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个闪失……”我有些说不下去了。
“若不是只有我这一个皇子;若不是我一直是个扶不起的人;若不是我忽然‘茅塞顿开’,想要以前线立功来增加自
己的威信;若不是父皇也只能以此交代群臣…你当是我是怎么能来的?!”他一连串的厉声言词后,忽然把我紧紧攥
在怀里。半饷后,才柔声叹道,“旭初,你不知这一路,我打马来时,心里有多怕。生怕自己晚来一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过身,望着他,嘴唇颤抖的厉害:“你,你,……”
“没话说,就别想词了。”嘴上戏谑的他,浑身哆嗦着,摩挲着我发抖的唇,脸微微向上抬起,似在忍泪。良久后,
他吞咽了一下,看着我,眼中闪着易碎的光:“还好,还是活的。”
我被他的话弄得嘴角微扬,却被他的情容弄得心乱如丝。我探身向前,轻轻抱着他,拍了拍,仿佛哄着一个孩子:“
嗯,是活的。”
与他相拥的一夜,让我忆起十岁那年,父母遇难后,与哥哥相拥的一夜。那夜天亮后,我们相携去给父母报仇;今夜
天明时,我对他说:“我们同去上缭,踏平开阳。”
对上缭发起总攻的前夜,我与太子谈论攻城大计,直至二更。二更过后,我踏着月光,回了自己的住处。刚刚入了屋
子,便看到叶清立在那里,毫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我看到他并没有太多的吃惊,而是微微一笑,“明日我们便要攻入上缭了。”
“嗯。”他轻声一应。
我不知他来的用意,便看门见山道:“你来,是有什么事情要提醒我吗?明日攻城的?”
他看着我,缓缓说道:“上缭有内乱,因此攻城并不是什么难事了。我来,只是想给你讲个故事。”
我从未曾想过,攻占敌国都城的前一晚,还有幸,能听到一个故事——一个与我毫不相干,却又丝丝扣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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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当朝圣明无双的文帝瞿文允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武帝三子,他是最小的一个。但是他自幼便聪慧过人,深
得武帝的宠爱。
三位太子,入读上书院,他永远是里面最得夸赞的一个。这一人独大的局面,在他十岁的时候,被一个刚刚入读的七
岁孩童打破了。这个七岁的孩童,便是当时兵部尚书叶至信的幼子——叶清。
孩童时的争强好胜,全没有地位名利的顾忌。而两小儿的争论和言辩,让他们彼此比别人更了解对方的观点言行。渐
渐地,俩人从无言不辨,便成了无话不谈。
最初,御花园中的‘官兵强盗’游戏,他对他说:“我为王,你为将!”他对他说:“下局,你若为寇,我便为贼!
”
最初,他因贪玩背不出古文而受罚,他模仿他的笔记,细细抄了一百遍,混过了帝师。
最初,他揣着太后赏的芙蓉饼到了课堂。见到他,塞过去,偷偷说:“千万别让我皇兄们看见。”
而后,他十四岁时,对他说:“我想为王。”十一岁的他说:“嘘,话不可以乱说。”
然后,他十八岁时,对他说:“我愿为王。”十五岁的他说:“别胜仗,我帮你。”
随之,他二十岁时,对他说:“我必为王。”十七岁的他说:“嗯,天下即将拱手应你。”
后来,他弱冠登基,坐拥天下,朝堂之上,看着与文武百官一起下跪的他,含笑不语。
此后,他开创的基业,他鞠躬尽瘁。二十三岁时,他要一统山河,二十岁的他便携军东征。
大军征伐,离开时,于皇城内院,他赠给他一件天下孤品的孔雀翎羽披风,对他说:“来日踏平开阳,我便仍在这里
等你。”他回道:“等我打下这万里江山,我便回这里见你。”
至此之后的七年间,不见,不闻,不温,不问。七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七年后,他的一声令下,把
他同五千人马,分落隔绝在了南岭的大山中。
我无法想象他那一刻的绝望和失落。我虽然曾孤军陷阵,但毕竟那命令是来自皇上的,于我来讲那不过是九五之尊的
权谋;而与他来讲,这命令是来自曾朝夕相处,两小无猜的那个人,于他而言,那便是一个永生的背叛。——忠与不
忠,在这铭心刻骨面前,颠倒了人间所有的沧桑。
他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平静地就好像真的只是在说一个故事。故事讲完,良久后,他看着我,轻声道:“旭初,
倾城、倾国,不可倾心。”
我当然知道他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因此我心下十分感动,却又百感交集:“若望,我懂。我明白的。”
他看着我,轻轻一笑:“我这个样子,大概没什么资格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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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有什么资格去评论他人的是非功过,甚至没有资格去唏嘘这花落成泥的誓言凋落。眼下,我能做到的就是从军
队,入上缭。无论是他许他一个江山的‘望’,还是我为我双亲兄长报仇的‘念’,这‘望念’终在那里,不因情长
情短,缘生缘死而灭。
进军上缭——此刻,我脑中除了战争的胜利,再无别的杂念。
果然,如传闻所言,上缭城因有内乱,竟不顾外敌的入侵。大军压境,竟然不见上缭有兵出来迎战!
