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一口气说完,霎时间,周遭静默得只能听见他艰难的喘息声。
其实打从我回复意识便立马有所感知,阮缃融既然与玑缘山庄庄主林缺有些交情,十有八九都不会认不出林琤的模样。而对于我的身份,恐怕一开始他们也并不肯定。可仍把这样的我当做林琤交与上官珐琅,理由无非也只有这样罢了。赵蕈麟一直都不信任上官珐琅,所以必然会伺机刺探一番。显而易见的事情,只有那个傻小子才会沉浸其中堪不透。
与预测当中的几乎别无二般,可心里还是涌现出了一丝五味陈杂的感觉。
半晌,我都缄口不语,任细流在心头上涓涓延延。
毋需多久,那将什么都不剩下了。
无怪阿大说我难得相信他人。经过诸如此类的事情,还会毫无保留地信赖他人的,那才是真正的傻瓜。
我抬手不自觉点了点鬓腮,「做得相当好嘛。」
「……什么。」
「多亏有你,如今本座才得以站在这里啊。」
「你……」
「啊呀,原来你没注意到么。」
美人惊愕地瞪大了双目,当其中的疑惑彻底消散时,他紧紧咬住了下唇。
在他身前蹲下,「为何不回宫里去,那之后……你立了大功吧。」
他阖上双目,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这个……不需要告与你知道。」
倒是出人意表的回答,也是出乎意料的坚决。
「怎么,换作本座便不行?」
关于这个,他干脆不理。
倔强的孩子并不引人生厌,乐趣就在于看到他彻底被摧毁的那一刹那。我极有耐性地以手探向他的面颊,勾勒起那秀丽的轮廓,「不喜欢么,本座现在这副模样。」
他一滞,果断地避开了我的手。
我依然不急不恼,反而环抱住膝盖将头搁在上面,然后咯咯笑了起来,那一刹感到自虐般的畅意,迅速侵占着四肢百骸。
「连你也觉得那个笨蛋比较好啊。你,还有你们。」
「……」
「明明是你们一手将本座逼迫出来的,为何事到如今却是本座一人遭受记恨呢……」
自说自话着,尾音竟有被消减了的错觉。
有什么凝滞了,极其迟缓地动摇着。
黄衣的美人依然一动未动地伏于地面上,只是那剧烈抖动的肩头毫无保留地泄露着其心中的情绪。
不知在屋子里呆了多久,打开门时即见人头攒动,这场面倒叫我有些发愣。
面前,四色毛头齐齐地坐在门前,同时仰头略带尴尬的一笑。当然,还有一只毛头去了哪里,我心知肚明。
……竟把这茬给忘了个干净,还好没出什么差错。
遂冷冷地颦眉道,「尔等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
还是翟炳睿率先拍屁股爬了起来,「嘿嘿……老大。」
哦?看样子他们已从红毛口里得知了,我心中一动,只是他的下一句话便令我立即忍不住地垮下脸来。
只见他相当猥琐地压低了声线,「不知阮美人的滋味如何……老大过瘾之后能不能赏我们兄弟几个也尝一尝?」
「……翟炳睿!」
「啊,是!」
「尔等原来还认得本座是老大?」
「是是,老大永远都是老大!」
不能估算这种家伙口里会有几句真心话,我半真不假地回答,「既然如此,现在本座要尔等以死谢罪,肯不肯?」
蓝毛哭丧着脸嚷道,「老大,不要这么绝情嘛。」
紫毛也弱弱地说,「之前是咱们错了,以后再不敢犯了。」
我啐了一口,「你们几个认错都跟吃饭似的,就这点儿份量也未免忒轻了些。」
「老大,那要怎么办啊……」
果然还是很吵,我暗自抚额,「罢了罢了,都滚吧。通通滚!往后都不许再到本座面前出现。」
「不要啊!」众生齐齐发出悲戚的哀嚎声,险些把这座不甚结实的小茅屋顶儿给掀了。
黄毛在旁忽然开口,「老大,您能不能先把大哥身上的那……什么蛊给解了。」
我不由得回头望向他,心里掂量着这是否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相视片刻,我微微一哂,「这世间,只怕一般人都解不了本座的随心蛊。」
