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还没回，‘护送’他回去的军士就不耐了：“嚷什么嚷，没见路被你堵住了吗？哪儿不能摆摊？偏要往这里挤，

快走快走！ ”

“公差消消气，”郑嫂子伶俐，赶忙塞了杯糖水过去，“他呀也是心烦，赶了五六里地，两天了都没占到位子。”

早晨站岗值班的禁军最近是忙得焦头烂额，御道左边，常常有人为抢摊位争执，军士抱怨忍不住发牢骚：“这么沉的

扁担，从南城赶到北城，你们也不嫌麻烦。”

“麻烦也得挑啊，隔壁卖烧饼的祖坟风水好，仅仅俩烧饼就挣了一颗黄金珠子，现在再也不摆摊啦，正差人寻摸铺子

呢！ ”旁人听了一脸羡慕。

“哎，你说周家哪来那么多银子？那些当官的，嘿……”老汉喟叹。

胥吏消息灵通，见他们聊得起劲，那巡城的军士也忍不住警告道：“周大人这几天恐怕又要高升。”

“我怎么反而听说他要被放外任呢？”郑嫂子问道。

“你们都听说了官家将小王爷迎进宫的消息吧？”

“那是当然，那车马阵势，比数月前圣上御驾亲征还要热闹！ ”旁人应和。

“你们不知道，这周副都头原来就是小王爷的侍卫。”周平为这军士的上级，故而不敢称呼外号。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还未议论，忽听一人大呼：“来了来了——”

一切喧闹声响戛然而止。

当真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抬头看。

周平此时已经麻木了，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爹。

周密从确定他轻功略有小成之后就再也没有看他表演的耐性了，扬鞭策马而去。

揣着张狐狸给他的荷包，里面装了任务花销，周平平静地扫了眼熙熙攘攘的街道，不顾所有人的目光径直走到一个摊

位上，问道：“一笼水晶饺。”

对方战战兢兢地将笼屉双手奉上，双手颤抖的幅度让周平怀疑他会把钱抖出去，好心地把珠子扔进收钱的罐子里。

虽说那一小袋金珠子是公家的钱，周平第一次用的时候也是胆战心惊，可任务要求如此，他也就渐渐麻木了，权当自

己是散财童子做善事积阴德了。大庭广众的，又没回扣可拿，周平花得心安理得。

提着饺子，周平跃上树头，施展张狐狸教的步伐，以完全违背万有引力科学定律脚不沾地的方式穿过二百余步的距离

。

如此大张旗鼓，一是要人弹劾周密，离开三衙那个空闲衙门；二是告诉雍王他儿子被照顾得很好，让他安心回到封地

。

没错，这小吃就是要呈进宫，给赵允让尝的。

赵允让在府里都呆不住，更何况是皇宫？雪上加霜的是，发呆好骗（？）的侍卫变成了油盐不进真正一根肠子通到底

的酉戊。雍王说得不假，他的确把酉戊派回宫，却极为巧合地派到了赵允让的身边。

宫中规矩甚严，不是哪一处宫殿都能去的，即使是皇帝，也是如此。（注1）太子太傅比那酸秀才还要迂腐两分，他

们不敢用戒尺打皇储，那些士大夫却敢死谏并以死谏为荣。面对“殿下若不把课文背完，臣等请肝脑涂地以报答圣上

知遇之恩”的自杀要挟，赵允让只得老老实实地把扔到地上的书捡起来，继续念。

所有课程里，现在只有弓射课能让他轻松一会了。

弓射老师是从殿前司班直（即御前侍卫）当中挑选的，全国的弓射功夫，最出色的莫过于张环张文台了（文台为表字

，前文提过）。加入暗卫之后，张环就被提升为殿前司马军班直中的招箭班教头，虽然只统领了三十二人，但品阶却

比周密的还要高半阶，为从四品。

“张狐狸，今天吃的什么？”

赵允让穿着马靴，学着张环的坐姿，坐在栏杆上，一脚弯曲踩着栏杆，另一只脚耷拉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

这副痞子相被那些文人看到，恐怕又是一场疾风骤雨的舌仗。

赵允让往笼屉里一瞧，里面只剩下两个饺子：“放肆，敢偷小王的东西吃！ ”

张环不顾他铁青的脸色，捻起另一只，不急不缓地放进嘴里：“好大的架子，啧，莫非小王爷是想学马步？”

“去！ ”赵允让连忙把最后一只饺子塞到自己肚子，嘟囔，“你也不能把一笼全吃了吧？等我告诉伯父把你赶去看

守牢房。”

“宫中珍馐无数，小王爷还计较这点吃食？”张环一点也没把赵允让的威胁放在心上，“小瓶子还托我给您带话来着

。”

“他说了什么？”赵允让顿时来了精神，也不计较张环偷吃东西的事了。

张环笑道：“他说让您好好学习，嗯……天天向上。”

