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真见自己弄巧成拙,适得其反,急得连连在怀暄耳边嘀咕,说兰京有多么繁华有趣,两人回去后是怎样的快乐,将怀暄的兴趣往兰京引。
怀暄见宇文真这般用心良苦,便不忍心再让他为难,到了启程之日乖乖地跟着宇文真上了船,赶往兰京。
一路上自有王府得力之人前后打点,令两人十分舒适自在,只是怀暄有时想到自己回到离家乡越州近在咫尺的伊州,却没有回去看看,心中十分伤感。
宇文真见他偶尔会黯然神伤,便好言哄劝,不着痕迹地探询缘由,怀暄却始终不肯说。直到一天,宇文真拿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粉彩泥人儿来逗怀暄,却见怀暄脸色蓦地一暗,竟险些流下泪来,宇文真这才摸透他的心事。
原来这泥人儿是越州极有名的玩偶,叫做“黄胖儿”,极其娇憨可爱,不但小孩子喜欢,大人也是喜欢的,怀暄幼时定然也玩儿过,这才睹物伤情。
联想到刘奇曾禀告说,怀暄提到家乡时,脸色有异,而且也从不提回越州之事,心中便明白了。想到爱人自惭形秽,自我菲薄,离家这么近却不敢回去,心里便更疼惜他,每到一地便下了船陪怀暄游览当地名胜山川,因此一个月的路程倒足足走了三个月。
怀暄自从离家后便一直被拘禁在府里,顶多是到街上走走,连城都很少出,这锦绣山川名胜古迹都只是在书里看过,那时坐在书斋里设想着书中所描述的烟霞仙山,奇峰湍流,无限向往,就像囚徒在渴盼外面的世界一样。
现在这些被人吟咏传颂的胜境,自己终于可以亲至其境,偿了多年夙愿,怀暄实在高兴无比,原本的思家之情也不由得淡了。
宇文真见他如出笼鸟儿一般快活,蓦地想起一句诗:“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将人硬生生束缚拘管住,实在是最残酷的,自己今后定不能拘束怀暄,摧折了他的性子。要让他无拘无束地生活。
怀暄天性喜欢山水,若不是自己担着亲王的责任,便可以与他游遍天下山川美景,寻幽探胜,看些奇物趣事,结交异人隐士,岂不是神仙般的日子?但自己作为皇族,对国家是有责任的,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这次出来这么久,已经很出格了。
况且以怀暄那认真的性子,也不会容许自己放弃责任,完全无忧无虑地生活,只能是想想而已。
第三十四章
这一日终于回到瑞王府。这次是从正门进入,怀暄轻轻掀开车帘,望着府门上方悬着的巨大匾额——“瑞亲王府”,四个字笔走龙蛇,煜煜生辉。这几个字所代表的权力与财富令怀暄有些透不过气来,慢慢放下车帘,默默坐回座位。
宇文真见他脸色有异,知道自己的身份又让他心中忐忑,忙搂着怀暄道:“这里是你的家呢,哪有人回到家里却这么不开心的?让旁人看到,还当我欺负了你。来,怀暄,快笑一个!”
这时车外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奴婢闻莺云冉率府中人恭迎王爷、公子,给王爷、公子请安!”
接着便有人打开车帘。
怀暄向外看去,只见王府中两个主事的大婢女鲜衣丽容,正领着一群婢仆跪在车前。这阵势令怀暄十分窘迫,不由横了宇文真一眼,暗怪他不该如此兴师动众。
宇文真受了他一记白眼,不但不恼,反而觉得十分有趣,便对着众人呵呵笑道:“都免礼吧,你们这些天也辛苦了,回头个个有赏!”
众人一听,都高兴得轰然拜谢。
宇文真和怀暄在众仆婢的簇拥下进了府,走过几层院落,才进了寝院。怀暄看着那熟悉华美的卧房,心中的滋味十分复杂,当初离开的时候,再不曾想到会重又回来,没想到在外面转了一圈,却又回到了原点。这就是自己后半生的生活吗?
