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吗?
嘴角无意识的一扬,心中已然有主意。
******
曦和国是贫脊的。
待能坐起时,风逝便一整天靠着马车窗口,看外面。越往北走,越荒芜,冬天的草原早已枯萎,寒风呼啸,偶尔有动
物进入视线,也是瘦骨嶙峋。经过城镇的时候,那土堆的房屋,残破不堪,看得风逝惊诧。
军队所到之处,都受到人们热烈的欢迎,仿佛他们打的不是败战,而是胜战。凤天筠每经一个城镇,便逗留一日,发
放物资,百姓个个喜气洋洋,充满感激地跪拜军队。
风逝从最初的迷惑,到后来的感悟。
曦和国地处北方,常年向外征战,潜入各国的探子不计其数,然而,别国即使抓到探子,也不会主动向曦和国发动战
争,如此贫脊之地,攻来何用?
这是一个靠天神恩赐的国度。一旦天神发怒,草原将寸草不生,牛羊死去,灭国也将不远了。每年,他们向天神祈求
恩赐的同时,向周边国家发动战争。紧挨着的凌国,首当其冲,被侵略的次数最多。这亦是为何凌国人提及曦和国时
,便咬牙切齿。
又行了半月余,沿途城镇日渐繁华。凤天缘指着远方的城池,傲然地道:「看,我们到京都了!」
风逝顺着望去,白雪皑皑的天地间,高高耸起的城墙,像一座巍峨的山,气势磅礴。
朱曦城,曦和国的京都。
大军安置在城外的军营中,凤天筠带了数名亲兵,同凤天缘一起,带着风逝进入了皇城。
鞭刑造成的皮肉伤没有完全愈合,北方寒冷的天气,使风逝的伤好得更慢,内息一直未曾调理,风逝如今连走路都需
人扶。
像木偶般,他只能任凤天缘摆布,穿上曦和国皇族独特的华服,趴在辇上,抬进了皇宫。
摸不透凤天缘的心思,风逝索性闭起眼睛,镇定的等待将要面对的一切。
「陛下。」凤天缘向皇座上的人行礼。
「阿缘,辛苦了。」曦和国的皇帝,声音温和,隐隐之中又透着威严。
曦和国的皇族之间,相对亲和,没有凌国那种一拜三叩首的繁琐礼义。
「陛下,你看我带谁回来了?」凤天缘示意抬辇的侍卫把风逝放到一旁,皇帝略一抬眉,颇感兴趣。
「这孩子是你在信中提及的……」
「正是。」凤天缘点头道,深沉地与皇帝交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
「溟儿,快来见过陛下。」
风逝虽闭眼趴着,却一直关注着四周。
陛下?曦和国的皇帝!
缘叔竟是带他直接来见皇上。不由地抚上自己的眼睛,眼皮轻颤。
「溟儿,不可无礼。」凤天缘轻斥。
「无妨。」皇帝轻笑一声,几步来到风逝的身边,摸摸他的头,神色慈爱。「是溟儿么?」
风逝一震,覆于头上的手掌厚实暖和,一个好战国家的皇帝,竟如此温柔么?怀着疑惑,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乍触到光线,眼晴微微刺痛,待适应时,视线终于清晰了。
淡金的眸子,原是迷茫的,可是在看清面前的人时,倏地缩了缩瞳孔。
风逝骇然。
顾不得一身的伤痛,气血翻滚,喉咙一甜,口中喷出一口血,然而他视若无睹,挣扎着扑了过去。
「溟儿!」凤天缘轻喝一声。
「小心!」曦和国的皇帝伸开臂,接住扑过来的青年,一脸担忧。
风逝颤抖着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勾绘着记忆中熟悉的轮廓,金眸一湿,再也按捺不住,沙哑的嘶喊:「——父亲
!」
看着昏倒在怀中的青年,曦和国的皇帝一阵错愕。一旁的凤天缘摇摇头,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
春日里,阳光煦暖。花园里,棣棠怒放,一片鲜黄中夹着几簇嫩白。