「什么……那,那怎么办!」他的面色陡然一沉。
我漫不经心勾了勾手指,令他的右耳靠近过来,「教你个法子如何。」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诡异的光景。
黄衣美人坐于榻边上,仍保持着手足被缚的不甚优雅姿势,一脸愕然地望着面前三拜九叩的几色杂毛。
那些杂毛的眼中无一例外都奉上了至高的虔诚与崇拜。
这一刻,他被奉为天神,享受着赵蕈麟那厮恐怕都得不到待遇。
我在旁倚靠着门站着,不由得满意地摸了摸下颚。
待消化干净了这个现状,阮缃融薄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阮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大哥吧!」
阮缃融昂首瞟了我一眼,不带任何感情的。
「我,救不了。」
「别这么说嘛大人,我们都知道您能救的!」
「就是就是,连老大都这么说了。」
「老大?!」
我咳了一声,插话道,「融儿,自古上苍有悲悯凡人之心,不需与他们过多计较,该是时候以德报怨了。」
「你……」
「好了好了。」我对着那四人招呼着,「融儿被你们的诚心感动了,从而答应了你们的请求,现在没事了。」
四笨蛋再次齐首叩谢道,「谢阮大人,谢老大为咱兄弟说话!」
阮缃融可能有些脱力,「你……你们……」
我朝着他们摆摆手,「于本座来说,这种小事何足挂齿,尔等日后还是多讨着融儿欢心才是。」
「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
终于忍受不了这群笨蛋而将他们再次撵了出去。这时,阮美人突然发出声音,令我去关门的手不慎顿了一拍。
「你有什么目的。」
于是关上门,转过身来。
我笑,「为何这样问。」
为何每来一个人都会这么问,我看起来就是那种非得时时刻刻参合着阴谋算计的那种人么。
他却没能回答。
自胸腔里溢出一声细小的轻叹,我垂下视线,自腰间掏出一个纸包,搁在他面前的桌上,「看着,这里是药方。当然,蛊毒只有下蛊者才能彻底根除,你只需用这上面的方子来缓解他的发作即可,记得,每隔三个时辰一次。」
「你……你要去哪儿。」
我的食指捱在唇边,轻道,「嘘……这是秘密。」
第一百一十七章:遏折
待一阵静修之后,我在屋内翻箱倒柜着好一阵捣腾,竟找出几样阮缃融珍藏的,诸如回复气血,回复精力,回复状态以及……怪力乱神此类的药品。最后又擅自从中挑出了几种,在其强烈不满的视线当中只身出了茅屋。这时,恰好看到黄绿蓝紫四色毛种正围坐在屋前青青茸茸的草地上,替他们的红毛大哥又是捶背又是捏肩。
紫毛剥了个橘子献宝一般地捧至红毛嘴边,「大哥,你吃!」
红毛低头咬了一口,可是立马就啐了出来,转而哀嚎道,「拿开一点!呸,他妈的你想酸死老子!」
「对不起大哥,我错了!」紫毛泪眼汪汪地抱住了脑袋,恰似已经做好准备承载其人接下来的暴戾。
红毛确实也举起了右手,只是悬在空中,不一会儿便放下了。
「大哥?!」其他人也瞧出了异状。
只见红毛万分颓然道,「罢了,罢了,只怕日后再也没机会吃到这么好吃的橘子了……」
「……」
本来是初夏,气温却陡然转冷,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环住了肩膀。
我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引得他们一致侧目。
「老大!」
除却了中蛊而气虚的红毛,其他人无一例外都站了起来。
我抬手制止了他们七嘴八舌的吵嚷,然后俯身将最后一枚药丸塞进红毛的手心里。看着他吃下去以后,我说道,「本座现在必须走了,尔等几个留下来当好自为之。」
「老大您是要去哪儿?!」