宇文真见他愀然不乐,忙搂着他坐在床上说着笑话。
闻莺和云冉在一旁看着,心中暗自称奇,没想到公子当初离府出走,倒让王爷更爱惜他了。这一次王爷带着他从正门大摇大摆进来,唯恐旁人不知道似的,还让府中人都出来迎接,明摆着是在确立公子的地位,让府中人当他是正经主子。
可公子也够别扭的,到现在也不肯露个笑脸,反而一副伤感的样子,亏得王爷肯这样花心思哄他,换了别个主子,定要怪他不识好歹了。
云冉笑道:“公子在外面辛苦了,吃不好睡不好,好多粗活儿还要自己做,不知手上有没有生了茧子,现在回来了,可要细心调养,早些消了那风霜之色。”
闻莺抿着嘴促狭地说:“王爷一听说公子要自己做饭洗衣,烧水劈柴,担心得不得了,只怕公子伤到累到,每天都要念几遍呢。公子这么一走倒是痛快,我们这些下人可跟着倒霉,只求公子今后再别这么玩儿了!”
“是啊是啊,公子走了之后,王爷成天想着惦着,天冷了怕公子受寒,天热又怕中暑,倒比老妈妈话还多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毫无顾忌,倒把怀暄弄得满脸通红,呐呐地说不出话来,自然再没心思伤怀。
宇文真见他愁云消散,腼腆可爱的样子,心中喜欢,也放心了许多,便向闻莺云冉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这时观月进来禀告说浴池已经准备好了,请二人过去沐浴。
怀暄见观月一年不见竟瘦了一圈儿,原本圆圆的脸显出了尖下颏,便道:“你瘦了这许多,可是病了吗?”
观月笑道:“哪来的什么病,纵然病了,见公子回来,也就全好了。只求公子再莫丢下我们,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宇文真不想让观月多说,便带了怀暄到了后面的玉清池。
汉白玉的池子里淌满清澈温热的泉水,两具优美赤裸的身体浸在里面,映着汉白玉的光泽竟显得珍珠象牙一般,分外细腻白净。
宇文真哪肯老老实实洗澡,缠着怀暄又泼水又呵痒地嬉戏了好一阵。怀暄是很怕痒的,此刻被他作弄得喘不过气来,满脸通红地又躲又闪,有两次竟差点让他在池子里得逞。
宇文真看着怀暄那又羞又恼,满脸红晕的可爱样子,喜欢得心里痒痒的,尽情作弄得怀暄够了,这才帮怀暄清洗干净,又将自己洗净了,两人上得岸上来,穿了白色的宽松长袍。
宇文真笑着说:“先回房休息一会儿吧,很快就要用膳了,走了这一路,又累又饿,该好好歇歇了。”
怀暄摇摇头道:“我不要回屋子里去。”
宇文真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温柔地笑着说:“好,不想进去就不进去,我们就在廊下吹吹风也很好,院子里的风景很不错的。午膳就在廊下用。”
宇文真揽着怀暄来到游廊,云冉已听说二人要在廊下休息用膳,忙命人搬了一张宽大的软榻,放在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旁边设了小几,几上摆了茶点果品,又命将两盆娇艳的垂丝海棠放在软榻两侧,布置得优美而又舒适。
宇文真看了点点头,楼着怀暄半卧在榻上。
宇文真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怀暄,因为刚刚沐浴过,怀暄的脸上仍有一抹嫣红,包裹在白袍之中的身体十分柔软,脸上的表情恬淡而慵懒,半眯起眼睛十分乖顺。
宇文真心头涌起一阵怜爱,一边轻轻摩挲他身上,一边柔声细语地同他说着家常话。
微风轻轻吹来,带来了花木芳香的气息,宇文真柔腻的温存和沐浴后特有的疲倦令怀暄有了些睡意,偎在宇文真坚实温暖的胸膛上,便要睡了过去。
这时宇文真轻轻摇着他道:“怀暄,不要睡,膳食已经摆上来了,用了饭再歇息才好。况且已入了秋,天有些凉,不好在外面睡的。”
怀暄的睡意被他摇散了一些,勉强睁开了眼睛,眼神朦胧地望着宇文真。
宇文真怜爱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扶着他坐了起来,舀了一匙鱼羹喂到怀暄嘴里。
怀暄迷迷糊糊之间嘴里被喂了东西,那汤羹是极滑嫩鲜美的,一下子便入了肚,而且柔嫩细滑,极有江南风味。
怀暄残存的睡意这下子全被驱散了,睁大眼睛问:“还是什么?像是江南菜色,但这样味道我却从未吃过。”
