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环一边为周平的巨大转变心惊，他的表现都和周密形容的一模一样；一边脑子急转，思量补救措施——他可不想做

挑拨父子关系的小人。

“你爹也是不得已，”张环眼珠一转，立刻找到了替罪羔羊，“都是雍王在背后捣的鬼，没错，就是他！他捏住了你

因为被官府通缉逃入辽国的把柄，逼你爹就范。”

——我就说赵允让玩得倍儿熟练的栽赃那一套是谁教的？难怪啊难怪……

“你的户籍在雍王府上，只要他想，他随时就可以用通敌的罪名把你逮回府去。”

对周平来说，户籍两个字和现代的身份证差不多，怎么能成为有罪的证据？

张环见周平不甚理解，就补充解释道：“官家在至道元年（即公元995年）下诏，复造天下郡国户口版籍。按规定，

每县由上至下，逐一落实各户税产、物力、丁口等等，注明已服差役名目。”

周平带着现代信息社会的优越感，不相信古人能真正把这项工作落实：“如果有人谎报呢？”

“先张榜公布，如有不实，轻则罚钱，重则充军，然后编造成册，”张坏想起当时周密给周平落户的情景，道，“当

时你没有户帖（注1），上面本应详细记录你的籍贯、通关文碟，只得谎称丢失补办了一份。朝廷派人下去核实，找

到了你过去的户籍，直接迁到了汴京。唉，这下，没人能解释得清你消失的那几年空白。”

周平觉得憋屈：“我什么都不记得……”

“就靠‘不记得’这三个字可解释不了你为虏人杀戮我军将士的罪过。大宋刑律里对细作叛徒最为苛刻。‘与敌私交

者，斩之’。”

说着张环对着周平的脖子横切，比划了一下。

周平本来满心以为有个五品官的爹就能性命无忧，却没想到自己的小命还是飘摇不定。

“算了，我好人做到底，帮你把户帖偷出来，一把火烧了就是。”

“那样我依旧是黑户。”周平深深觉得自己像是父母违反天朝计划生育制度超生出来的。

“放心吧，昨天储存户籍的档案科室走水，如果不是雍王爷捣鬼，你的那一份早就消失在灰烬里了。只要责任不在你

身上就没关系。”

张环本就是性情中人，清楚周密那疙瘩脑袋不得已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情绪难免激进。

“你去把王府道路和守卫摸清楚，画张图给我。”

张环又看了看日头：“你出来太久了，快回去以免别人起疑。”

周平点头，觉得张狐狸平时看着不务正业但到关键时候还是稍微能指望一点的。

可是，王府那么大，他到哪里找自己的户帖？

难不成自己也放把火把王府烧了？

越是按照张环的计划想，周平越是发愁，根本想不出达到目的又能全身而退的办法。

赵允让心细，敏锐地觉察出周平的心不在焉，老是走神，而且还把发呆的症状传染给了别人。

“司棋，墨早没了！ ”

司棋这才停止磨墨的动作，赵允让不耐烦地打发她下去，昨天的课业没完成，差了十篇，被罚了双倍，加上今天的课

业……赵允让一想起那个数字手就开始抖，下午还有弓射武艺，看来自己的腿也保不住了。

赵允让嗟叹一番，抬头又看到悠闲发呆的周平，气不打一处来。

“小瓶子，你来帮我写。”

“不会！ ”周平本就心烦，恼恨要挟周家的雍王，现在又被他儿子指使，语气也就不怎么好了。

赵允让正待发话，抱琴送了午饭进来，打圆场：“爷这是气什么？周少爷本来就不好意思呢，何苦故意揭人短处？爷

还是先用饭罢。”

周平感激地看了那着红袄短衫的少女一眼，抱琴是这些丫鬟中年级最大的，发育地很好。脸上有一对酒窝，只要说话

时嘴唇稍稍往上扯就会让人觉得在笑。她平日里待人宽容，不向直率的司棋或骄傲的侍书，从不厉声苛责任何人，说

话温柔，却又总占着理，让人不得不听从。

周平敛下视线，撇嘴，怪不得赵允让会让她对爹使美人计。

“还不坐下陪爷吃饭？”抱琴推了周平一下，让周平坐到小王爷对面。

赵允让闻言哼了哼，十分孩子气地把菜往自己这边移，故意让周平夹不到：“你不需习字，不费脑子，少吃点也没什

么要紧。”

反正也没什么胃口，周平就夹着面前的炝炒莲白吃，使劲地扒饭。

赵允让看了周平一阵，觉得他依旧吃得很香，心里奇怪，视线往离他最远的那盘菜瞟去。

抱琴笑吟吟地给他夹了。

微辣中带着一股蔬菜的清香，赵允让嘀咕：“也不是很好吃嘛……”

