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转过头,正好看到眼睛还被蒙着黑纱的老郎中,以及横在他项间的判官笔。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纭儿,你这言行举止何时能够统一了才好,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未变。」
饶乱纭的面色转冷,连眼角残存的一丝笑纹也被消抹得寻不到任何痕迹了。
他声音冷然,「似乎轮不到你来操这份心。」
「那么如果是夏微白呢?」
「你说什么……」
「呐,换成是他便好?」
「……这与你无关。」
「啊呀呀,话可不能这么说。本座记得清楚,过去那孩子相当喜欢本座的。」
「……杀了你!」
言罢身形疾晃,下一刻那尖锐的笔锋已然抵住了我的下颚。
我顺着凶器的方向扬了扬脖颈,当感觉到他的犹豫与退缩时,忍不住弯了弯眼角,笑意顿涌。
「住手。」
是秦歆樾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替我隔开了其手中的狼毫。
饶乱纭即时跪下,他本就皙净的面孔显得更加苍白,「……主公。」
秦歆樾有些无力地低叹,「你下去吧。」
「……是。」
待饶乱纭退出去以后,秦歆樾低俯下身子压了下来,拇指狠狠地捺过我的唇。
「我说,你真的想死么。」
「你不会放任本座这么死的,对吧。」
「你忘了,我才是最恨不得杀了你的人。」
「那就杀吧,现在就切断你眼前的脖子,本座的血你可要一滴不漏地喝干哦。记住,是一滴不漏。」
身后传来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
我俩循声望去,即发现了此时正绊倒在地上,一直被我们遗忘在脑后的老郎中。
不由相视大笑。
约莫是方才那一系列的光景都吓着了他,以至于让他行动不便也仍寻思着趁机逃路。
秦歆樾自我上方下来,走过去捞住其一支胳膊将他猛地拉起,嘴上犹冰冰冷冷地说,「内子爱开玩笑,见笑。」
喂!你那态度真的是想安慰他吗。
还有,谁是内子啊……
解开了他周身的所有束缚,并令他坐稳在榻边的檀椅上,秦歆樾站在身旁轻敛眉宇道,「看看吧,不知他这是出了什么毛病。」
老郎中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向了我的胳膊。
我犹豫了片刻,再挣扎了一番,终于还是伸出胳膊任由他去了。
他看上去颇有些年岁了,也不知医术如何。不过既是饶乱纭请来的,就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那家伙办事总是可靠的。
但见他替我号着脉,不多时竟慢慢地镇定下来逐渐进入状态之中,还时而上下轻点着脑袋仿佛若有所思。
这期间,秦歆樾始终紧锁着眉头注视他的一言一举,只等他一出声即做出决断。
答案,呼之欲出。
老郎中突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惶失措道,「这,这个是!」
第一百一十三章:无寄
「说下去!」
能感觉到站着的那人因为这发言而呼吸一窒,不加掩饰的不悦气息即挥散出来。
「这,这……」老郎中张大了嘴巴,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心道这大概又是被某人的慑人之气给骇住了,我耐着性子尽量和颜悦色地述说,「老人家,真有什么但说无妨,不消怕他……」
「这是男人啊!」
「……哎?」我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这时老郎中面向着秦歆樾嚷嚷道,「大人,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啊!」
秦歆樾脸色一黑,「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有……」老郎中慌忙摆手。
我抽出手来不耐地顺了一把刘海,「一看便知道吧。」
「可这……」
「瑭儿,若没别的事,就将这家伙撵出去。」
「最后一次机会。」他却不依不饶,虎着脸兀自说道。
「是,是!」
老郎中哈着腰,哆哆嗦嗦地再次把手探向了我。我虽有一瞬间的抗拒,却被秦歆樾死命地摁住身子动弹不得。
半晌以后,那郎中抬头,目光怯怯地望向秦歆樾。
「又怎么了。」
「大……大人,容老生直言,夫人的状况不太乐观……」
「什么!」
我拉了一把秦歆樾,「要他说下去。」
老郎中惶恐地低垂下脑袋,「夫人的脉象不稳且气血紊乱,只怕是心脉受损啊!」
「心……脉?!」我不禁凝神。
纵是秦歆樾也十分震惊。
「想起来了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看向我。
「不,没事……」我冲他微微一笑,继而转向那老郎中,「老人家,这于内力来说可有影响?」
「回夫人,老生不是江湖中人,这方面的事情绝非所长,还望夫人切莫再为难老生……」
令饶乱纭送走了老郎中,秦歆樾带着满面地阴郁之色在我榻边自行坐下。
他问,「在王府时发生了什么。」
