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中——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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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吾却不料他应得这样痛快,方才名易分明叮嘱他提防,他却对自家毫不怀疑。这份胸襟,遍寻当世只怕也难找。

他心中感激,匆匆回到月余不曾回过的下处取了药箱,便随刘倍一行来到应天府西的一户人家。门扉开处,是个垂髫小童,见到名易先扑了上去:“阿舅!”

名易连忙一把接住,问道:“怎是你来开门?你娘呢?”

那小童奶声奶气答道:“阿娘正在屋里给外婆捶腿。”

刘倍一把拎起那小童,笑道:“浩然怎的不叫我?”

浩然在空中使劲扭,双手双脚望名易那边伸,口中喊着:“阿舅!阿舅!”

名易伸手抱过他,瞪一眼刘倍:“没轻没重,当心伤了他,阿娘打断你的腿!”

浩然在名易怀中也跟着喊:“没轻没重!打断你的腿!”一大一小,神情竟是一模一样。

刘倍忍不住笑,捏捏浩然小脸:“等你几时能拿得动我的大锤,再来试试能不能打断我腿罢。”

浩然吃痛,将脸藏进名易怀里用手护住,再不理他。

刘倍笑着将奚吾让进了院中石桌边安坐,歉然道:“我得先进去说一声。”

“那是应该的。”奚吾欠身应道。

名易早抱了浩然进屋,屋子里一片嬉笑声,待刘倍进去,笑声却停了,过一会,名易才将奚吾引了进去。

进门绕过屏风,后面是个小厅,陈设简单,窗下一张罗汉榻,半倚着一位老妇,刘倍侍立一旁。

那老妇年约半百,雪白的头发紧紧绾在头顶,神色泰然,目光明亮。这是一个嫁过辽帝,又绝离而去的女人。她有着怎样的过去?是甚么促使她离开大宋远嫁北辽,又是甚么缘故让她重返大宋?看在座诸位的神态,那些过往竟似通放下了,放不下的,倒是身为外人的他。

寒暄过后,奚吾讨了一盆水净手。

此刻酒已醒了八分,为防万一,他又取针刺过头上诸穴,提神醒脑,自拊无碍,方才动手。

老妇的腿已经肿得很厉害,膝盖处尤其肿大,已然弯曲不得,皮肉红肿,有些部位几乎是透明的,看着很是怕人。奚吾看着也暗暗心惊,然当他仔细瞧过一遍,又诊过一轮脉,便放下心来,微笑道:“这是积了湿毒,没甚大碍。”

刘倍又惊又喜:“没甚大碍?往日来的大夫都说这病难治,只好将养,你能治好?”

奚吾点点头,也不多说,管自拈金针取穴而入,手法快捷熟练,捻针片刻,取出,又拈几根空心的金针刺进去,双手在各处经络按揉,过一会,自金针尾端便流出不少浅黄色的水来。

如此且揉且排,居然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里,老妇的腿已大半消了肿。奚吾擦擦汗,直起身道:“今日如此已然够了。”他坐到桌边提笔写了三张方子递给刘倍:“这三张方子,两张外用,一张内服。头一张,每日按方熬煮了,双腿在其中泡到发红,再用加热后的蜜蜡牢牢裹住,两柱香的功夫拆掉,擦去腿上积水,将第二张方子所载的药碾碎,以蜜合之为膏,遍涂腿周。如此这般,再佐以内服之药,不到三月,肿痛可全消。但积毒日久,要行走如常还是为难,只怕夫人终生也离不开拐杖了。”

那老妇微笑道:“老妇人多年积恙,在先生这里才得了解脱,能不再卧床已是大佳,不敢奢求与常人一般行走。先生妙手回春,恩重如山,老妇人行动不便,只好让我儿代为叩头致谢。”

奚吾连忙摆手:“不必不必,医者治病乃是本分,不敢受此大礼。”

刘倍望着他,神色却极复杂:“你是……李傥的徒弟?”

奚吾一怔。

刘倍的目光锁住他,一动不动:“这金针引流的法子,当今之世,只李傥一人会。此人神隐多年,传说以铃医为业,游走乡间。你年岁尚轻,绝不会是本人,莫非,是他的徒弟?”