赵允让撇嘴：“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自己怎么不上学堂反而每天在街上乱逛？”

“巡街是职责所在，哪里能玩闹？您不知道，京城里门神的样子都是照着他爹和他的模样画的。”

“……”

“戏言罢了，您还当真了。”

赵允让直接把蒸笼砸到张环身上，跳起来，双手抱胸，气道：“把他给本王拿下！ ”

酉戊本就躲在暗处，立刻跳出与张环缠斗起来。此时酉戊已经是另一番模样，脸上光洁无半根胡须，一身玄衣衬着他

的招式更加狠厉。

才过了两招张环就讨饶，见识到：“不打了不打了，还有半句口信没有说呢！ ”

赵允让立刻制止：“酉戊，停下！ ”

张环压力稍减，就捡回了皮笑：“有雾？你怎么不叫‘下雨’或者‘打雷’？”

“……”酉戊莫名地产生了违背主子命令的冲动，但练好的纪律性让他立刻一边斥责自己一边退到了赵允让身后。

“快说，小瓶子还让你带什么口信？”赵允让问道。

张环心里草草说了声抱歉，让周平当了替罪羔羊：“小王爷生辰快到了，他想问问有没有特别想要的礼物。”这句话

其实是代替雍王问的，实际上那小木头每天除了叫声‘张叔父’以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说。

“我想出宫。”赵允让低头，闷声道。

第二十七章：再会

周平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有种什么要发生的感觉，早饭前练刀的时候还差点把自己的左手劈了。

上马的时候连打了三个喷嚏，差点让周密怀疑他感染了风寒。

昨天晚上收到的早餐订单特别长，应该是三人份的，周平才不想管多出来的部分是给谁吃的，按照指定买好，飞过御

街。

抵达约定地点的时候，张狐狸正在喝酒。

——也不怕得胃癌。

周平嘀咕，把东西放到张环面前，转身欲走。

“今天连张叔父都不叫了？”张环叫住他。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周平目前唯一的愿望就是离麻烦远一点。

“张叔父，我很忙。”

张环喝酒，脸色苦兮兮的。

一人从他背后跳出：“忙到连招呼都不打了？”

——果然。

周平震惊于赵允让包天的胆子，同时又有种灾难终于来临的放松。

——面对赵允让总比等待无知的恐怖好吧？

这样想着，周平露出一丝微笑：“小王爷，最近怎样？”

赵允让拉了椅子坐下，抢在张环前头打开蒸笼，里面的水晶饺还透着白色的热气。

“我想你想疯了，不信？你问他。”赵允让指着张环。

“没错，他是疯了。”张环就像在法庭宣誓自己没有在说谎的证人一般，极具说服力地点头。

——疯了就应该去找太医，找我做什么？！

周平趁赵允让吃东西的时候给张环打眼色，问是不是组织安排的。

张环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将周平搞得一头雾水。

“小王爷又偷跑出来了？”

“不是，我可是正大光明从宫殿大门走出来的，今天有宴请辽国使者的宴会，伯父准许我参加，赐了腰牌给我，”赵

允让得意道，“只是我提前了一点时间出来。”

“提前了多少？”周平追问。

“不多。”赵允让目光躲闪。

张环气道：“是不多，才四个时辰而已。”

赵允让无所谓地摆手：“小瓶子和酉戊都在，怕什么？”

“怎么不算上我？”张环立刻反问。

——这不应该是争执的重点吧？周平看着年龄差距如父子的两人开始斗嘴。

“你？”赵允让不屑地撇嘴，语气里充满了掌握真相的自信和笃定，“偷点心的小贼怎么靠得住？”

“心智未开化的狼孩和脑袋里长满疙瘩的呆子就可靠了？”张环用力地把酒坛子往桌上一放，下一秒就有两把兵器一

左一右架在他的脖子上。

酉戊觉得自己生气的次数快要达到进禁闭室的标准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比起让那张嘴闭上的欲望，他好像并不在意

那些惩罚。

周平淡淡道：“朝廷只有君臣，无父子。张教头这么议论自己的同事，有失臣仪，还望收敛。”

明明是一致对付狐狸，可周平发现那个代号为酉戊的男子似乎在瞪自己。还是用防贼的目光。

赵允让出了恶气，大度地让两人收起兵器，笑吟吟地说道：“张教头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自己诽谤朝廷命官之子引

来横祸的事情，对不对？小瓶子的脾气就这样，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说完他转向周平：“小瓶子，我要看你巡逻

。”

周平愣了一下回答：“那不好玩。”

“我知道，”赵允让理所当然地抓起周平的手，“所以我决定和你一起巡城。”

找了公衙里自己的一套干净衣服让赵允让换上之后，周平才到校场，与兵士汇合。

每日巡城的任务是单调而枯燥的，最大的纠纷顶多只是老板找错了钱，或者马车抢道撞倒了行人。

周平专挑了一条清净安全的街，带着赵允让慢慢走。

故意甩掉张狐狸有让他去报信的原因存在。

当然，还有求一分耳朵清净的目的。

“你不觉得没了他世界安静很多吗？”