宇文真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道:“枉我用了好多话哄你起来吃饭,竟不及一盏鱼羹有用。这是宋嫂鱼羹,宋五嫂是江南人,半年前来到兰京开店,她这鱼羹远近闻名,兰京无人不知。用料考究,做法也很独特,秘不外传的。因此她那店每日食客满座,生意兴隆得很。我第一次吃这鱼羹,就知道你定会喜欢吃。本想将宋五嫂请到府中来,专门为你作这道羹,但她却不肯,定要守着自己的店。因此若要吃的话,只能到她店里去买了。”
怀暄心有所感,叹了口气,道:“一介女流尚能做出名堂,支撑门户,我……”
宇文真见他又伤感起来,忙劝慰道:“一个女子在外面风风雨雨,很不容易的,亏了宋五嫂不是平凡女子。况且能与相爱的人在一起不好吗?既然两人真心相爱,又何必分什么彼此。我爱你,自然想让你能舒心自在地过日子,不必经历风霜磨难。换了你是我,也是一样的做法。怀暄,你哪里都好,就是太爱钻牛角尖了,若能放开心怀,才叫好呢,免得多愁多病的。”
宇文真一边劝,一边喂怀暄吃东西。
怀暄见宇文真笑语解颐,百般小心,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对宇文真笑了一笑,不再愁眉不展了。
宇文真见他脸色晴了,心中高兴,愈加殷勤体贴地给他添汤夹菜。
怀暄见宇文真只顾照料自己,他却没顾得上吃什么,便夹了一筷子鸭脯放到他碗里,轻声道:“你也吃啊。”
宇文真见怀暄给自己夹菜,心中大喜,一口气都差点没喘上来,立刻夹了起来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着,边吃边看着怀暄,只觉得这鸭脯味道甘美无比,是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怀暄见宇文真满面欢喜,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十分感动,自己只稍稍对他好一点,他就这样开心,而他平时对自己千疼万宠,自己却实在太冷淡了,今后实在是该多关心他一些。
怀暄心中有了这个念头,言辞神态便亲近了一些。
宇文真见他肯接近自己,心中更加高兴,眉宇间神采风流婉转,愈加柔情蜜意地哄劝着怀暄。
听涛在一旁看到两人如此相好,舒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道:“天可怜见,我今儿罪孽可满了。”
观月贴近她站着,闻言看了听涛一眼,脸上的表情却是深有同感。
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才罢了,怀暄被宇文真喂得饱胀,便有心睡也睡不着了。
宇文真见状抿唇一笑,拉着怀暄在院中慢慢走着,边跟他说些掌故轶事,讲着闲话来提他的精神。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时辰,估摸着不会积食了,宇文真这才带着怀暄进入房中,听涛已将被褥铺好,宇文真给怀暄脱去袍子,安顿他躺了下去,然后也脱衣上床,钻到被子里搂住怀暄,一边轻轻拍抚着他,一边低声哼着小调儿。
宇文真声音柔和甜美,小调儿唱得婉转动听,怀暄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母亲哄自己睡觉时的情景,心中又温暖又感动。这些日子宇文真一直这样对待自己,把自己当做受了委屈伤害的孩子一般,细心呵护宠爱,时刻都不放松,真正令自己窝心得很。若能得他永远这般相待,心中便不该再有遗憾了,否则便太贪心了。
怀暄想着想着,渐渐困意上来,抱住宇文真的身子,向他怀里钻了钻,便香甜地睡去了。
宇文真的眼神如水,甜蜜无比地在怀暄面颊身体上流淌着,真想将这心心念念爱恋无比的人儿藏到自己心坎儿里去。
第三十五章
宇文真回到王府的第二天便重又上朝议事,再加上他撒手不管的这几个月,刑部着实累积了好些事情,因此每天早早离开,傍晚才能回来。但无论多忙,晚膳却是一定要与怀暄共用的。
想着怀暄一整天看不到自己,定然十分气闷无聊。府中人虽多,能真正让他贴心合意的却没有几个,只怕他会不开心。
其实他这倒是多虑了,王府之中收藏的图书字画甚多,怀暄可以随意取阅赏鉴,身边的云冉、观月、听涛和桃奴都是略通诗书,千伶百俐之人,每天说笑解闷,哪里会让他闷到了?