周平呕得慌：那你还和我抢？！

抱琴八岁就入了府，比其他丫鬟都要早，当真可以算是看着赵允让长大的。她见赵允让的视线总跟着周平的筷子转，

忍着笑，周平夹什么，她就给赵允让夹什么。如果周平在同一盘菜里连夹了两次，她就把那盘菜换到赵允让面前。

用周平不好看的脸色当下饭菜，赵允让胃口大好，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

下了饭桌，赵允让接着做功课，也不去院子里逛了。

周平找不到理由出门，怕人起疑，也就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待着。

他中午没吃好，站了半个时辰就饿了，掏出上午留的糖糕。

赵允让瞧见他偷吃，叫道：“我说你刚才跑得不见人影，原来是翘班上闹市玩去了。你可知擅离职守可是要扣月钱的

！ ”

周平急中生智，忍痛交出糖糕：“给你买的。”

“真的？”赵允让怀疑地打量着周平，周平换上一脸朴实真诚的表情，赵允让大快，为自己终于在周平面前找到了身

为主子的尊严，模仿父亲的语气夸奖道，“难得你有孝心。”（注：是孝敬之心）

“……”

“桌上的点心就赏给你了，”赵允让大方地摆手，心里高兴，一不留神说漏嘴，“要真把你饿着我怎么忽悠下午那武

夫？”

周平右眼皮一跳。

果然，下午赵允让一见到弓射老师就亲热地打招呼：“李老师，小瓶子和您投缘，不妨我去和父王说，让他也来学骑

射吧？”

“这……”李一城军伍出身，时常与人切磋。上次败在周平手下，下意识地以为他骑射功夫也是不错的，心里觉得不

妥。

赵允让趁热打铁，一锤定音：“就这么办！小瓶子你上场试试。”

然后凑到周平耳边：“拖住他，让爷休息一会。”

武人耳聪目明，李一城把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也不揭穿，装作不知，招呼周平张弦。

周平在警校里的射击一流，但和用弓箭是两码事。

赵允让在后面笑得前仆后仰，他一个下午只射了一次，那还是李一城实在看不下去周平十次射十次脱靶，才让他演示

的。

周平其实学得很快，至少离靶子越来越近了。

“什么都不要想，步子要扎牢，还要稳。”

最后射中一箭。

以初学者来说，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只是离学了三年的赵允让有着远在天边的差距。

原本在赵允让的观念里，只有把老师赶走让父王多花时间找老师自己才能得到一两天的空闲，现在则不同，只要把小

瓶子当作护身符自己就可以逍遥法外。

第二天，他如法炮制，逼着周平写了一幅字，上面歪歪扭扭的横竖撇捺就像绕成一团解不开的线团，当即引起了老秀

才的高度重视。

宋朝是历代封建王朝文化普及率最高的时代，在唐代兴起的书院此时达到已经发展到顶峰，稍有见识些的贫苦人家都

会送孩子入学。学费也不甚高，能够用鸡蛋、蔬果等土产代替。

堂堂小王爷的侍卫兼玩伴，居然大字不识，老秀才立刻命人在书房里另搬了一张桌子，备齐笔墨纸砚。

周平一宿没睡好，精神恍惚，老秀才的酸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被拉平手掌打了五下才清醒。

“笨死你算了！那山西老陈醋磨叽你也敢不听？酸是酸了点，但好歹不用挨打啊！ ”赵允让嘴上不饶人，实际却心

怀愧疚，觉得周平是因为自己才挨打的，若不是自己存心拿他当挡箭牌，他也不用学这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子曰，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就是戏文里那些作恶陷害忠臣名将的小人吧？

周平被罚回房间面壁思过，赵允让很是过意不去，特地拿了平日受罚抹的药膏给他送去。

不料刚到门口，就听到有陌生男性说话的声音。

注1：户帖有点类似于现代的户口本，是政府发给民户的凭证。除了登记该户应交纳的租税外，还详细登记了该户的

所有财产，如房屋，土地包括土地的颜色，亩步，间架，方位，四至等情况。只是户帖不得交予本人，而是由户长或

保人保管。

第二十一章：鱼水

吾之有汝，犹鱼之有水也。

赵允让孩童心性，不知收敛自己的好奇心，全神贯注地偷听着。

屋子里的两人似乎在争执，话说得又急又快，赵允让勉强听到几句。于是他把身子猫得更低，耳朵贴在门上，同时屏

住呼吸。

“……你还真想往火坑里跳？”

这不是周平的声音，但听着甚是熟悉，赵允让仔细回想。

接下来是小瓶子的声音：“你那样做太过胡来，爹也不会同意的。而且，我觉得在小王爷身边也没什么不好……”

赵允让有些欣慰，比起休沐日背着自己打小报告的做法，周平能够在承认喜欢跟着自己，着实表现出对赵允让的极大

认同。

坦白说，周平并不‘喜欢’跟在一个胡作非为的小鬼后头，但比起张环提供的那个计划，要可以忍耐很多。

一方面，偷盗在宋朝是大罪，万一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周密也会受到连累；另一方面，自己对王府布局和守

