要皇家的赞誉,我给你们,你们要立下战功,封妻荫子,我给你们。

我要的,是你们聚集在一处的力量,我要这力量为我搅动朝纲,我要那些自命不凡,玩弄他人命运于股掌之上的人低下高贵的头颅,双手将他的人一毫不伤地送出来!

他要让那些人认清楚,这世上,没人可以要挟他施仲嘉!

53.逃脱

六王并不曾料到,辽国东丹王为了韦奚吾,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一壁是辽境调兵,一壁是遣人带两车上好毛皮东珠,到六王府投名刺,直言相赎先前黑州辽宋互市上救了上百契丹百姓的那个大夫。

韦业百般解释,道薛江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子,好容易父子团聚,绝非东丹王使者所说的扣押,绝不会对薛江不利,请东丹王尽请放心。

谁知东丹王使竟油盐不进,坦然若薛大夫若不现身,难保东丹王雷霆震怒,会做出甚么失去理智的事体,也未可知。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六王居然无可奈何。朝中局势动荡,若外敌不安,尤其是横行北疆的大辽有所异动,实是大患。东丹王乃辽帝长兄,又执掌渤海,辽国政变,他坦然离境他往,辽帝竟也由他去,且竟日遣使往来,二人的关系绝不似传言所说那般仇视,若得罪了这样一个人,真不晓得后果会怎样,便决计冒险不得。

无奈之下,六王与韦业商议,不如就放了这韦奚吾走罢,左右此人身中的慢性毒药迟早发作,死在东丹王那里,总强过死在六王府。

韦业却坚决不肯,道:“此人师承李继周,说不定他脱了囚笼,便能自行解毒,若放虎归山,跟了东丹王图与,只怕正合施仲嘉心意。虽不晓得施仲嘉的目的何在,总是控制之外,能免则免。何况九王的怪病,还要着落在他身上想法子。即便要放,也要他先辩明九王怪病为何,如何医治,或者……如何加重……”六王听到这里,嘴角忍不住露出微笑,韦业也笑了,“如此这般,再丢去与乌朵龙虎斗,二人同归于尽才是大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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