「别,别丢下我们兄弟几个,我们和您一起去!」
此言一出即引来了一片应和声,眼看着就要失控。
忽而厉声道,「尔等想自寻死路么!」
他们俱是一惊。
我心内好笑,却仍作势环顾了他们一周,「本座若要去寐莲教,尔等也要跟着去么!」
红毛仍坐在地上,听了这话即时满面的虚汗,「老大,那里如今去不得啊……」
其他人纷纷点头,如同小鸡叨米。
「就是啊,老大,据说六大门派要联合围剿碎荷山呢!」
「不错,好像还是武林盟主领的头。」
「话说回来,老大您去那里做什么……」
聆听着这些意外得到的消息,不知何时竟陷入沉思之中。
翟炳睿犹豫地问道,「老……老大?!」
斜睨他一眼,他立即吓得往后缩了缩身子。看样子,那时候将他一把扔出去的记忆着实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阴影。
不觉冷冷一笑,「本座此意已决,尔等休要再胡言乱语。」
抬眼,却见到他们每人的脸上分明都是一副呆住的神情,我才意识到方才无意识地流露出了相当不合众的表情。当下缓和了一些道,「尔等只管跟着花颜圣医,当然……」我扬了扬眉毛,「他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知道后果的。」
「是是是,老大请放心!阮大人是您的,我们兄弟几个全记住了,一定会全力保护好大嫂!」
……不是这个问题吧,我是在以你们大哥的性命作要挟哎。
罢了罢了,管他过程如何,只要结果相同便好。
独自步上了来时拥挤不堪的那叶扁舟,撑篙离开。
停靠在下游的河岸之后,我跳上了岸,并拿出阮缃融那些药中似乎带“毁尸灭迹”功效的那种极其浪费地撒在了船面上。
一瞬间的功夫,小船即化作了齑粉,白茫茫地盈满着附近的水面。
我禁不住目瞪口呆,只道幸好方才使用时没将这东西沾染到自己身上。
话说回来,阮缃融过去还时常自诩风流,还白得一身美名,不料竟热衷弄出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
提到过去那些年头,又莫不令人唏嘘。倘若他还这样过于执着,搞不好日后真的一蹶不振。
其实这些都与我无关了。将那五只笨蛋放在他身边照料着,已然是对他仁至义尽。
不错,交给他的药方上只写了一个字,聪颖如他,必然不会不懂我的意思。
一个“蒙”字。
随心盅是一种潜伏的蛊毒,中蛊者将会全凭下蛊之人的意志行事,相当于一种精神操控,因而不会有红毛那种全身虚软站不起身的那些症状。我离开教中已久,哪会随身带着那种东西。所以说,红毛中的根本不是什么随心盅,而是普通的蒙汗药。
所谓三个小时用一次药,也只不过是为了巩固蒙汗药的效果。之后交给阮缃融,他那些瓶瓶罐罐每一样都足够叫那些人应付不暇心悦诚服。
这样朝着碎荷山的方向行走了一阵子以后,我吞下了标签是回复体力的那瓶药。
不知这些药会否怎样的后遗症,可一想到极有可能是那些爬虫类两栖类精制而成,胸腔里的郁积之气都会叫人忍不住作呕。
路径一处荒凉之地,道路旁竟开着一家茶馆供旅人歇息。我自是身无分文,所以也就没有进去的打算。
哪知回头时恰逢一人捱在我身后站着,那距离贴近得令我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那是一名男子,细高的个子,只是看上去稚气未脱。
我勃然大怒,不禁一巴掌摔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被我打得一愣,满脸的青红交接。
原以为他会发作,哪知却没有。
他退后一步,猛地躬身大声道,「抱……抱歉!」
「哈?」虽说尚在气头上,却也不曾想过会被人这般道歉。
真是没有半点风骨的男人。
「姑……姑娘,我不知道你会突然停下来,我只是,只是想邀你进去喝碗茶……」