奚吾慢慢放下手中的什物,整理袍袖,挺直腰身,正色道:“李傥李继周,是在下的师叔祖。这金针引流,确是他亲手传授。东丹王既认得这个手法,想是师叔祖的故人,无论是敌是友,我都不想隐瞒师门。”

刘倍点点头,吩咐名易好生照顾阿娘,便带着奚吾走出门去。

“薛兄不用紧张,我并无恶意。”刘倍微笑道,“只是当年父汗南征时吃过李傥不少苦头,平日里常常提起,因此对他印象颇深罢了。”

“南征?”奚吾有些茫然。

“嗯,三十年前的辽宋之战,当时你我均未出生。你从他学医,从没听他提起过么?”

奚吾摇摇头:“师叔祖倒是偶尔说起过一些当年事,只从未提过他自家。”

刘倍一笑:“当年李傥在秦凤军中做军医,疗治伤病也就罢了,一手毒药用得实在出神入化,我契丹多少健儿没有倒在大宋士兵的刀剑之下,只被箭支擦伤,却死了无数。为防备宋军的毒箭,父汗想了无数法子,也派人潜入宋军,试图偷取解药,反被李傥用迷药迷翻,丢回两军阵前,让父汗丢尽了面子。辽宋结盟当天,李傥便悄悄离开了军中,宋军的军报上竟完全没有写他的名字。父汗百般探问,宋人一口咬定军中从无此人,疗伤下毒之事,都是旁人所为,父汗也无可奈何。后来传闻此人得赐金鱼袋,却高高挂起弃家出走,从此铃医为生,便更是影踪难寻。这些年我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却一无所获,万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他的传人。”

他望住奚吾:“我对李先生慕名已久,不知薛兄可肯引我去拜见他老人家?”

奚吾犹豫了一下,答道:“师叔祖现在何处我也不晓得,何况我在书院还有事未了……”

刘倍微笑道:“无妨。先前听小易说过,薛兄并非书院学子,来应天只为书库。我虽没读过几本书,也听过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说法,故冒昧请问薛兄,可有意暂时丢开书本子,随我北上黑州,看看塞外风光?待我府中杂事处理完毕,你我把臂而行,遍游天下,顺便寻访你师叔祖,如此可好?”

此话一出,奚吾手心已全是汗。方才治病救人半点不紧张,如今面对刘倍的殷殷相询,他却不知所措。原定的计划便是他要北上黑州,想方设法结识东丹王,并博取欢心,留在他身边伺机而动。如今东丹王主动邀约,他反倒不知该怎样做。

答应,不晓得刘倍会否对师叔祖不利;不答应,这个机会却是千载难逢。

左思右想,终究是不敢轻易答应,还是要联系子文问过再说,当务之急,是拖延时间。

想定,他便答道:“刘兄好意,在下理会得,只是事出匆忙,在下在书院确有事未了,只好辜负刘兄好意,改日必登门拜访。”

刘倍摇头笑道:“一来我找李傥找了十几年,总算得了点线索,绝不会轻易放手。二来薛兄一肚子酒经,我还未品十之一二,怎舍得让你走?只要薛兄肯答应与我同行,我宁可在书院等你。”

这个回答当真出乎意料。刘倍身为东丹王,肯纡尊降贵等他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目的只在师叔祖?还是像他所说的,还图自家背下来的那一肚皮配酒的方子?奚吾心中越发忐忑,推辞几次,不得已应他明日再见,便告辞出门。

名易匆匆自内院中出来,追上奚吾解释道:“书院有规定,学子无故不准外宿,我可不敢轻易破了这个规矩,咱两个一起回去罢。”

奚吾也不疑其他,便一路同行回了书院。

其时已近傍晚,名易要回房更衣,去赶一个夫子的晚课,奚吾便自行拎着药箱回了下处。

他一路上都在想给子文的信上当如何说,子文回信若迟了几天,又要如何应对刘倍,一路闷头疾走,推开门刚刚放下药箱,眼角却扫到他的包裹被打开了一角,似是有人从中匆匆取出了甚么东西,不及系好的样子。

方才他取药箱时将这个包裹放在了桌上,但并未打开,是甚么人进过这间屋子,动过这个包裹?

