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抬起头来。
我本背着月光站立,拉长的暗影正好笼在他的脸上。
「本座要你去照看玢儿。」
「什么……教主,这!」一旁金瑶儿大惊失色。
顾月敛眉道,「袁玢他怎么了。」
我的笑容加深,「玢儿受了伤,伤势很严重。」
「是吗,属下遵命。」滴水不漏的应答。
分开时,金瑶儿特地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问我,「教主,这样真的可以吗。」
「有何不可?」
「让顾月使去袁酒使那儿……」
「有什么可担心的,还有昙嫣他们在呢。」
「可是……」
「金瑶儿!」
他终于忽然噤声。
细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回去歇着吧。」
「是。」
待他走远以后,我却折返路程只身往山下走,沿路碰到巡查的教徒也都全部避开了。山下泊着一只小船,我上了船令艄公把船开到对面的湖岸。虽说是晚上,水面上仍旧罩着浓雾,几近看不到四周的光景。靠岸以后我跳上船再徒步行走了一阵子,终于望见前方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馆,门前的旗子仍在随着夜风飘摇。
一跨入酒馆的门槛,店小二便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客官,本店今日被整个儿包下了,请你还是到别家看看。」
「即是如此为何不关门停业,未免不合常理。」
「这……」
一个声音唐突地茬道,「不能迎客千里,惟有敞朱门以示诚意。」
循声望去,但见一人在八仙桌旁坐着,并摇了摇手中的酒樽向我示意。
店小二见状于是不再拦着,并遵照那人的指示关上了店门。
我则自顾自在八仙桌旁边坐下,手肘抵着桌面,支撑起下颚闲散一笑,「哟,真的是你。」
「教主怎知卓某在此。」
卓人芳,这个人比起上回见面时的狼狈,已然回复至平日里风姿斐然的模样。只是于我来说没什么差别了,同样腐朽在了骨子里。
「山鹰告诉本座的。」
「喂……你说笑的吧。」
「有什么要紧的。」
「也是。」他啖了一口酒,继而道,「昨天胡三刀就是在这里打听碎荷山而后被你教中人发现强制带回去的,所以今日卓某就想来此碰碰运气。」
「这么急着见本座,不知所为何事。」
「别这么说嘛,教主不是已有准备才会来此吗。」
「是呢。」
「那么,我们来谈谈交易。」
「你似乎笃定了本座身上带着三宝?」
「教主昨日答应的那般干脆,总不是忽悠卓某吧。」
「自然不至于的。不妨猜猜看,本座带来的是哪一样。」
「依卓某之见,应该是玑缘璧吧。」
「哦?」
「教主与苗人之事,嘿嘿,卓某略有耳闻。」
这两声暧昧的笑着实把我恶得不轻,我只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答道,「如果你想要的是玑缘璧,这回恐怕得失望了。」
「是吗?」他似乎也颇感意外。
我自袖中取出两张薄纸,轻轻袅袅地搁在了桌面上。
他的目光循着我的手动作,最后直愣愣地望着那两张纸,诧异道,「这是什么。」
「梅弄三十九式。」
他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跟着匆忙拿起桌上的纸张仔细端详起来。
「……的前二十式。」我嘴角扬笑,轻快地将这句话接完。
他顿道,「你什么意思。」
「梅弄三十九式,虽不及梅庐宝典中记载的武功招式心法齐全,却是其中最上乘最精妙的部分,早在二十年前便在江湖上享有盛誉。这套秘籍,你可感兴趣?」
「那后面的呢。」他脸色森然,言语中还透着明显不悦。
「卓人芳,你的为人本座还是有些知道的。为了以防万一,本座与你约定,事成之后再将另外十九式教到你手里。」
「是吗,卓某又凭什么信你!」
「别急,你若不服,你我不妨作一个双赢之策。」
他冷笑了一声,「何谓双赢。」
我不急不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江仲亭。」
听到这三个字,他的反应是猛然看向我,不知名的情绪令目光微微敛起。
「江兄弟果然在你手里。有江湖传言说,他是与两心相悦之人私奔了,卓某却知道一定不止是那样简单。话说回来,你有没有把他怎么样?」
我避重就轻地回应了他,没有提及的部分总之是两人都不关心的。
「怎样,卓人芳,筹码足够分量了么。这人情卖给你,要拉拢还是火拼炼血堂都在此一举,这正是为你日后统领江湖奠定下的基础。」
「江重道若是不应又如何?」
「此事还用本座这邪教中人岔话么,即便江重道不应,江重庸也是不能不应的吧。」
「你这意思是……」他面部一颤,眼睛里折射出来的光芒无意识转为阴狠。
「噗。」我忍不住掩口笑出声来,「正如本座所想的那样。所谓江湖正道,不过就是披了一层号称仁义的外衣。」
「……你!」
看着他被道出心思以后一脸青白交加的神色,我只觉心中说不出的畅意。然而我已不再逼他,狗急了也是会跳墙的。
当下把最后一条罗列了出来。