我一怔,额心的青筋猝然爆起,「你说,谁是姑娘?」
他面露错愕,「姑娘……你,不是姑娘么?」
「……」
「抱歉抱歉,方才一时看岔眼冒犯了您,请……请一定不要介怀!」
无视面前不断乞求原谅的的男人,我专心致志地捧起了茶碗搁近仔细端详了一番。这里毕竟不比过去我呆过的那些地方,茶具均是简陋。可惜手帕早已被我丢在了那个芦苇荡里,我惟有十分嫌弃地拿宽袖擦干净了茶碗的外瓷,然后再将碗里茶水一饮而尽。着实有些渴了,才会任由这个罗里吧嗦的多余家伙坐在我的对面。
「您……您是哪里人呢。」他结巴地追问着。
我将茶碗大力地掷在桌面,他立即了然地替我重新斟上,倒是有几分机敏。
「那您……您今年多大了,家中可有妻室?」
喂喂,这问题就太过逾越了吧。说起来,到我这把年岁的人,家中早该妻妾成群才是。只是那些事情似乎至始至终都与我无缘,只有逆龙堡那回的体验,倒叫我有了一次新鲜的经历。
见我仍是不答,他锲而不舍地道,「我乃潮州人士,名叫江仲亭。」
「江?」我抬起头来。据我所知,在潮州,姓江的望族只有一个。
「是,是的!」
「你父亲是?」
他兴高采烈起来,恐怕以为我对他的身世有着莫大的兴趣。「我父乃是炼血堂副堂主江重庸!」
……果不其然。
我微微垂首,一缕鬓发即掉落下来,挡住了视线。
六大门派围剿寐莲教,炼血堂正列于其中。
「小子。」
「……哎?」
手指掐住他的下颚,陡然拉近。
唇抵在他耳畔处,极尽私语着,「呐,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本座呵?」
「这……这这这个……」他顿时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眼瞧着他这反应,答案毋需言表。
这下,事情就变得更加有趣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桂渡
后来了解到,原来炼血堂的正牌堂主江重道为了响应江湖上围剿邪教的号召,早已带领着大批人手来到中原一带。江重庸作为副堂主,早已跟随其兄长而去,留下其子江仲亭晚了几日出发,却恰好在途中遇见了我。
这偶遇令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决计暂不回碎荷山。
而此时,前方几百里处即是金碧辉煌的浮云楼,楼宇雕栏玉砌,檐牙高啄,楼前芳草萋萋,一片生机盎然。
我转而对江仲亭说道,「呐,你确定要本座进去么。」
「啊,是,是的!」
回答得既是坚定又是迫切,倒是不错的决心。不过嘛……
我挑起了眉梢,「你要的是一名男子,即使当着天下众英雄的面令炼血堂沦为笑柄也不要紧吗?」
「哎?」他有些愣住了,看样子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罢了,你独自去便是。本座,等你。」我勾起了笑容,尾音着重放在最末的俩个字上,十足的魅惑之意。
「可,可是!」他即时捉住了我的胳膊。
讶异于他眸中不加修饰的焦虑。这一眼,竟叫我也有些恍惚。
我动了动胳膊,他不敢太过冒进,遂立马惶恐地松开了手。
我抚慰道,「没关系的,本座不会走。」
接下来他用身上所带的盘缠为我在浮云楼附近一家小客栈里订了一间上房,将他赶走之后,我砰地大力关上了门。
方才的种种,令我不期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江仲亭如何于我来说,固然不重要。只是,所谓天下人的目光真有那么重要么?在世人眼中我胡作非为惯了,自是不会考虑这些。然而有时候却会身不由己地受到牵连,无论怎样想要,怎样需求,都只会被大力地推拒。这种情况下,也只剩下无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