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赵允让装作无知孩童，开口道：“你说你是侍卫，我看着怎么不像？”

酉戊心慌，想起当初抽断二十根鞭子导致三天被吊着吃不着肉的刑罚，害怕自己身份暴露，声音顿时没了什么底气：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

赵允让没有料到对方会那么容易上当，就不喘气地说了一长串谎：“你先把胡子剃了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快去快回。

”

“好。”话音刚落，赵允让就听到周平的惨叫。

酉戊就像对待张环一样，把周平的手腕脚腕卸了，这才放心，几个跳跃出了院子。

周平咬牙，这是他担任侍卫以来第一次败得那么干脆利落。两秒的时间就被人撂倒，别说反击，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

赵允让心急如焚，脚软得几乎迈不开步子，但看在倒在地上的周平，硬生生压住逃跑的本能，扑到他身上。

“小瓶子，你没事罢？”

周平深深吸气，调整了两秒才松开牙关，憋出两个象征男子汉尊严的字来：“没、事。”

“他被我骗走了，我们逃吧！只要到有侍卫的地方就行。”

“这里没有侍卫吗？”

赵允让后悔道：“我嫌他们总围着我巡逻，半年前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周平叹息。

赵允让力气小，把周平扶起来又放回去，拉着手臂、大腿拖了半天，才挪动了不到一丈的距离。

“……你去叫人。”周平建议道。

赵允让看看手和脚扭曲成诡异形状的周平，眼圈顿时红了，倔强地坚持：“不成！我才不要做看到辽军铁骑就弃城逃

跑的窝囊将领，爹爹说过，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如果对方真是辽国骑兵，你哪里是窝囊将领，分明是耶律皇族！

周平闭眼，感受到自己大腿被人用断断续续的力道拉扯着前进，差一点就将对方是暗卫的真相脱口而出。

周平从对方被赵允让三言两语就打发走的事实中看出了门道，哪有那么蠢笨的刺客？对方显然是冲自己来的。周平估

摸着张环被捕的时间，差不多就是现在，所以雍王爷才会派人来对付自己，防着自己对赵允让不利。

“小、瓶子——前面有台阶，我抬不上去。怎么办？”

周平睁开眼睛，瞳孔微微缩小，赵允让玉琢粉嫩的脸全花了，手上衣服上都是尘土，眼圈发红，里面一片焦急的水光

。

赵允让并不知自己无性命之忧，人说患难见真情，周平再怎么冷漠也不能眼前急得快哭的小鬼无动于衷，吞咽了一下

，却硬生生忍住良心的谴责，道：“他不会杀我，你留在这里也没用，还不如去搬救兵。”