「回去之后,本座将把另外的梅弄十九式也交与江仲亭掌握着,卓人芳,你看如何。」
「什么?」他看上去大感意外。
「这下,所有的交换条件都与你有利了,不好么。」
话已然说到这份上,可当人真正能够掌握一切时,疑心病就显得愈发严重。
他瞪大眼睛,十足地怀疑道,「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啊呀呀,事到如今还这么问。一开始不就说过了么,为了保住我寐莲教,如是而已。」
第一百二十九章:拉锯
回到凌花殿时已近天明,我闪进内殿更换过衣裳,刚坐下,就听到了殿外的吵嚷。
「……快让我见教主!」
「当真不行啊,教主休息时最忌人打扰。」
我皱了皱眉。
其实方才为了摆脱卓人芳那家伙的纠缠就已损耗了我不少精力,此时对外头的一切事务只想不理不管蒙头就睡,哪知再听他们说下去,不由心生出几分在意来。
「事关重大,若耽搁了你我谁都负不起这责任!」
「可,可这实在是……」
「傅大人的性命危在旦夕……」
我猛地站了起来,浑身的疲累仿佛突然全没了感觉。
殿门被我砰地一声大力推开,正在争执的俩人同时一颤,木然地回过头来望向我,满脸的惊惧之色。
「参见教主!」齐齐跪下。
「尔等都不想要命了?」
「属……属下知罪了。」
我走下阶梯,抓起那其中一人的肩膀,「你刚才说傅了了如何?」
「是傅大人……傅大人被人发现倒在山下,浑身都是血!属下已派人将他抬了回来,如今正在救治!」
心毫无预警地咯噔一声,令他快引我前去看看。
进屋,一掀开帘子,便看见垂落榻边的红衣。再靠近些,就看见傅了了苍白无血色的脸颊,阖着双目眉峰紧锁,唇角的血迹尚在,晕成一抹艳丽的嫣红色。
我问身旁见到我便连忙退后一步的两名侍从,「他情况如何?」
那其中一人禀告道,「回教主,傅大人全身上下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处伤,所幸暂无生命危险。」
「是吗。」我微微眯起了眼睛,「把他弄醒。」
「哎?」他形色大惊。
「本座说的话,你没听到?」
「属下不敢!只是……」
「他若不醒,你就只好去陪他了。」
「属,属下这就去办!」
不多时,两名教徒共提一把木桶跌跌撞撞进来,瓢泼的水倾盆而下,而那秀丽的面孔仍旧是一动未动,连眉头也不曾舒展开半分。
「教主,这……」
「嗯——?!」
「属下再去弄水!」
几个来回以后,那榻上的人已然整个儿浸湿。
不断反复去拧水的两个人愈发瑟缩着,愈发惶然。
我抿唇道,「本座教你们一招如何?弄些个辣椒水来,那些伤口……」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我下意识回头看去。
傅了了的眼睛仍是闭着,唇却是微动着,看上去极为痛苦。
我使了个眼色,那俩人连忙过去,一个将傅了了的上身扶起,一个又不敢太过逾越而试着轻唤道,「傅大人,傅大人,醒醒,快醒醒!」
等得不耐了,我干脆在椅子上坐下,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茶水。
不知过了多久,那站在外侧的家伙终于回过身来欣喜地向我汇报,「教,教主,傅大人醒了!」
我站了起来,负手缓缓踱至榻边。
这时傅了了已被平放在榻上,微微睁开的双目里闪耀着些许忽明忽暗的亮光。
我瞥向他身旁,「你们都下去。」
「是!」他们如临大赦,低垂下脑袋自我身边溜了过去。
就这个角度,我俯视着傅了了。
「了了。」
「教主……」他的嗓音沙哑,气若游丝。
「原来你还认得本座。」
「属下,永生不能忘……」
「是吗,那么本座且问你,赵蕈麟待你如何?」
他的面色仿佛更白了,半晌才嚅出两个字来,「……很好。」
「既然如此,你又怎舍得回来。」
「这里,才是属下应该呆的地方。」
「哦?」我有些意外地扬眉,转而道,「赵蕈麟那厮既有本事抓了你,又怎会放了你。」
「……是他放属下回来的。」
「什么?你再说一遍。」
「是他,亲自放属下回来的。」不知是否错觉,说这一遍时,他似乎不再迷茫了。
「呵,了了,你这浑身的伤又是哪儿来的?你该不是要告诉本座,摸夜路上山时不慎从山上跌了下去吧。」
他将脸撇开了一些,「是他放属下之前,特地叫人弄上去的。」
木然张合之间,手,突然攥紧。
我无意识地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了口里的甜腥。
这是来自那个男人,赵蕈麟,最直白的宣战。
他心知我生性多疑,从而故施疑阵。
倘若傅了了不伤毫发地回来,我会起疑。
倘若傅了了隐瞒我那些事情,我会心疑。
傅了了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外加直言坦白相告,我亦会起疑心。
而今要面对的是眼前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到底还应不应该去相信。
思虑的过程当中目光飘转,落在他的脸上。此时,他正无神地望向头顶的房梁,眼色罕见地空洞。
武林各派联合围攻碎荷山的那一日,竟比预告的更提早一日到来,想必是孟宥庭出于某种考虑而提前了计划。