卫知之甚少，连户帖藏在哪里都不知道，一通乱找之下成功的可能性约等于不可能事件的概率。

周平权衡利弊，还是觉得向现实低头的危害小些，二十一世纪频频发生的灾难和日益流行的世界末日传说，证明‘人

定胜天’只不过是自然科学打出的自欺欺人的广告语。

提议被不留情地否决，张环气极反笑：“……不愧是大阎王的好儿子……你倒是想学诸葛孔明，与‘赵玄德’结鱼水

之欢（注1）是不是？！ ”

周平不知古语里用‘鱼水之欢’形容君臣、主仆之间情深意重，所以被张环有失偏颇的言辞气得脸颊通红，哆哆嗦嗦

地反驳道：“谁、谁和谁……鱼水了？！ ”

“你这番忠心还不能用‘如鱼得水’来形容吗？哼，雍王做得好买卖，十两银子，买了一大一小愚忠的奴仆。到头来

是我白费力气，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张环一甩袖子跳到梁上，“你们都是大宋的好臣子，就我是败坏朝廷纲纪的

蛀虫！这王府我是闯定了，放心，被抓了我一定会把你们供出来，让赵家用乱棍赶你们出去！ ”

张环撂下狠话，一跳就出周平房间的窗户跃出，转眼就不见人影。

周平想出门追，一把拉开门，一个热乎乎的物体就落入怀里。

“小王爷？”

周平太阳穴突突地跳，密谋夜闯王府被主人听个正着，再加上参与‘鱼水之欢’的另一个人还扑在自个儿身上，周平

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让僵死的大脑重启系统。

“我都听到了，是张狐狸逼你的，走，我们立刻去报告父王。”

赵允让把周平拉起来，义气地拍拍胸脯：“你的心意我明白，我爹不是不讲是非之人，我们去说清楚，他一定不会怪

罪你的。”

宋朝皇室亲戚私底下的称呼就和寻常百姓一样。（注2）

赵允让除了在外人面前称父亲为‘父王’以外，两人独处的时候都是唤‘爹爹’的，尤其在自己又闯了祸或者即将闯

祸的时候。这时赵允让改变自称和对雍王的称呼，就已经表明把周平当作自家人看了。

两个本就没有深仇大恨的同龄人，在一方主动抛出橄榄枝之后，另一方必会欣然接受。

因为内容是偷听来的，赵允让坚信周平是死心塌地想要跟着自己，为了报答这番情意，他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什么‘心意’？我怎么不明白……

周平没有察觉赵允让在听着别扭，瞪着突然放下架子的赵允让看了好一会，才道：“我不去。”

“为什么？”赵允让奇怪地问。

周平心知张环主要是为自己的爹周密才会这么紧张，但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是因为自己。周平对着教官偷奸耍滑，可在

同甘共苦协作对抗教育阶层的兄弟面前却是肝胆相照的。这件大义灭亲的事不能干。而且，既然有了赵允让的佐证，

雍王就不会听信张环的说辞。

放下一件烦心事，周平觉得自己就是从鲁叔叔笔下走出的直面惨淡人生和淋漓鲜血的勇士。

听到赵允让充满关心的问话，周平释然一笑：“张叔父的轻功很好，未必会失手。”他藏了后半句：就算失手了，不

也有你罩着我吗？

赵允让觉得周平呆，就是因为他从来不哭不笑。面对自己的刻意刁难，他也是一副逆来顺受沉默寡言的懒散相。在赵

允让看来，周平根本不像他父亲，因为大阎王有着一副倔驴的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自己当初软硬皆施，周密照

旧每天两个时辰的马步，半分情面都不讲。如果非要赵允让找出一个合适的动物形容周平，那就是老牛，无论鞭子抽

得多狠，它照旧慢吞吞地走路，反正皮厚打着也不疼，而反刍的习惯让它饿也饿不死。

此时看到周平明显的面部表情，赵允让大受震动。

放松下来的面部肌肉，让习惯一板着脸的周平看上去温顺许多，微微弯起的嘴唇透着毫无防备的信任，引得赵允让觉

得这一秒的小瓶子比府里所有人看着都要顺眼。

——当然，除去爹爹和娘亲。他默默补充。

任何国色天香的美人都能让人心神荡漾，只是周平并不是一笑二笑就能倾人城池、国度的美男子，赵允让之所以会有

这么大的震动，究其原因，不过是死人脸和破冰一笑前后的对比效果罢了。

被对方直直盯着，周平觉得不自在，很快就收敛了嘴角的弧度。

“你怎么来我这里？”周平问道。

“这王府都是我的地盘，爷想去哪还要向你报备？！ ”赵允让习惯性地挑刺，用凶恶的语气掩饰刚才偷听的行为，

紧张心虚间也忘了追究刚才的话题。

“这是爷赏你的。”赵允让把药膏往桌上一放，也不管周平的反应，大步走了出去。

周平静坐了一会，听到过道里传来司棋惊慌的声音：“小王爷，莫不是着了凉？脸怎么红成这样？”

“闭嘴！爷身体好着呢，别有空没空咒爷！ ”赵允让恶声恶气的声音盖过了司棋的惊呼。

“哪能啊，”司棋委屈道，“让我试试温度，您别躲——还是请太医来看看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