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的结语让在场的人听了都遗憾不已,尤其是那行商,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
“这却未必。”有两人从看热闹的人群中走出,一人着胡服,另一人着儒衫,身后跟着几个彪形大汉。
周平被一股忽然涌起的熟悉感攫住心脏——是辽人。
第二十八章:俊才
说话的是那个穿胡服的,赵允让打量那个大言不惭的异邦男子,个头比衙役还要高出几寸,虎背熊腰,窄袖低摆,端
的是威猛强干。
“故人重逢,就不用自我介绍了罢?”胡服男子的官话说得很好,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周平,说是‘故人’,语气却一
点也无故人该有的亲昵和善,反而带着隐隐威胁。
周平早上灾难尚未出现的时候还在告诫自己封建迷信要不得,可此时看来,自己当时没有重视老天的预警信息实在是
太过愚蠢,要是能对自己狠一点,朝手臂砍去因伤请假,说不定就可以逃过这一劫了。
赵允让是知道周平不光彩的过去的,他见对方来者不善,周平又神态恍惚,立刻挺身而出,替周平挡住了阴鸷的视线
。
“哪来的土包子乱攀亲戚?小瓶子从小就和我在一起,怎么会认识你?”
赵允让朝周平狡猾一笑,他并没有撒谎,他们两人认识的时候赵允让的确是小孩子,说‘从小’并不假。
周围发出或恍然或嗤笑的声音,胡服男子被一小儿驳斥,面子有些挂不住:“你这小崽子又是哪家的?”
“赵家的! ”赵允让抬起下巴看人,主要是出于炫耀家世的需要,而不是因为对方各自太高。
“赵家?”韩杞谨慎起来,赵允让的衣着配件皆非凡品,那条束带(即腰带)镶有玉质銙片(注1),这就说明他比
在场所有人的官阶还要大。韩杞奉命出使宋朝议和,临行前萧皇后再三叮嘱不得节外生枝,于是他硬生生忍了赵允让
‘我和你说话是看得起你’的凌人盛气。
作陪的宋朝官吏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穿的是隆重宴会或祭祀才会用到的朝服。此人名为曹利用(注2),在传来辽军
攻克瀛洲的消息之时临危受命,单枪匹马出使辽国。面对众敌将虎视眈眈的威迫,依旧半步不退,多次驳回辽方索要
燕南地(注3),拒不割让一寸国土。
前方战事未了,曹利用就出使辽国,并不知名声鹊起的小周阎王之事。他只当赵允让是宗室子弟,正要行礼却被赵允
让摆手拦下。
“你刚才说能把贼人抓住?说大话可是要被割舌头的。”赵允让小儿心性,比起探究对方身份,能否抓到贼更让他感
兴趣。而且,刚才周平说得笃定,很难捉到那帮盗贼,赵允让存心想让对方出丑,这才故意发问。
韩杞也算是辽国重臣,自然不会看不出赵允让心怀鬼胎,他笃定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是团伙
,必定有人扮作寻常百姓在人群中刺探消息。把这些看热闹的人全部抓起来,逐一审问,自然可见分晓。”
曹利用皱眉:“这也太过劳师动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韩杞不客气道,“婆婆妈妈的还打什么仗?”
赵允让打心眼里不认为这个方法可行,讽刺道:“大狗熊,我这小崽子都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
,你白长那么大的个了。”
“不敢就不敢,嘴上说得再好听都没有用。”韩杞嗤笑一声。
曹利用暗自咬牙,辽使的态度实在无礼,他早在谈判之时就见识过了,只是不想到了汴京,韩杞依旧目中无人。他深
知大宋已经无法再打下去了,前些年天灾不断,西夏不稳,遭耗尽了府库的积蓄,哪里还有多余的气力陪辽国耗下去
?索性不辱使命,保住了大宋国土,只待商量岁币了。但看眼前情形,只怕和谈不会容易。
向来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的赵允让,怎么能容忍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嚣张?
他受不住人激,又还知道不该无故扰民的训诫,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在家门前哪里容得外来的狗叫唤?