周平心知自己不能说多，一旦暴露心底的真实想法，一旦会被以为是奸诈之人，甚至会被当成辽国的奸细。谁让‘老

实忠诚’的周平不可能有这般机警的头脑？

“……”赵允让咬着嘴唇，瞪了周平一眼，二话不说继续进行艰难的搬、运、拖、拉四位一体的行动，努力把周平往

自己背上拽，似乎想要背着他逃。

周平趴在赵允让身上，他的下巴正抵着赵允让的脖子，两条手臂被赵允让交叉挂在胸前。

赵允让的身体很小，毕竟才九岁，个子也不够，周平被卸了的脚不得不斜歪着拖在地上，动一下就钻心地疼。

周平离赵允让的耳朵凑得很近，所以赵允让能清晰地听见他的抽气声。

本来反手扶着周平的上半身，赵允让立刻改变位置，双手下移，改为去抓周平的大腿。

赵允让的手本来就短，力气又小，抓着裤子努力往上提也提不上去。

心里焦急，忙中更乱。

周平与赵允让截然相反，有种局外人的沉静，冷眼旁观赵允让的慌乱，对这个脾气糟糕自以为是的小鬼有了新的认识

。心底震撼之余，又暗暗唾弃自己之前应付了事的工作态度。

坦白说，他从没有把保护赵允让的活当真，要是自己的性命和他的安危冲突，自己绝对会选择保全自己，而不是英勇

殉职。就拿上回赵允让失踪的事情来说，表面的原因是周平不相信赵允让会有理智抽身而退，实际上里面也有他想逃

避罪责的因素。暂且拖延下去，敷衍丢了儿子的雍王，自己找找看再说。

这种态度其实很微妙，坦白自己弄丢了人承担罪责然后招来侍卫帮忙寻找，尽快救出赵允让，能把对赵允让产生的危

害降低到最小程度，只是周平自己受到的责难就会很大。出于侥幸心理，隐瞒、拖拉以至于情况恶劣的例子在现代比

比皆是，往轻了讲是疏忽，往重了讲就是渎职。

——尽快找到小王爷，把事情糊弄过去。

周平当时的想法就是这样，只有危急到自身利益的时候才会关心、担忧赵允让的安危。

从法律、规则上这样无可指责，毕竟，谁不为自己着想呢？谁会真正上司心情好坏？只要对方能保证自己工资就可以

了。要求十分的工作，马马虎虎达到八分，不优异招人嫉妒，又不需要耗费心力，同时稳稳当当地不会被踢出去。

但从道义上来讲，周平感到这种信任、真诚的不对等是十分令人不安的。因为现在他的全部重量都托付给了一个九岁

孩童。手足暂时被废，只能无力地看着对方艰难地背着自己，走一步，摇两下，满头大汗，脸也憋得通红，周平心里

既是愧疚又是同情。

堂堂二十一世纪的人民警察，不主持正义也就算了，还要骗一个小孩的信任，真是丢了穿越一族的脸！怪不得连周密

都同意把自己扔进火炉里重造……

“喂——”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流驱使着，周平忍不住叫道。

赵允让喘着气，没有停下来休息，断断续续道：“没、没规矩……爷有名儿……”

周平被他一堵，一时间把之前想说的话忘得干干净净，感到赵允让慌乱中却依旧不改嚣张的气焰，好像在嘲笑自己刚

才的那一番纠结复杂全喂了狗，恼火地闭上嘴。

“等这件事过去了，爷一定要让侍卫把院子里里外外围上两三圈，随便什么野蛮人就放进来，都是干什么吃的……还

有你，午饭用了一小点，怎么还是那么沉！和母猪差不多……”赵允让反倒说开了，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减少紧张感

。

“你背过母猪？”周平反唇相讥。

“……背过！ ”赵允让咬牙道。

“是吗？”那么前面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爷说背过就背过！ ”赵允让这时倒是不喘了，声音清亮，立刻把屋子里的丫鬟引了出来。

司棋与入画叙旧回来，就见从泥坑里打滚出来一般的两人一边在走廊上挪腾，一边不相上下地斗嘴。

顿时奇道：“爷，你们这是打土仗去了？”

刚才周平以比拳脚会被人看见为由推脱，不料赵允让真的把院子里的人全赶出去了，这时见到司棋，激动得连连在心

里拜神。

司棋一眼就注意到周平扭曲的四肢，那手法不就和偷吃了佛爷贡品的酉戊一模一样？

心里如明镜一般，司棋看着周平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怜悯，立刻伸手把赵允让背上的周平放下来，听了两人的说辞，

就更加肯定了。她一边安慰赵允让，一边告知因果。

“方才的确是府中侍卫，是王爷特地从府外请来的。”

赵允让诧异道：“那他为什么还要攻击我们？”

——呸，他有攻击你吗？！

动作过程中伤处被触动，周平疼得骂娘，却还是忍着让司棋把自己平放在地上。

不过，周平此时一点也不敢小看司棋，那些暗卫的事，她一个小丫鬟怎么知道？不会是游戏里隐藏的小BOSS吧？

“定是误会。只是刚刚他和张大人产生了一些误会，具体情形我也不甚知晓，”司棋解释道，不敢泄露太多消息，“

爷，小瓶子的伤势不宜乱动，您在这里等一会，我立刻去请太医。”

“还有爹爹！ ”赵允让补充道。

司棋敏锐地注意到称呼上的不同，没有细想，自为两人同经患难距离更近一步高兴。

“是。”

等司棋应声退了，赵允让就一屁股坐到地上，紧挨着周平。

“难怪爹爹那么轻易就答应把侍卫调走，原来早就有完全的准备了……”赵允让不再担心，神经高度紧张之后，突然

放松下来什么精神都没了，说话懒洋洋的。

——啧，追求自由的叛逆小鬼。

周平评价道，但又无法数落他太多，因为他自己也是曾经是这样的。身为过来人，回首往事，总会觉得自己当时幼稚

可笑。为了周六补课的事硬对上老爸的铁棍，吃了皮肉之苦不说，后来考上了重点中学还不得不承认老爸的决定无比

英明无比正确并且接受自己当时的确无情无耻无理取闹的批判。

所以，周平只好说：“王爷有王爷的考虑。”

——爹自有爹的考量。

每次被自己发现爹爹表面满口答应，实际上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爹爹总会拿这句话搪塞。这时听见周平老气横秋的

话，赵允让忿忿道：“哪怕他派了一整条街的侍卫扮作小贩顾客，就为应付我一个人出门走一走的要求？”

“……”周平感慨，又有点好奇，“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赵允让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我第一次出门，一高兴忘记带银钱，结果快从街头走到街尾了都没买上一件物什。最后

实在是饿极了，走到一个买糖糕的摊子旁边，看了半晌才敢开口要。你猜那人说什么？”

周平摇头。

赵允让气愤道：“他说，‘小员外（注1）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这些糖糕随便拿，不必客气’。”

“这不是好事吗？”

“哼，我当时被扮作女娃，他怎知我会是小员外？”

