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是句大实话,可我偏偏不爱听。我知道这家伙对我有诸多怨意,恨意,兴许还有些许的难堪之意,就他逆龙堡那点破事足够他在我面前羞惭一辈子。
于是我挑起眉梢故作讶异道,「依照印堡主的意思,本座确实当见好就收。」
他大约以为说动了我,从而面露几分得色来。
我叹了口气,兀自续道,「本座这辈子也没什么奢望,也只愿正邪两方和解以后,思思能来碎荷山与本座同住,共度余下此生。」
这话看似一个普通的交换条件,可是于他的现状来说,实则当着众人的面直戳他的痛脚,更将其他逼上了一个两难境地,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他的老脸顿时涨成了紫红色,尽说些「魔头,老夫与你势不两立。」之类的话。孟宥庭忍不住上前将他挡在身后,并下令要人将他扶下去,他亦作势扶住额头整个人都失了气力一般被人搀着。
经这一番闹腾,孟宥庭也转得有些不耐,「林琤,已经没时间了!应与不应,你只管给一个准话。」
「应,自是要应的。不过……本座也有个条件。」
「那好,你先说说看。」
「本座要你的一条胳膊作为交换,你看可好?」
本是我与孟宥庭的对话,却总有不相干的人不断跳出来干扰。
「什么?!魔头,你不要欺人太甚!」
「盟主,万万答应不得啊!还未见得事后会不会毁约。」
「就是就是,不如另谋他路……」
一片嘈杂声中,我只静静地注视着孟宥庭,并是不是递予挑衅意味的微笑。
孟宥庭亦回望着我,最后应得干脆,「好!」
这回换作是我有些发愣,原本以为他会考虑上很久。
「孟某答应你便是,一条胳膊而已,不足挂齿。」
着实是令人厌恶的说话语气。
我垂眸,只觉眼帘上投下了一层淡薄的阴影。「……话不要答应得这么快比较好哦。」
「什么意思。」他蹙了蹙眉。
然后抬起头,附上足以与阳光匹配的灿烂微笑。「本座要你以钝刃一刀一刀地将肉剐下来,最后将骨头剔给我,整个过程都不许旁人代劳,这样也可以吗。」
在场的所有人均倒抽了一口气。
有人喝道,「魔头,你好狠!」
我不晓得那人是谁,却微微颔首,目光睥睨着堆砌满山腰的人群,那过程极其端庄漫长,「尔等既称我为魔头,莫非是第一天才知晓。」
众人语塞,竟无人再敢发出声响,谁也不愿跟着引火烧身。
恐怕只除了……孟宥庭那个笨蛋。
孟宥庭默然站着未移动半分,那神情有如一座雕像。其间,崖涧而来的风吹散了他的青丝,吹起了他藏青色的长袍,竟生出几分天人之感。
等得久了也没能得到他的答复,我方要出言嘲笑,几乎是同时听到了他的声音。
「……林琤。」
说不清楚这声称谓与方才的那些又有何不同,我却是一愣。
「林琤……」
「……做什么。」
「林琤。」
「……」
我木然望着他张合着发白的唇瓣,心中竟泛起了一丝莫名的酸涩,这并不是我熟悉的情绪,倒像是蛰伏已久的寄望。
这一刻,那几万号的旁人在我的眼中皆为无物。
直至身边的人适时拉了我一把,我才注意到,孟宥庭已然自怀中摸出了一只短匕,摁在了自胸口开始裸露出来的一条胳膊上。
血痕一点点在视线里晕染开,满目的殷红。
我胸口一窒,下意识抓住了那只还拉着我的手。
感觉到那只手顿住,我闭上了眼睛。
「月儿!」
「是。」
拔剑的声音,恍若一场光转的流年,刀刃相拼,激撞出相当璀璨的花火。
再睁开眼,便见到濮阳少卿一脸错愕的神情,以及断了右臂的孟宥庭。
顾月背对着这边,他手中提着的长剑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液。