奚吾满心疑惑,将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别无异样,便关好门走过去,用笔管小心挑开了包裹的结扣。

包裹布四散摊开,露出一叠整整齐齐的衣服,几样什物,都是奚吾自己的,看似没有少了甚么。然待他一件一件拎起来检查时,却从一领袍子中掉出了块雪白的纱帕。

帕子上只有一圈浅褐色的花边,中间却干干净净,无字无画无绣痕,素淡之极,倒像是他会用的帕子,只是这质地……

奚吾眉头蹙了起来,这分明是传影纱!

他小心检查了一圈门窗,确认外面无人偷窥,便自药箱中摸出了子文与他的那包药粉,用水化在盆里,拎起帕子,小心放进去。过了片刻,取出,贴在空白笺纸上,取一块乳香研末,细细撒了上去,待乳香末完全沁到笺纸上,再仔细将纸与纱剥离开,双手持笺纸,在油灯上慢慢熏着。

灰黄的油烟熏蒸下,笺纸渐渐变干,便慢慢浮出一行字来。

48.同行

“随倍北上,黑州薛家酒楼,屠苏酒、鸡丝粥。”

是子文的字迹,不会错。

奚吾默默看着这一行字,到其自行消隐,方站起身,将笺纸凑在灯芯上烧掉。自包裹中取张笺纸写道:“倍欲随我访傥,奈何?”想了想,又在下面补了行小字:“勿伤倍之家人,顿首,吾字。”

他提起纸轻吹,至墨迹干透,便将之浸入了先前配就的药水中。柔软轻薄的笺纸入水,水迹沿着纸的纹理渐渐浸润开,然纸上墨迹竟丝毫没有走样,显是上好的檀皮生宣。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他将笺纸轻轻提出水面,正面朝下铺在先前那幅传影纱上,仔细贴合紧密,用软布包了乳香屑,做成儿拳大小的软布槌,在纸上各处轻轻敲击良久,轻轻揭开笺纸,纸上的字已全部转到了传影纱上。

传影纱在灯火微弱的热量熏蒸下,渐渐干燥,帕子上的字迹便随着渐渐隐去,重新变作一副雪白素净的普通纱帕。

奚吾舒了一口气,头一次弄这物事,还算成功。

他自包裹中取出支小铜管,将传影纱卷起塞了进去,封口,深深嵌入一块白梅蜜香饼中,仔细捏揉至了无破绽,方收入袖筒。

正要收拾什物,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往事,难怪当年施存义用传影纱做的帕子陷害自家时,要在那块帕子背面画一幅不伦不类的达摩渡江,原来用这法子印上去的字,正面浅,反面深,与写出来的迥然不同,故要在背后画大幅的画遮住。那样软薄的纱帕,亏得他有法子正反面都弄字画,这番巧思倒也难得,可惜用错了地方。

想起施存义,紧接着便想起了平安郎,奚吾望天发了一会呆,总算回过神,收好包裹起身出门。

应天书院与当世其他书院有处最大的不同,便是一般书院均建在山上,故书院院长通称山长,唯应天书院建于闹市,出门便是条颇为繁华的街市。

此时日头偏西,街市上依旧很热闹,奚吾信步走到一家香药铺子前,粗粗扫了一眼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问道:“可有好的梅香饼?”

铺子主事迎上来笑道:“有,有,不知官人要多少?甚么形制的?”

“要去年冬至时的白腊梅,今年春分时的槐花蜜,合白梅蜜香饼,每块一两三钱,落‘静’字模,共需十块,可有?”

那主事为难道:“这样的香饼铺子中无有现货,若官人等得,小的想法子弄些来,匆忙间却不易得,且这价钱上……。”

奚吾点点头,自袖中掏出那块香饼递过去:“务要与这块一模一样,香气、重量都错不得。得了便送到应天书院,自有人付钱与你。我晓得这香饼难得,价钱上但放宽些无妨。”

那主事伸手接过香饼,点头道:“错不了,官人放心。”

奚吾拱拱手,便又信步走开了。

身后不远处,一家酒铺招幌的阴影中,名易静静立在那里,凝望着奚吾的身影没入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现出一抹忧色。

翌日清晨,奚吾刚刚起身,刘倍竟已候在外面多时,见他开门泼洗面汤,便一把捉住笑道:“等得我好生心焦,昨日你说起一味延枚酒,要用鼎州白玉泉来配,我遍寻不到,却弄到了上好的惠泉水,不晓得用得不?”