“……”周平瞪圆眼睛，不知赵允让竟有如此癖好。

赵允让自知失言，红了脸，急道：“赵家子息单薄，我的二哥不到成年就夭折了。娘亲见我多病，听信了算命的劳什

子鬼话，认为体弱的男婴就是要当女娃养才养得大，就让我着女装——你瞪什么瞪？！早就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

“难怪你耳朵上会打了耳洞。”周平恍然大悟。他方才把脑袋搁在赵允让的肩膀上，把那只小巧圆润的耳垂看得一清

二楚，刚开始开以为是古代某种习俗呢。

赵允让后知后觉地去捂自己的耳朵，追悔莫及——早知道就该让他瘫在地上然后自己再去踩上两脚的。

第二十四章：暂别

歌一阕，最难欢聚易离别。

太医姗姗来迟，与他一道来的，还有雍王……和张环。

周平看到张环一身白袍尽是污痕，比赵允让好不了多少，但他表情笑嘻嘻的，完全不像是经历过严刑拷打的样子。

而且，语气一如既往地惹人冒火。

“小瓶子，啧啧，怎么这般狼狈？来，和你张叔父说说，我替你教训他。”

张环说大话不打草稿，好像之前把他四肢折了还扔在地上滚了几圈的人从头到尾都不存在。

——老天要是能把他的舌头收走躲好。

周平把注意力转到赵家父子身上，此时赵允让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站在雍王旁边，带着乖巧的笑容，而雍王风度

翩翩，温文尔雅。乍看之下一派父慈子孝的和睦——只要不听他们谈论的内容。

“父王，”碍于张环在场，赵允让改了称呼，“那个来路不明的侍卫把小瓶子打坏了，我要给他出气，快把那人赶走

罢？”

周平默然，而张环则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嘴角浮出一丝玩味。

“酉戊办事不利，的确该罚，来之前我已经把他派到皇宫了。”雍王慈爱地摸了摸赵允让的脑袋。抬头看见张环的表

情，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把赵允让带出去，只留张环和周平两人。

周平见张环笑得不怀好意，心里打鼓。

“小瓶子，我改注意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从了小王爷吧，他们家势大，不是我们惹得起的。”

“……雍王爷说了什么？”周平下意识地以为张环是被威胁了。

“还能是什么？只是介绍了一些暗卫的优渥福利，”张环嗟叹道，“朝廷就是朝廷，不能和道上那些下毒或挟家人威

胁的鬼蜮伎俩相提并论。怪不得你爹愿意把你送进去。”

周平一听，稍微放宽心，当时听过张环形容的最坏场面，后来听到‘暗卫’这两个字就感到一阵心寒，好在现在听他

语气轻松，不像是要自己赴汤蹈火的样子。

张环清清嗓子，摸出从王府里摸来的折扇，摇晃一阵，道：“‘暗’字指隐藏，此隐藏非彼隐藏，需用引申义来理解

。躲在暗处不见天日，乃训练死士之道，用一个少一个，不足取。朝廷的暗卫，主要借职业、家世等等其他方式掩藏

身份，未启用之时安于本职，启用后服从调令，就和普通官员进迁调度一样。”

——所以自己不是一次性的塑料袋，而是循环使用的环保产品？

“官家已是中年，又无子嗣，而皇室当中最适合的人选只有你的小王爷。作为皇储身边人一不小心就成了靶子，众矢

之的，到时候把你从死囚里提出来的我、将你运送进京的将士都逃不了干系。雍王过不了多久就要把暗卫的临时指挥

权交还，不趁机销了你的旧户籍重造一个，你的身世终究是个隐患。我原本担心你熬不住里面的训练，不想朝廷还几

分仁慈，没有建立专营暗杀勾当的机构。”

周平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只要没有被启用，我还是照旧做小王爷的侍卫？”

“并非如此。”一个带笑的声音传进来，两人抬头，正见司棋卷着帘子。

司棋见两人并不惊讶，有些诧异地看了周平一眼，张环既然已经得知自己藏酒是个诱捕他的陷阱，会起疑心是自然，

只不过，周平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但另有重点，司棋只好暂且放过那丝疑惑，朗声说道：“方才官家传旨，宣小王爷入宫陪饭。接人用的是绿车旄节（

注1），恐怕小王爷这一去，小坐会变成小住，小住又会拖成长居。”

——听着怎么像哥哥在抢弟弟的儿子？

周平暗暗嘀咕。

殊不知另外两人亦有同样的想法。

乍听说赵允让被接走，周平一愣，一时间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他必须承认，有类似于麻烦走了的放松，谁也不想整

天跟在一个爱玩闹的小鬼屁股后头收拾残局。但隐隐还有一些软弱的情绪，很像面临毕业哥儿们几个即将各奔东西时

的感觉，那时候谁藏了谁的草纸谁把洁厕精倒进谁的皮鞋都已经不重要了。

古诗里只记桩举头望明月’的周平所知的另一句诗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还要归功于前世老妈爱看宫廷剧，每每看

到一美人把另一美人推进湖里，或者数美人围着一男人嘘寒问暖的时候，她都会这样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