我的目的一开始便在于此。武功尽失这种事断然不能让那些人知道的,然而一旦合作就极有可能露出破绽,所以只好提早削弱他们的战力,以防节外生枝。选择孟宥庭是因为他最具威胁,同时也最容易被这些事情利用。会采取了这种方法,一半是出于这种考虑,一半也是因为恨。
事到如今,却没有计划达成之后的畅快感,有的只是无尽无垠的空虚在心头一点点苦涩弥散。
不着痕迹地挣开了一直扶着我的手,而后抚掌大笑,那笑声贯穿了整座山谷。
「好!很好!啊呀呀,多么令人感动的江湖道义,很好!」
血流不止,在孟宥庭右足边上不断汇聚着,可从头至尾都没有发出任何状似痛苦的声音,也未再看我一眼。
好在我的表演并不需要其他人来欣赏,于是自顾自地宣布。
「那么……交易成立!」
虽说是联手,却并不是毫无保留的。这只是短短一时的利益关系,等过了此劫谁还认得谁全都没有个定数。
我令那些人仍呆在原地,并把我教弟子全部调回山上休整,昙嫣也被我下令遣送回千羽殿听候发落。
于是我与秦歆樾先行一步。
临行前最后瞥了一眼那里,恰好看见濮阳少卿一把拉扯住了方要随大家一齐撤离的顾月。经过方才一阵闹腾,不用想也知道那两个孩子前景如何。
思及此处我禁不住低笑起来,呆在我身侧,静得几乎没有一丝存在感的秦歆樾却发出了一声轻叹,气息极长,仿佛包含尽了无数的思量。
「你莫非又是故意的。」
我笑吟吟地回头,「什么?」
「没什么。」
「瑭儿,这世间有许多事都还是问清楚比较好,因为及早弄明白才会比较幸福。」
「……真不想听你这种人说教。」
第一百三十三章:棠过
「瑭儿,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儿?」
「哦?你这是在赶我走?」
「当然不是。」我笑得灿烂,「本座只是觉得,你一直呆下去或许真的会死在中土哦。
「少说些冠冕堂皇没用的。」
不由得叹息,心道这孩子一副浑身带刺的模样,到底有哪一点招人喜欢。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他又续问道。
「你是在说那些武林正道么?瑭儿,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都杀掉。」
「那山底下的那些官兵呢?」
「都烧掉。」
喂……他以为这是在对付山里的花林草木么。
我假咳了一声,努力把话题扳正过来,「虽说不是不可行,只是,本座改变主意了。」
「果然是因为孟宥庭?」他戏谑似地冷哼了一声。
我诧异地扭头,瞪大眼睛凝视着他有如刀刻般的侧脸。他的眉宇之间甚至没有一丁点澜,看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平静。
我吞咽了一下,话到了口边已是控制不住,「莫非你吃味?」
「什么?」他动了动嘴角。
「额,不,什么也没有。」
好话都是点到即止的,可他的面上却因此笼上了极其压抑的阴影。
我赶紧岔开话题道,「那六大门派自是别无选择,要么面临背腹受敌,要么就要单独
朝廷周旋,结盟以后也算是解决了后顾之忧。本座以为坐山观虎斗固然畅快,只是孟宥庭那一干乌合之众各有打算形同散沙恐怕难敌朝廷的精锐之师,正如印一笑所说,下一个受到危及的就是我寐莲教,所以……本座必须得令他们两败俱伤。」
「这么说,你有办法?」
「哈哈,这个嘛……」拉长了的尾音逐步消减,最后,我抿唇一哂。
其实不仅是这样,或许还有一个可能性。
而今形势上看,我寐莲教才是众矢之的,只要孟宥庭愿意,大可与朝廷结盟共抗于我。但是,他是孟宥庭,宁愿舍弃一只手臂与邪教结盟都不肯依附朝廷的孟宥庭。
只不过,不能因为这样便以为能够高枕无忧。他手下的那些老江湖们怕是经受不住朝廷的威逼利诱的,届时,孟宥庭又会陷入怎样的处境已不得而知。然而,这些通通与我无关。于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寐莲教,为了这个目的,我必能倾尽所有。