赵允让狠狠抓了周平一把。
周平无辜地看了他一眼,低头沉吟:“那就全部抓起来。”
“什么?! ”赵允让瞪大眼睛。
“这位将军说得情况的确存在。盗贼集团往往自恃能力,蔑视朝廷律法,事后留下人看察情况也无不可能。”
周平感到射到自己身上的蔑视视线,心中冷笑,赵允让说的不假,狗熊家族的确不喜欢长脑子。
奉命的差役已经将人群围住,共几十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周平先对众人行了一礼,老成道:“各位乡亲,只耽搁大家一刻钟的时间,等我把几句话说完,去留随你们。”
“大家想必都知道辽国正与我大宋交战,入城劫掠,坑杀降卒,我身后的这位将军便是辽国使者,”气氛顿时一凛,
韩杞明显感到落在己方的目光里充满了敌意,周平停顿一下才道,“刚才两位大人打了一个赌,今日若能了结此案,
辽军便无条件退兵,还我故土! ”
韩杞刚要开口反驳,却被曹利用当下,曹利用素有才名,人传他“少喜谈辩,慷慨有志操”,可见心思敏捷。此时所
有人当中只有他一脸若有所悟,好像明白周平要做什么了。
人群中还是窃窃私语起来,脸上各有不信、振奋之色。
周平声音虽略显稚嫩,却短促有力:“我本欲将你们全部拿下,交由开封府严刑逼问,不负小阎王之名,以宽慰我大
宋将士英魂! ”
周平抿嘴,心里想起了董存瑞石光荣等等革命烈士,眼泪没逼出来;接着脑海里出现了刚刚穿来时被一小队老鼠合围
叫又叫不出来的场景,终于让眼角濡湿了。
语调由残酷转为沉痛,这很容易,想想每天用一颗金珠子换包子就可以了。
“……但是,小王爷仁德,不愿大动干戈,命我不可难为你们。”
莫名被夸的赵允让脸红了红,心里把胡说八道的小瓶子举起来摔了无数遍,他嘟囔几声,被曹利用的眼色制止。
周平的声音越来越激昂:“所以,哪怕是眼前不费一兵一卒取回我大宋河山的机会,都白白放过!道上的英雄,如果
听到我周平的话,烦请你们站出来!我尊称你们一声‘英雄’,希望不会辱没了这个词。如若不肯,我也不会强求,
各自请便罢。”
说完抱拳,挥手让衙役让出一条路,周平转身,退到赵允让身边。
赵允让看着身边木桩子一样站得笔直的周平,忽然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小瓶子,心里涌上
的有遗憾、自责,还有零星的被隐瞒的愤怒。
第二十九章:和谈
曹利用,本是枢密院的一名小吏,官职为走马承受公事,说白了只是跑腿传令的办事员,那些高官厚禄的大臣们平日
里一眼也不会多瞧。如今,他站在大殿中央,将辽使进京一事详细禀报。其实和谈的秘折早就呈给圣上,但官面上的
流程还是要走上一遍的。
“岁币”一词出口,曹利用顿时觉得感到有诛戮卖国贼的视线往自己身上割,不止是那些武将,年轻一辈的文官均露
出震怒的表情。
士大夫的嘴比蛇蝎还要毒,曹利用漠然垂首,不去听那些诛心的言论,连平时交好同一科考上进士的友人也无法理解
自己的苦衷。
赴辽前,曹利用曾被官家召见,明确了和谈底线——不割寸土,金帛不过百万。
可是曹利用刚出宫门,就撞见寇相公(注1),岁币价码被压至三十万,否则“提头来见”。
心寒?岂止!
在辽国一边以议和为幌子拖拉大宋调兵的速度,一边紧锣密鼓攻占城池的时候,正是寇相力主一战,逼着官家御驾亲
征。到头来,连寇相都架不住国库的空虚,开始谈价格了,大宋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一路北行,曹利用的心情越来越绝望,坏消息不断传来,瀛洲城破,甚至还有官家南逃的流言,等他抵达大名府,这
座冀、鲁、豫三省交界的城池,已经被辽军团团围住。
现在虽然已经回了京城,曹利用想起当时赴死都无门的绝境,依然浑身骨骼都忍不住战栗。
“战火已经烧到了大名府城下,护城河里填满尸首,是时开门,是议和还是投降?”
他站在廊下,看着为辽使接风宾主尽欢的场面,百感交集,也许因为心中郁结无处宣泄,又也许是因为刚刚多喝了几
杯,看见白天遇到的周平,忍不住将心底话说了出来。
周平本来郁闷,他帮赵允让解了围,长了大宋的脸面,赵允让前一秒还是‘我辈身先士卒为大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的光辉正义嘴脸,扭头就甩脸子给自己看,走两步哼一声。
主子不好,暗卫的脾气更差,周平早就觉得酉戊看自己不顺眼,这下朝背后去的冷气更重了。
被赵允让拉去作陪,这种场合本来是不允许周平进的,只是在门口遇到了白天陪辽使的官吏,听人说和红楼梦的作者
一个姓,孤身闯辽营,带回了朝廷千盼万盼的盟约。
传言毕竟不可信,但此时听传说中的人物亲口说起来,而曹利用口才甚佳,周平不由产生了几分神往。
思维跟着战事的节奏走,被赵允让冷待的郁闷也消散了几分。
听到曹利用问起来,周平下意识地答道:“不该开门。”
曹利用在宴会之前特地打听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对眼前的小阎王很是欣赏,笑道:“不开城门,我如何出去议和?你
那时的急智与你的苗刀一样,被小王爷收走了吗?”