八九岁的风司溟兴奋地奔跑着,跨上曲折桥,朝半湖亭冲去。待近了时,缓了步子。
红扑扑的小脸困惑,眨着墨黑的眼睛,看亭子里的一双碧人。
温文尔雅的男子执笔绘画,清秀可人的女子优雅的抚琴,好一幅鸾凤和鸣的美图。
风司溟放轻了脚步,慢慢地接近亭子。来到男子身边,蹲了下来,认真的看男子画画。
半晌,女子停了琴音,男子放下笔,相视一笑。待回神,才看到蹲在一旁的孩子。
「溟儿何时来的?」男子伸指捏捏风司溟的嫩颊。
风司溟皱了皱眉,躲着父亲恼人的手指。「爹爹让溟儿好找。」
「唔?」男子摸摸他的头,感受孩子细软的发丝。
风司溟双眼闪亮,兴奋地揪住男子的衣袖,嘟嚷:「云师傅收我为徒了!他说要教我武功呢!」
「是吗?」男子皱了下眉,看向一旁的妻子。
「溟儿喜欢练武?」女子走了过来,蹲在风司溟身边,问。
「嗯!喜欢!」风司溟重重地点头,握住母亲和父亲的手,笑容灿烂。「等溟儿学会了武功,就可以保护爹娘了。」
学会武功,保护爹娘,保护家人。
稚嫩的声音似乎渐渐远去,男子和女子的笑声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那美好的画面,只是一道如烟逝去的回忆么。
以为遗忘了那些逝去的容颜,却在看到那人时,一切又清晰了。那些欢笑,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风逝不想醒来,蜷缩在男人的怀中,固执地紧紧揪住对方的衣襟,孩子般无助的神情,使他看起来极为脆弱。
曦和国的皇帝,凤天麟满脸无奈地拥着他,坐在龙床上。
许是保养得好,年过而立的他,相貌却极为年轻。跟风逝挨在一起,像亲兄弟,那淡金的眸子,与风逝的如出一彻。
如果说凤天缘只是像凤天祈,那么凤天麟几乎与凤天祈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难怪风逝初看到他时,混淆了记忆,把
他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风逝的心志一向坚定,若是往日,绝不会失态,然而如今的他,身体受损,气息弱了几分,当看到曦和国的皇帝时,
完全迷失了意志。
如果自己仍是稚龄少年,赖在父亲的怀中撒娇,该是多好。可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找到了仇人,却下不了手,甚
至到最后,他连恨谁都不知了。
凤天麟轻叹一声,明知风逝是醒着的,也只能由着他了。挪上床,侧身躺在风逝的身边,揽着他的身子,安抚地轻拍
他的背,像哄孩子。
天祈倒好,去得潇洒,却留了这么个大的孩子给他们烦恼。对于风逝,天筠是恨不得杀了,天缘又舍不得,怕天筠哪
日结果了这孩子,这才把他送进皇宫。
拥有金眸,便是皇储。
风司溟,绝不能死。
支着头,有趣地打量怀里的青年。这龙床,他的妃子都不曾睡过,这孩子来皇宫第一天,便占了一半。只道是重见了
亲爹,这孩子将他的怀抱霸占了个实在,天缘欲拉他出去,都束手无策。着实叫人哭笑不得。
无奈地摇了摇头,曦和国的皇帝感到自己也乏了,便拉起被子,覆住自己和风逝的身体,闭上眼,睡觉。
该是忙国事的下午,竟被浪费在床上。
许久,他睡得深沉,怀里的人却动了动。
风逝睁开眼,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神色复杂。
他岂会不知这人并非父亲,只是之前在睁开眼的刹那,迷惘了。那如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怎能不叫他混淆?