快抵达山顶时,遥遥地便望见有一人站在高出翘首而望。待步至近前时,我才禁不住抿起了唇角轻唤了一声,「玢儿。」
他携着上百名弟子,朝着我的方向齐齐叩拜。
我上前搀扶起了他,「玢儿,快让本座看看,伤势如何了。」
袁玢本就是开朗之人,他打着哈哈答道,「教主,承蒙您厚爱,属下早已没事了。只是这些天整日躺着,身子都僵了。」
「是吗,辛苦你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不自觉望向他身后,「那瑶儿呢?」
「遵照您字条上提示的,金瑶儿去清理昙嫣的心腹同谋,估计这会儿正在千羽殿待命。」
「哦?动作倒是挺快的嘛。玢儿,瑶儿那孩子你看如何?」
他规规矩矩地回答,「金瑶儿入教时间虽不长,却无愧为我袁玢的好同胞。」
看着他意气风发心无旁骛的模样,我不自主地在心内哀道,瑶儿,你的路还长呢……
回到千羽殿中,我掀开衣摆在高位上就座。
这种时候秦歆樾犹跟在身旁果然还是太奇怪了一些,众教徒的眼中都一致闪过了些许诧然之色,好在无人敢明摆地提出异议。那始作俑者本人绝无可能没注意到这些,却依然我行我素着,我也就只好视若无见。
传令的弟子来报,派下山的眼线侦查到官兵保持着按兵不动,领军的将士是一位从未谋面的年轻人,不知是有何意图。
看样子那人采取的作战方略便是如此,首先掐断了外来的粮食供给。
这于我教是没什么影响,可对于六大门派来说就是相当的噩音了。倘若我不给予救济,不出三日粮草一断,那些人必当士气大为削减。若官兵趁那时再攻上山来,他们将不堪一击。
我颦眉思索了一阵子,目光下意识转向候在旁边的金瑶儿。
他得了指令,亦掬拳上前一步道,「启禀教主,今日午时属下已拿住简花使留在山上的直录手下共计百余人,已招供的有十人,其余的仍在调查之中。」
「好,瑶儿,做的好。」我由衷地嘉许着。
「教主过誉了,只不过属下担心简花使那里……」
「没关系,不出一会功夫月儿就会带他回来。喏……已经来了。」
众人闻声一齐朝身后看去,恰好望见自殿外照射进来的强光包裹住的月白色人影。那是顾月,昙嫣跟在其后,双手却被缚在了身前。
我笑道,「月儿,怎回来得这样早。」
他心知我意有所指,仍然面不改色答道,「该处理的事处理完,自然就回来了。」
「真是好孩子。」
得到期许的回答,我点了点头,气温却似乎陡然低转起来,每个人都仓惶地低垂下了脑袋。
视线再落至昙嫣身上,他昂着头,正一脸不屈地望着我。
这个孩子是第一次面对着我露出这样的表情,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过去,他都是温和的,没有丝毫存在感的。
我扬声道,「昙嫣,你且说说看,本座待你如何?」
「很好。」声音也是意外的硬朗。
「很好?」
「教主的养育之恩,昙嫣没齿难忘。」
「是吗,本座只愿你说的是真话。」
有些乏了。
我摆了摆手,「带下去吧,关押起来。」
在这时简昙嫣却露出了十分吃惊的表情,更在被领命上前的教徒抓住胳膊时,尤其显得手足无措。
「你似乎还有话要说?」我眯起了眼睛。
他紧咬着下唇,并不答话。
「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阖上双目,将身子向后轻轻倚在了椅背上。
「你对每个人都是这么无情吗?!」
嘶声力竭的声音,是谁在说。
我惊愕地挣开眼睛,看到昙嫣正罄力挣脱开旁人的束缚,失神的眼睛牢牢地瞪视着我,那满脸受到伤害的神情似在控诉。
「你说,本座无情?」对于你犯下的过错我均不予计较,你竟还说我无情?