周平憨笑,曹利用是他所认识的人中最谈得来的一个,原因无他,对方二十岁上下,心理年龄比较接近。
他的玩笑与张狐狸的截然不同,斯文的微笑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而张狐狸的也能让周平吹着风,只不过那风是从西
北边吹来的。
没有张狐狸‘瞧,你终于倒霉了吧’的捉弄眼神,对于这个温和又不失气节的青年,周平顿生亲切之感,话也变得滔
滔不绝起来:“当时就算贼人不在场,但凡有家国之念的百姓都会站出来顶罪的,所以我才敢冒险一试,反正就算失
败了,也只是丢我一个人的脸。”
这是大实话,虽然周平没有把藏得最深的那部分说出来。
他之所以一改收敛锋芒的常态,一是因为对方身为辽人的敏感身份,若是不表现出与敌划清界线的慷慨凛然,冒出点
亲辽的苗头,恐怕他爹第一个饶不了他;二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不可能在所有人面前都装一辈子木头,一生数十载,
连个交心的朋友都没有他也太悲催了。
赵允让……无论周平乐不乐意,这辈子都与自己绑在一起了。
曹利用爽朗一笑:“原来你是要为小王爷争口气,他若是听到了必不会再沉着一张脸罢! ”
躲在草丛里偷听的赵允让被他说得心虚无比,宴会上的人都看出有人惹恼了这位储君,谁也不敢来触霉头。这正合了
赵允让的意,借机会偷偷溜出来找周平。
国宴等级森严,赵允让身边是断断不可能有人与他平级而坐的,一顿饭吃得孤零零,还不如和张狐狸抢饺子有趣。
蹲得腿酸,赵允让刚想换个姿势,就感到碰到了什么东西,尖叫出口的前一秒被人捂住了嘴巴。
——说狐狸狐狸到,真是不吉利。
——那小瓶子怎么从来没这么有灵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赵允让就想把脑海中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活活掐死。
——他哪里没有灵性?扮猪吃老虎……姓曹的你到底有完没完?爷蹲累了!
曹利用不懂半分武功,自然觉察不到有人在从事偷听的间谍活动,他觉得与眼前这早慧的少年有缘,便将自己赴辽和
谈之行一一道来。
“辽国孤军深入,当时城里只有刚刚到援的天雄军、少量厢军与强壮(即民兵),敌军来势汹汹,此时若是开门和谈
,莫说我一小吏,守城的参政王相公(即王钦若,注2)都逃不过城下之盟的骂名。”
“若是据城死守,这份合约又是哪里来的?”
曹利用目露敬佩神色,道:“北门大开,辽人逡巡不敢进。”
“空城计?”周平讶然。
“全赖孙将军声名,其帐下弓射手有红漆劲弩(注3),令辽人闻风丧胆,只得改攻东门。强攻不下,又佯攻大名府
子城(注4),用计引天雄军出,路途设伏兵,回来者十之三四。辽兵未曾追击,而是破了子城,将其中军民屠戮殆
尽。”
屠城是华夏民族战争中难以摆脱的噩梦,元兵南下,清军入关,近代战争……外族何曾心软过?
汴京繁华,一派安乐景象,古时信息闭塞,边疆的情况传不到南边。周平原本并没有身处乱世之感,听了曹利用详细
的描述才知道战况的惨烈。
如将士畏死,自当受人唾骂,而宋朝议和,又遭到多少人诟病?
此番辽人一改骚扰边疆的常态,直取大宋内部,的确威胁汴京,但孤军深入,辽军后面已经被杨延昭、李继隆等大将
截去后路,稍有不慎就腹背受敌被联合剿灭。
宋朝并非没有筹码,空有禁军七十万,为什么要议和?
曹利用一眼就看出了周平的疑惑:“你知道我军打一场中型战役需要多少银钱吗?”
周平摇头。
曹利用伸出三个手指:“三千万贯。”
“那岁币呢?”
曹利用的手指没有收回:“三十万。”
“……”
不止周平愣住了,连赵允让都惊得说不出话。
在昭告天下之前,这些应是机密,他难以置信,又有些了然,怪不得伯父谈价格谈得那么爽快。
只要国体不失,宋朝自然乐见辽国退兵,归还占领的城池,比起劳民伤财被战争拖垮的结局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景德元年(1004年)十二月,宋辽双方缔结“澶渊之盟”,相约为兄弟,结束了宋辽二十五年的征战斗乱。
虽然开了后世纳岁币求和的先河,但就当时而言,“澶渊之盟”对宋辽两国都是双赢的局面。宋朝虽失了颜面,但辽
国百余天生死相搏,损耗十万骑兵,赔了一员大将,才得这点钱财,勉强算是与宋打了平手。
曹利用自小就在士大夫“威武不能屈”的训诫下长大,对颜面体统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他还记得在辽国军营中拜见萧太后与辽国幼主的情景。
没有桌子,皆席地而坐,就着车辕用餐,礼仪甚简,辽国君主反在萧太后之下。与大宋礼仪之邦相比,虏人在文人眼
底与野兽无异。
上位者不战,以屈辱换取和平,纵然是奉命出使的曹利用都觉得亏了。
“若是官家早日亲征,结果未必如此。”曹利用叹惋。
拜牢骚不断嘴上无德的张环所赐,周平略知澶洲一役的情况。
辽人自北方来,北门是重点攻伐对象,御驾亲征的队伍目标是在北城,可走到河边,在桥头的时候,停了。
按照张环的说法来说,圣驾不过河,比不来还要难受。
瞧,好不容易抵抗住辽人的前几波进攻,援军到了,却隔岸扎营,对着浴血的将士招手:同志们辛苦了……所以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