「哈?」
「少装蒜。」
「啊……那个啊。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内力尽失这种事也不算要紧吗。」
「你发现了呀。」
「已经这样了,你有想过叫我不要发现么。」
「也是……」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却禁不住困顿而阖上了眼睛。
「要睡了?」
「恩。」
「好吧。」他站起身来,替我轻掩好了铺盖。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时间似乎静止在了那一刻静谧的夜幕之中。
待暗色逐渐占据了眼帘,我才缓缓睁开了双眼。接下来就一直瞪视着农舍里那根并不高大房梁想着许多事情,这样许久都了无睡意。
直至天将亮时不知不觉睡去,再醒来已到了午时。
屋内,一身素净的衣衫首先映入眼帘,转眼又不期望进一对漆黑有如黑曜般的眸子里。
这光景叫我微微发愣。
其间,那人已走至榻前,恭敬有礼道,「教主,您醒了。」
我转动了下眼珠,心内便有了主意,遂及时寻回了笑容,「你就是阿大?」
「是。」
作势要起身,他便连忙伸出手来扶我,一举一动均悉心周到。
坐定之后,我朝着他暧昧一哂,「像你这样的人,竟叫瑭儿抢先得到了,可惜。」
「多谢教主抬爱。」
「不如你从此跟了我如何?」
「一切全凭主公安排。」
这人颇有些宠辱不惊的味道,更叫我打从心底里喜欢。
目光不自觉飘向他方才伫立过的地方,那跟前是一张样式陈陋的案几,案上却摆放着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砚台与纸墨。而那种铺展开的宣纸上,墨迹勾勒的轮廓一跃即出。
他亦回身,神情似有一瞬短暂的凝滞。
我装作没有察觉到的样子,另起话头问道,「瑭儿呢,瑭儿在哪里。」
闻言他略显诧异之色,不过很快即回复了平静。
「主公有要事处理,差我来照看您。」
「哟,是什么事,竟比本座更重要?」
「宫里的一些琐碎之事,不值一提。」回答也是滴水不漏。
突然忆起饶乱纭说过,这个人昨天夜里是外出探听消息了,心内不由一阵悸然。他既已回来,傅了了的事情也一定是调查清楚了,报告给秦歆樾以后,不知那家伙会做出怎样的决断来。
寐莲教,那个孩子,从小就恨着那里。
而今教内散乱无纪毫无章法,就好似一片风中巍峨着的孤叶那般脆弱。我虽派贺灵回去主事,只惜他年岁尚小不懂得许多权衡应对之计。这种情况下,秦歆樾若真有心做出什么,寐莲教仍旧前途堪忧。
阿大在旁,慢条斯理道,「教主,偶尔也试着相信别人如何?」
我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张依旧点尘不惊的面庞。
被,教训了……居然给这种角色的人教训了?!
情绪陡然转冷,仿佛周身被什么肆意浸透了一般冷彻。
我正欲开口,门口处却传来略带凌厉的声音。
「阿大,自己去领罚。」
回头望去,是饶乱纭倚靠着门槛,双臂交叠于胸前地站在那里。
「是。」阿大面无表情地应着,仿佛那是与他全然不相干的事情。
等到阿大出去之后,我微微地眯起眼睛,「昨天才想杀本座的人,这样做好吗。」
他言道,「不消拿话激我,在下都一样憎恶你。」
「憎恶吗……啧啧,真严重呢。」
「我来是传主公的话。」
「哦?」
「主公吩咐说,要我与阿大护卫着你先回苗疆。」
「什么……」这……莫非是?!
「如有必要,我一定亲手毁了寐莲教,好叫你无处可去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我这里。」他是这么说过的。
那么,寐莲教……
十指不觉用力攥紧了衣角。
饶乱纭戏谑道,「有这么惊讶么,主公将你抛下。」
这时,身子竟然不受控制地一震。
「呀……说中了。」
本来不是这样,被他这么一说却好像变成了真的。明白不能受其言语相左,因而竭力遏制着唇角的轻颤。
「何时走。」
饶乱纭犹自若有所思。
我冷冷一笑,「再不说话,本座可要自己走了。」
「啊,那可不行,倘若主公怪罪我等没能照顾周全,咱们做属下的着实担当不起。」
对他的虚与委蛇感到厌倦,我亦不大认真地回应着,「是么。」
「所以明日清晨时分便出发,柳教主你看如何?」
「那便好。」
「不过……」
心知他必有后话,于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不过这种危急时刻你却选择独自去到外域安生,这样真的可以吗。」
「……你说什么。」
「哎?原来你不知道吗,朝廷派兵四处围剿邪教教徒,江湖群雄亦云集响应,这样重大的事情……你怎能不知呢。」
我确实不知,在那之后江湖上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且不提秦歆樾,如今任谁都能灭了我寐莲教。
「……有没有傅了了的消息。」
「教主所指的,可是那位被天朝皇帝擒获囚为禁脔的红衣美人么,关于这点天下间众说纷纭呢,可惜其他的在下便不清楚了。」
……你已经知道的相当多了。
他笑吟吟道,「路上奔波劳顿一定相当辛苦,所以请柳教主好好休息,明晨之前我等便不打扰了。」
这话已然点得通透。