以为见到了父亲,突然委屈了起来。背负五年的仇恨,压得他喘不过气,看到「父亲」,刹那间压制不住,只想将这
些年的委屈发泄出来,这才猛地扑进男人的怀里,紧紧拽住,不肯松手。
他,终究是曦和国的皇帝。
除了眨眼,风逝不敢动分毫。之前是他抓住男人不放,现在倒是男人抱着他在睡。
风逝叹了口气。
罢了,便当他是父亲吧。
******
北方的寒气南下,凌国今年的冬天,意外的飘起了鹅毛大雪。
皇宫里,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政变。
数月前,清王失踪,下落不明,太后垂帘听政,丞相被罢免,外戚权臣把持朝政,小皇帝年纪太小,即使早慧,又怎
斗得过众多大人呢。
做了几个月的傀儡皇帝,小皇帝早憋了一肚子气,那帘子后的,虽是母亲,但在听到清王失踪的消息后,他恨上了自
己的娘亲。
天神赐福,清王没死!他活着回来了,打了胜仗,带着人马,浩浩荡荡的回朝了。
小皇帝看到母亲绝美的脸扭曲得狰狞,不禁担忧。直到清王带兵杀进皇宫,镇压了叛军,太后却事不关己地回到自己
的宫中,躺在太妃椅上,淡定地看着闯进来的人马。
清王一如既往地冷情。他没有穿战袍,那一身摄政王的紫袍显赫着他的身份,优雅尊贵的立在太后面前,皇族的龙威
便扑面而来。
太后细细地打量数月未见的清王,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也许经历过生死一劫,清王欲加的内
敛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四周的士兵更不敢出声。就这样对视了许久,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阿鎏,你回来了?」太后一笑,笑得妩媚。
轻柔的语气,像是在对情人诉说。在把朝政搅得一团乱后,她居然能事不关己地跟清王问候。
清王神色不曾变过,冷冷地看着太后。
「交出来。」
「什么?」太后坐起身,端起茶几上早已冷掉的茶,动作优雅地喝了两口。
「影魅的号令。」
太后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洒了出来。「你……知道?」
清王如刀的眸子望着太后,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皇兄临终前,没有将令牌给我,自然是给了你。」
影魅,乃是皇帝的影子暗卫。影魅的成员不多,二十人到五十人,却是整个皇朝最尖顶的军队,只听从手中有号令的
人。历代皇帝都将这只军队牢牢抓在手中,影魅就像一把无形的武器,完成一些不可思议的任务。先皇驾崩的时候,
只有太后守着他,号令也只能在她手中。
放下茶杯,太后起身,从容不迫。
「不错,号令在哀家手中。」从袖中取出一块墨黑的牌子,把玩。这些年来,她私自使用号令,做了多少事,其中暗
杀清王的命令不下十次,而折在清王手中的影魅甚多,到了后来,影魅首领居然拒绝再接暗杀清王的任务。
培养一名出色的影魅不容易,岂能轻易折损?
「该物归原主了。」清王道。
「物归原主?」太后笑了。「先皇已逝,这原主在何处?」
「母后,朕便是影魅的主子!」小皇帝自清王身后出来,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他不懂母后为何要与皇叔对立,但只要皇叔回朝便够了。母后毕竟只是个女人,女人不该参政。
太后微愣。她的儿子,还这么年幼,却没有孩子的稚嫩。清王教导得极好,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已显有龙威。
「巽儿,难道你要让位于你皇叔?」太后冷哼。「哀家偏不允!」
小皇帝扬高了声音,上前一步,道:「母后,这个天下,姓、皇!」
太后脸色一白,突然尖声质问。「连你也看不起哀家么?!」
「母后……」小皇帝摇头。他怎会看不起自己的母亲?只是母亲此次真的错了!为己私欲,陷整个凌国于危难之中。
如果不是皇叔回来了,凌国将会被曦和国吞拼。
「皇嫂,莫让皇兄在地下不安。」清王淡淡的一句话,当下令太后崩溃。
「他抛下了我!他爱的人不是我!不是我!我好恨——」太后又哭又笑,将手中的令牌恨恨地扔向清王。
「滚!滚!从我眼前滚出去!」
小皇帝蹲下身,捡起清王脚边的令牌,深深地望了一眼自己的母亲。
「皇叔,我们走吧。」他态度坚决,转身朝宫门迈去。小小的背,挺得笔直。
清王扫了眼疯癫的太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就此,一场政变落幕。
第四章
小将蹲在书房的横梁上,无聊得快要睡着了。
夜已深,常人早该上床就寝了,摄政王的书房,却仍灯火通明。自清王胜战归来,清肃了朝堂,如今过去一年了。清
王和众臣一起整顿朝纲,终于恢复如常。但是国事繁忙,身为摄政王的清王,终日不得闲,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
托着下巴,小将挪了下屁股。扫过几处暗角,瞥到另外几个守夜的侍卫。这几名皆是后补上来的。一年前跟清王去前
线的侍卫,除了李荃,都没有归来。
风逝……
小将又难过了。
当初听到风逝战死的消息,他不敢置信。怎么会这样?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死了。风逝虽然有眼疾,但身手不凡,
一支毛笔在他手中像活物般,墨迹划过,便能制住一人。那么多人跟着去战场,别人也许会战死,可风逝不该死!