周平才发现赵允让竟然有着和自己相同的想法，一时间不再抗拒他的任性无矩，又想到上次分离前都没有来得及道别

，各种藏在暗处的情绪一下子被触发。

“你在宫里还好吧？”周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一遍，只不过和第一次的应付敷衍不同的是，声音里多了几分

关心。

与外人——专指张狐狸，因为暗卫还在跟着——面前的答案不同，赵允让放慢了两步，肩紧挨着周平，平静地说道：

“嗯，还能适应。”

周平微微露出惊讶的目光，动动嘴唇，又不知道改说什么，只好“哦”了一声表示听到。

他不知宋朝历史，但就目前形势来说，赵允让是被当成储君来培养的。从古以来，“太子”没几个有好下场的，这个

身份，总是和疑心病、皇家无情、成王败寇等残酷的词联系在一起。

赵允让背着手，仰头，看着天空。

周平落后半步，打量着成熟不少的赵允让。他每一步迈出的距离几乎都是相同的，顾盼之间虽然有礼仪规矩的痕迹，

却依旧张扬，那种周平曾在雍王身上看到的气度，已经初具规模了。

所谓皇家气度的具体表现，就是说一不二。

赵允让凑到周平耳边，悄悄说道：“小瓶子，张狐狸说你的轻功学得很好，我们把那个尾巴甩掉吧！ ”

周平暗叹，如果把这种气度，用在军政大事上，会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可惜用错了地方，现在倒霉也只是倒霉自己一

人罢了。

“他连张叔父都抓得住。”

周平提醒赵允让，自己的轻功是新学的，不急不缓的还好，要真的有人追杀恐怕会把那些步法心诀忘得一干二净，跑

起来双腿拧成麻花状。

赵允让看了看巷口外的人流，灵机一动：“酉戊走的是栋梁屋顶，看不清楚屋内的状况，我们从客栈里穿过去。”

接着不给周平反驳的机会，拉着他钻入一个院子的后门。

此时店里来来往往正热闹，于是，两人被发现了。

“小周大人，您来小店有何指教？”掌柜的连忙迎上来，拱手行礼。

赵允让瞪了周平一眼，用视线咒道：让你穿官服！

周平无奈回视：我还在值班呐！

赵允让：“……”

周平转向掌柜的，镇定道：“日常巡视而已。”

“可公差前脚刚走……这……”掌柜的迟疑问道。

赵允让闻言又瞪：扯谎都不会，笨死了！

周平抿嘴，罢工的意思很明显。

无法，赵允让只好开口以结束尴尬的沉默：“小周大人听闻有人在此行窃。”

掌柜惊道：“这、大人如何得知？！ ”

“怎么，真有盗窃案？！ ”赵允让欢呼一声，发觉投注到自己身上的怪异目光，清咳了几声掩饰不自在，命令道，

“老实交代，否则本……公差和小周大人不会轻饶——你们这不是黑店吧？”

掌柜的擦着头上的冷汗，连忙摇手为自己辩护：“这罪名草民可担当不起，小店绝对是正经买卖。唉，是我这小二出

门卖茶叶的时候听见三言两语，也不知是真是假。”

赵允让当即把那小二叫来想要问个清楚。周平拉他不住，看着他全身细胞都精神——更确切点说是亢奋——起来的模

样，心想赵允让的八字说不定真的和具有罪犯面相的人犯冲，自己巡了半个多月的街，就没遇到一起恶性事件，他一

出现，立刻就有贼人落网了。

——难道真是天子龙气把妖邪震慑住了？

——好吧，他有一个叔父是贼祖宗，让生活充满了飞檐走壁的武侠感，现在老天还担心自己的承受能力没有被发挥到

极致，要来几集罪案实录吗？

心有戚戚的周平随赵允让到了案发地点，那里已经有差役在调查。

问清楚情况，原来是一起高明的团伙诈骗案件。

盗贼们先是警告坐在门口休息的行商莫管闲事，因为他们要把对门人家的箱子搬走。那行商心里忌惮，又有些好奇，

光天化日人来人往，那些贼人该用什么手段才能把东西偷走？心下好奇，行商就坐在门口直盯着对门那个箱子，期间

不时有人在箱子周围晃来晃去，一上午过去，盗贼们最终还是没有把箱子偷走。行商心里正嘲笑呢，回屋一看，自己

的行李财物全被搬空了，这才报了官。（有史可考）

汴京这种诈骗团伙并不是第一次出现，手段高明之处让现代人都要汗颜。

“小瓶子，这该怎么办？”赵允让靠在门框上，抱胸思索。

“为时已晚。那些贼人的手段利落，绝对不是新手，也就是说，销账有既定的路子。偷东西讲的就是快进快出，现在

那些赃物大概已经被打散了流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