此时我也终于明白了,秦歆樾的指令或许存在,或许也不存在。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饶乱纭他迫切地希望我走。本来可以不要遂了他的愿,只是有寐莲教的事搁在眼前,我便不能不走。
忽然放声大笑,纵是既要出门去的饶乱纭也不自觉回过头来。
「小纭儿,做到这个地步这是难为你了。」
「……」
「即使可能被他拿来泄愤也不想让本座呆在他身边吗。」说着,声音陡然低转,「呐,呐,小纭儿,这究竟是忠心护主的效应呢,还是因为别的其他什么,比如说……夏微白?」
「你……」
我不着痕迹地打断他,一字一顿道,「今日的事,往后本座必当好好回报你。」
言尽于此,再无半点遮拦。
他默然半晌,缓慢道,「饶某拭目以待……」
虽说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情,真正实施起来却不得不废却一番功夫做足了这形式,以至于我挣扎了许久才攀过那瞧起来似乎变高了的木窗。我相信,比起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饶乱纭必然更加乐见我这副狼狈的模样。
矮墙那头可见阿大的身影,似乎是在喂马。
我不能料定他是否与饶乱纭沆瀣一气,也就是说,眼下我还得避开他的视线翻过这堵高墙……
当我坐在墙头上的那一刻,最后望了一眼这院子,将千丝万缕的感慨一点点地舍弃。
饶乱纭正站在一扇窗前,与我遥遥相望。
高昂起颈子笑得妖孽,迎着他的目光,坠落。
如期而来的疼痛盈满了全身,我却没有时间再耽搁。虽说秦歆樾可能直到明晨才会回来,可是以我这副身子,我却赌不起。倘若此时让他遇见了,那便前功尽弃。我早已不存在气力再实行第二次逃遁。
于是罄力挺起身子,一路往着树林子的方向摇摇晃晃而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丝眠
不知走了多久,我脱干浑身力气地软倒在荒野的草地上。
兴许不得不在这里过夜了。此处距离王城不远,绝对算不上安全之所,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别无选择。
摊开手臂仰躺着,任凉丝丝的夜风刮骚着脸颊。
其实若能一直这样躺着也不失为一件极其乐道的事情,只惜被世事牵绊着,现实就难得恣意了。这样想着,困意逐渐涌了上来。
夜似乎更深了一些,我迷迷瞪瞪地将要睡去,另一边的田埂上却隐隐传来了琐碎的说话声。
「……真要做么,大哥。」
「废话!」
「可,可是……」
「老四,莫非你怕了?」
「怎么可能啊大哥,只不过那家伙……」
「虽说迄今为止我们兄弟五个是吃了一些苦头,不过想想吧!那家伙会让我们发怎样一笔横财。」
「话是这样说没错……」
「莫要怕了,这次的迷香是来自西域的佳品,任他花颜圣医再如何高明,都难逃我们的手掌心……」
他是说……花颜,圣医?!我不禁凝神,心中的悸然有如排山倒海一般。
那边还在继续吵嚷着,「大哥,老四就是个胆小鬼,不如将他一人留下,也好少个人来跟咱兄弟几个分这红利。」
「恩,有道理。」
「翟炳睿,放你的屁!老子非去不可!」
翟炳睿这名字么,确实从哪里听过。还有那熙熙攘攘毫无意义的争执方式,以及这白痴似的处事行径也让我感到几分熟悉。
等到他们走远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支撑起了身子。
那些笨蛋大约要干些什么勾当我早已猜到了七七八八,而今我自顾不暇,也只能跟去瞧瞧了。
尾随着他们拐进芦苇荡中,抬头时恍然望见河岸边上的小茅屋。此时屋子里一片漆黑,我不能想象那个人是否会住在这种地方。趁着月色,那五个家伙鬼鬼祟祟地捱近过去,争先恐后地扒在窗前,相互抵着脑袋试图透过薄纸往里头张望。
其中一人自怀里摸出一支吹筒,里面装着的大约就是方才他们所说过的西域迷香了。遥望着他拱起身子一阵鼓捣,我不由伸手拽住了身旁用来遮掩行迹的芦苇。
形式就是在那一瞬间发生变化的。
白色的烟雾自吹筒里猛然四射,引得那五人纷纷侧首,均捂着嘴巴发出无法抑制的齐整咳嗽声,看样子是呛着了。
接下来,屋内灯光四起,映衬得窗帏通透不已。茅屋的门被大力推开的同时发出一声巨响,伫立在门槛那里的人影也被光线陡然拉长。
果真是阮缃融,与记忆里的容颜未发生多大变化的阮缃融。
他甩袖薄怒道,「尔等三番五次来此犯我,都不要命了!」
那几个人总是识时务的,眼见着大势已去便稀稀落落地跪下,狗腿之态毋庸言表。「阮大人!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兄弟几个,下次不敢了!」
「恩?还有下次?!」
「不不不小的失言,是永远也不敢了!」
「罢了,就再放过你们这次,倘有下回决不轻饶!」
「是是是!没有下次!」
得到特赦令的五个人一溜烟跑了。
而阮缃融就始终站着未动,直至低咽一声骤然捂住了心脏。
我默默地望了他一阵子,转身离开。
城郊废弃了的土堆下生起一团篝火,火苗高窜,时而发出噼啪爆破的声响。五巨头围着火坑席地而坐,相互之间打闹吵嚷不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