「你就是无情!对于你来说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我们从小被你教授一样的武功,睡在同一张通铺上,哭泣时也都会被你搂在怀里安慰。」
莫名其妙……就说起这种事情。我隐忍地按压着眉心,「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犹自一味地控诉着,「你对谁真正上过心。」
「昙嫣,如果你只是想说这种事……」
「又有什么事情能令你真正记挂?」
「昙嫣!」
「你……你又什么时候正眼瞧过我!」这句话,似乎是拼尽了他全身所有的气力。
起初先是一怔。
后来,望着一脸认真地说着这些的他,不自觉就笑了,以袖掩口,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这种事……就因为这种事!昙嫣,你就要背叛本座?」
他面色蓦地发白,紧咬着下唇,脸部颤抖着。
「带下去吧……本座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被人架住身子拖下去了,身子僵硬得如同一具木偶。
此时千羽殿之中静默得只听得到门缝中传来的呜咽的风声。
许久,我叹了口气,「今天,就到这里。」
金瑶儿慌道,「可,可是山下……」
「玢儿,瑶儿,有什么事你们处理便是了,不用过问本座。」
「……是。」
抬眼望向身侧,只觉得眼眶一阵酸涩,「……瑭儿,你陪本座说说话?」
他垂眸,「恭敬……不如从命。」
第一百三十四章:彷徨
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我与秦歆樾一道站在镜湖边上。
只有这里才是最安谧的,天色近暮,湖面上竟升起袅袅寒烟,如梦如幻。
秦歆樾问我,「你是如何猜出是他做的。」
我苦笑道,「陪人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别提这样令人扫兴的事情。」
「好吧。」他干脆地应了下来,并自主拉着我一起坐下,替我捏着手讨好地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样得知顾月才是无辜的。」
「喂……」我强忍下要翻脸的冲动,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却给他一把抓住了另一只手。
不耐地蹙眉,回头时不期看到他一脸邪魅的坏笑,禁不住愣了半晌。
被我瞪得久了他不自然地撇开了脸,而我后知后觉猛然一阵,亦急忙望向另外一边,燥红了半张面颊。
心内惊起了不小的波澜,不住思忖着,方才那是怎么了,又有什么……变化了。
想着便略觉冷意,我抽回手环抱住了胳膊,他在这时揽过了我的肩膀,令我的脑袋靠在他的胸前。
不是没想过拒绝的,潜意识里也是非这么做不可。然而直到这种时候才愈发感到寂寥,也就愈发贪恋一个人不带任何情色意味的拥抱。
「乖孩子。」他好像是笑了。
我的脑中突然咋呼起来,以依在他胸前的姿势抬起头来正欲反驳几句,却一眼望见他完美而尖细的下巴,以及噙着微笑的嘴角,还有那得到及时清理的浅青色的胡渣印记。
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我羞惭地阖上了眼睛。
「哎?突然这是怎么了。」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心中的变化,仍稍显不羁地捺指勾抬起我的下颚。
我猛地拨开他的手,呼哧呼哧地站起身来。
「不要随意戏弄大人!」
他一手支撑在了身后,并以另一只手抚弄了一把曳地的青丝,皱了皱眉不满道,「喂……我又不是孩子。」
仿佛为了遮掩什么,我当即啐了一口,「本座看着你长大这是不争的事实,你在本座眼里一直就是孩子!」
「怎么,被你教授一样的武功,睡在同一张通铺上,哭泣时也都会被你搂在怀里安慰……吗?」说着这样的话,他保持一只手支撑着后仰的姿势,微微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