然而,他终究还是死了。
听到噩耗,小将躲起来偷偷哭了几天。
总管体恤他,放了他几天假。重新上岗时,听到李荃被清王赐死了。一打听,不由恨得咬牙。原来李荃竟是曦和国派
来的内奸!就是他把凌国的军情泄给曦和国,才让清王回朝的军队受了伏击。
难怪当初只有他一人活着回来。
众侍卫不解气,向总管讨李荃的尸体,欲鞭尸,总管喝斥了他们,只道李荃的尸首,早喂了狗,众人这才解了气。
可是,死去的人,还是没了。
小将吸吸鼻子,收敛了心神。再想下去,他又要哭了。
「出去。」
下面传来清王淡淡的命令,小将懊恼。还是被殿下觉察到了。扁了扁嘴,他猫着身子,无声无息地退出书房,回头看
到另外几人竟也跟着出来了。
耸耸肩,和那几人守在了院子外头。
案几上的油灯突地爆了一下,清王放下奏折,揉了揉额穴。喝了几口参茶,视线落在了奏折旁边的竹筒上。竹筒只有
手指般粗,长约三寸,筒两头封蜡,不起眼,却一直扰着清王的心神。
这是影魅从曦和国送来的密函,今早便摆在这案几上了,一直到深夜,他未曾翻动。
一年来,忙于国事朝政,极少去想那个人。想得少,并不是忘了。派影魅潜进曦和国,关注那人的一举一动。
那人成了曦和国的皇太子,那人位居高位,那人做了什么业绩。点点滴滴,不曾漏下。可是看得再多,都不及亲眼所
见。
清王素来冷情,怎会心系一人?
原以为是蛊在作祟,实则不然。一年了,对那人的思念,日渐加深。办公的时候,不自觉地往角落看去,却没再感到
那人的气息。夜间醒来,一室清冷,莫名的空虚惆怅。不知不觉中,竟习惯了那个人的存在。
手指抚过唇角,摩挲。放松了身体,靠在紫檀椅上,双眼微闭,呼吸绵长,慵懒的模样,像睡着了般。
依昔记得青年柔韧的身体,青涩的反应。抱过他之后,上瘾了般,其他人皆不要。一年来,他不曾召寝,甚至让总管
把府中的侍妾一一打发了。外人只当他忙于国事,无暇玩乐,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想要那个人。
『信我』。
那青年坚定决然地对他说。舍身护主,他做到了身为侍卫的忠诚;陷自身于险境,却忘了那个心系他的人。
那时,他不过是赌了一把。赌凤天筠不会杀了风逝,毕竟风逝拥有一双淡金的眼睛。曦和国的皇储每一代只出一个,
若杀了风逝,下一代皇储将后继无人。
伸手,取过案几上的竹筒,在指间把玩着,片刻后,去掉了两头的蜡,慢慢地拿出卷在竹筒里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映着灯光,一字一字的看下去。
十几行字,简略平淡的叙述,例行公式般地罗列事件,他却从上到下,前前后后看了五六遍,剑眉渐渐拧拢,神情如
乌云密布般凝重,一双黑眸迸射出两道锐利的光,五指用力一握,那纸片便在手中成了粉末。
如厉风般,出了书房,不顾夜深人静,直奔马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