奚吾被他吓一跳,一盆热汤险些泼在刘倍身上,听完这番话却忍不住发笑:“大清早怎么就要配酒,你且等我片刻。”

刘倍哪里肯等,随手抢过木盆泼了,丢回屋里关上门,捉着奚吾手臂便望外走:“小易做了好汤饼,你随我吃点心去。”

奚吾挣不脱,只得随他去。

谁知这之后竟日日如此,琉璃饼、荔枝汤、黄金鸡、醉河虾……每日清早即有各色美食奉上,随后便央求着他配酒,奚吾被缠得竟全没有看书的时候,到第五日,终于耐不住,推开刘倍殷殷送上的蜜炙云腿,苦笑道:“我晓得了,明日随你回黑州就是。”

刘倍身为大辽东丹王,本是极敏感的身份,幸好他长相与南人无异,扮作客商倒也似模似样,车上也备了许多丝绸布匹,连他收集的那些酒一并带上,一派要去西北边境互市买卖的样子,再加上不晓得哪里弄来的通商路引,便无人怀疑。

奚吾收拾行囊,与名易告别,随车同行。

一路上走得逍遥,刘倍于汉学懂得颇多,诸子百家无一不会,与奚吾随口闲聊,二人竟颇为投机。他又走过许多地方,经过哪里便随手指点风物,说起当地名胜传说,竟如数家珍。夜来住下,留离朵看家,只带着奚吾大街小巷寻访各处美食美酒。

各地风俗有异,小食也每多不同,各有特色,最妙的是常能访到一些不打眼的小店家酿,虽是村醪,却均有独特之处。将这各色酒浆再行调配,便成了二人每日乐此不疲的游戏。

配得的酒,有妙不可言者,亦有糟糕透顶的,得了好味,便忙不迭记下来,若味道不堪,二人也不恼,只是相对大笑。

开始,奚吾还不免有些拘谨,但无拘无束快活着的刘倍实在太耀眼,太让人无法转开目光。似乎只要跟着他就好,跟着他一起吃吃玩玩,一起说笑,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快活自行涌出来。

在刘倍面前,他韦奚吾不再是个出身卑贱的小小医者,刘倍亦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东丹王,他可以抛开所有身份,所有地位,所有烦恼,所有矛盾,一门心思地享受每一个日出日落。

北辽、西夏、大宋,子远、平安、九王、六王、小郡主……那一切都变得非常遥远,好似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身边。

深夜寂静时分,他常会想起子文,只是那人清冷冷的身影似乎已变作了一场既甜蜜又痛楚的梦,遥远,虚无,他心中只来得及痛上那么一痛,便被闯进门的刘倍捉出去,七手八脚爬到屋顶上赏月吃酒。他只管躺在屋顶上,待刘倍吃到兴起,跳到中庭舞剑。静夜中,剑光闪耀,映着繁星点点,灿烂夺目,便掩去了其他所有的光华。

刘倍的车队一路走走停停,渐行渐北,这一日,便到了离黑州不到五十里的一个小镇上。

其时未到晌午,刘倍只推说累,要明早再赶路,叫离朵寻了家大店,安顿下车马,自家却来奚吾房中邀他出门:“黑州偏北,严冬极冷。今年夏日偏长,现下兄弟还不觉得,但早晚会冷下来,到时候不小心,只怕便会冻掉耳朵。我见兄弟囊中无有冬衣,颇为不安。正好此地不远有个民间互市,不听官调,不纳税捐,常有绝顶好物售卖,不若你我一道过去走走,买些好皮毛,与兄弟做几件冬衣?”

奚吾在这些日子中,与刘倍每日同行同游,早知他脾性,微笑道:“黑州乃是大城,你还怕无有皮毛卖不成?想是那互市有甚么好东西被你看上了,拉我去淘弄,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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