但日子虽无忧无虑,当宇文真不在的时候,怀暄却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行走坐卧都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身影,想要那温暖的怀抱包裹住自己,要那温柔甜蜜的话语来抚慰自己。当怀暄蓦然惊觉自己离不开宇文真时,却已无法摆脱对宇文真的依恋。
现在每天晚上成了瑞王府一天之中最温馨的时候,宇文真一整天没有看到怀暄,回到府中便加倍温存疼爱,言笑晏晏,分外亲近,连对下人们都是脸含笑容,浑不是从前那邪气放荡的样子。婢仆们虽仍谨慎小心,却已不再那么提心吊胆,阖府中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
宇文真自然快活无比,况且怀暄近来时有体贴之举,显然已经安下心来,慢慢接受了自己,这王府便更像一个家了。
怀暄的心也暖了起来,感觉自己就像一叶孤舟,漂泊了许久,终于有一个平静的港湾可以让自己停泊。他几乎是在贪恋宇文真给自己的温暖了。在这种依恋之下隐藏的是深深的凄伤与无奈。
宇文真十分敏感,很快便察觉了怀暄这种复杂的情绪。对于过去的事已经无可奈何,只有好好把握住现在,因此只要他回到府中,便不再放开怀暄,不是搂着就是拉着手,绝不会让怀暄孤零零一个,夜里更是芙蓉帐暖,夜夜春宵,用自己灼热的身体融化怀暄的心。
他这法子的确有效,只有当两个人紧紧结合的时候,怀暄那惶惑不安的心才能安稳下来。
这天宇文真正在书房批阅文书,一个小婢在门外禀道:“王爷,荆墨回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宇文真一听,立刻将手中的文书“啪”地合上,道:“让他立刻进来。”
很快,满面风尘之色的荆墨便走了进来,给宇文真请过安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低声道:“王爷,荆墨无用,这次的差事没有办成,请王爷责罚。”
宇文真看看这个自己最得力之人,心知荆墨一向精明能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这个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的差事才让他去,没想到仍是不成。
宇文真淡淡地说:“不用先急着讨罚,将经过细细说来我听。”
荆墨答了声“是”,然后便仔细说了起来。
越州距伊州路途不远,虽不及伊州那样金粉迷醉,但也是江南一座大城。
不过无论哪座城市都有一些贫困之人。
一个青衣侍从下了马,站在一个简陋清贫的门户前,上前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打开门向外看了看,见到这侍从,觉得很奇怪,迟疑地问:“请问你找谁?”
侍从见那少年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衫,虽破旧但却很干净,而且眉目清秀,气质儒雅,与那人果然有许多相似之处,便笑道:“请问这里可是柳家吗?”
得到少年肯定的答复后,侍从又问:“那么您就是二公子柳怀清了?不知柳老夫人可在家吗?”
少年听到“二公子”三个字,神情一黯,又听说这人要找母亲,便疑惑地问:“你是谁?找我母亲有何事情?”
侍从一笑,道:“我是从兰京来的,有你哥哥怀暄公子的消息,特来报知令堂。”
柳怀清听了一愣,马上又惊又喜,一把拉住侍从的手,急切地问:“你有我哥哥的消息吗?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你快告诉我啊!”
侍从见状,心中暗叹,果然是兄弟情深,便温言道:“二公子别急,怀暄公子现在就在兰京,过得好得很,我这次是奉主人之命,有事与令堂相商,请二公子快去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