不过话说回来,这于我的心态并没有影响。
接到通报后,我从千羽殿的宝座上站了起来,即令传达下去,将山下的防卫全部撤出移至山腰上来。这一役,我教在人数上明显处于劣势,只能针对性地加强局部效果以达到战力的最大化。
袁玢还没有醒过来,我却调派昙嫣领了上百个教徒去增援前线。为此金瑶儿宁愿抗命也不愿让袁玢与顾月单独相处。
见这光景,我笑道,「瑶儿,对于玢儿,你是否过于关心了些。」
他行为一滞,继而低垂下了脑袋。
「罢了罢了,就让你去接替月儿,顺便——」我抬手晃着手中的纸片,「把这个给本座带去给玢儿。」
「哎?」他抬起头来,满面的诧异之色。
我摆了摆手,「去吧。」
过了一会儿顾月进殿复命了,举止合度,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老样子。
我赞许地点点头令他起身,并道,「月儿,这些天你受苦了。」
他直立起身子缓慢回答,「属下整个人都全凭教主处置。」
「是吗。」我大笑。
而后站起身来,走下阶梯。
「月儿,本座要你带一支劲旅与正道门派相抗,如果碰上了濮阳少卿,你当如何。」
「杀无赦。」他顿道。
「很好。月儿,寐莲教即要交托于你了,一切依计行事。」
他于我身前低身叩拜,「属下万死不辞。」
「那么——」我环顾四周,站在殿内听着我说话的众教徒,「你们又当如何?」
「寐莲生我生,寐莲昌我昌,寐莲亡我亡!」
齐整的应答震耳欲聋,回荡在千羽大殿气宇恢宏的梁柱上。
我终于暗自吁出一口气,不自觉的,却是发自心底最直白的反应。
与此同时,殿外有人来报,「教主,秦大人回来了。」
我怔忪了半分,才问道,「他如今在哪儿?」
「在殿外候着,等教主宣召。」
「……本座知道了。」
令教徒们散去,我在高座跟前站立,罕见地手心不断渗出汗来。
直至身后脚步声临近,我调整出一个比较自然的笑容,然后转身。眼前他依旧是老样子,一身漆色滚金边的大氅,彰显十足霸气与日月争辉。
我迎了上去,故作急切道,「是瑭儿,瑭儿回来了,谢天谢地幸而赶上了。」
「是,没想到他们更快一步。」
第一百三十章:逆变
「那么,东西带回来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自怀中取出一方红色丝绒锦盒,并缓缓打开。从我的方向正好可以看清楚那其中,玑缘璧莹白透明的模样。
「你要的是这个吧。」
「呐,不错,你真的要把它交给本座吗。」
「……哪来这么多废话。」
当玑缘璧被搁在我手心里的时候,我才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存在感,于是笑盈盈地将它收入袖中,「啊呀呀,这么好的东西却不能一直属于本座,还真有些舍不得。这回权当本座欠你一个人情,他日若能立即还上便好。」
对此,他无动于衷地回答,「我倒是只盼你说这话时能有半分真心在就好。」
「……」
稍显尴尬地咧了咧嘴,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越过他径自朝殿外走去。
「你去哪?!」这尾随追至的声音里透着讶异。
我止步,微微回头,「瑭儿,这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唷。」
「什么意思?」他皱了皱眉头。
我挑眉,微微一哂,「要不要跟上来看看。」
最后我俩一齐伫立在碎荷山上一个视点极佳的望景亭中,我一边兴致遄飞,一边以手指为他不断勾勒指点着这视野内的种种繁荣。
六大派联盟军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已逼近至山腰处,而我教众弟子们的奋起抵抗还是令它一时之间不能再靠近半步。那所谓的名门正派确也身怀各种武功绝技不容小觑,只惜形同散沙难聚战力。在六大派联盟面前,孟宥庭纵是身怀大志也不能尽情施展,也颇叫人怜悯。
秦歆樾问,「这样下去还能支撑多久?」
「大概不长了吧。」
虽说彼此均心中有数,可他明显还是为我这回答吃了一惊。「那你……」
我犹叙说着,「不过,江湖精妙之处在于,它随时都可能充满变数。」
于是,他缄口不再讲话。
我也知道这种说话语气向来都不讨他的喜,遂也跟着收回了目光转而重新投入于山腰处的战势上,直至,有一名教徒突然匆匆来报。
「禀教主,属下遵照您的指示放人,可他就是不肯走!」
「不肯走?怎么回事。」我不觉敛容,这着实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说他想见您!」
「你没有转达清楚本座的话吗。」
「属下都说了,东西也交给他了,可是他执意如此!」
我回头,望了眼山下那飘摇着的六色旗帜之一,而后漫不经心道,「也罢,那就让顾月使直接送他过去吧。」
「是!」
待那名来报信的教徒走了以后,我对满面狐疑的秦歆樾笑道,「瑭儿,接下来本座要请你看一场戏。若戏码好,还望记得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