为了中了敌人的埋伏,我军遣了数十军探,前去搜索情报。回报的人一个比一个说的令人不可思议……
“启禀太子,据查开阳三位皇子正为皇位之争,内斗于城中。”
“启禀太子,有线报,开阳的大皇子和三皇子已在内讧中丧命。”
“启禀太子,有消息,开阳三皇子内斗不是为了皇位,而是为了一个叫作留夕的男子。”
“启禀太子……”
太子拥兵坐在城外,观望着上缭的内斗,每日听着这些纷纷的杂言,忽然一日说道:“时机已到,明日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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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二十一年,二月初一,太子的一声令下。我做为先锋,带着三万人马率先攻城。
‘煌煌月宫,广寒仙境。金玉镶外,腐朽败里’——《广寒宫怨》的开篇首句正应对了这看似坚固不可摧的上缭都城
。
攻城,破入——一个千疮百孔的都城,城内守军正自相残杀,故我军攻得不费吹灰之力。我帅着先锋军,一马当先,
冲入了上缭,踏入了开阳的皇宫。我军到时,里面已然似有过一场浩劫。无数护卫军的尸体已经厚厚层叠在了皇宫的
青玉石砖上,而宫殿城阙的深处似乎还有隐隐地喊杀声。
我看到眼前情景,大声吩咐道:“众军听令,开阳皇宫中,若能活捉,奖赏加倍!”——确认开阳皇亲国戚的身份,
杜绝后患,是十分重要的。
众将士在我的命令之下,声声高喝,纷纷杀入了开阳内宫。
我们入时,宫内的女眷,内侍多半都已自尽。而未死者,便哆哆嗦嗦地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我率着一种兵将,先
入了后宫,在几个内宫内侍的带领下,来到了皇帝居住的寝宫。
开阳国君已逝。我们冲入时,只看到一些士兵尸体凌乱地躺在地上。待冲入寝宫之时,入眼的便是两具衣着华丽的尸
体,内侍指认说,那便是大皇子和三皇子。
就在这慌乱之际,忽然听到内屋传来了一阵古琴的声音。我提着刀,随几个副将冲向内屋,便看到门口躺着一具尸体
。此时,已有内侍上前指认,是开阳的二皇子。
而此时,屋里的琴声忽然更加铿锵激奋起来,仿佛暴雨前的风雷闪电。
我攥紧刀柄,第一个冲入了内室。
眼前的场面,让我吃了一惊:北墙上,一幅‘月宫离怨’下,坐着一个在战乱喊杀下,静静抚琴的男子。他听到我冲
进来,抬头朝我静静看了一眼。便复低头,抚琴不语。
只这一眼,我便断定,那三皇子同争一人的消息非虚。我从未见过如此美的人,而所有随后冲入的几员军将亦都被此
人绝世的容颜所惊呆了……
那渺渺若仙的身姿,如风去凌寒的梅花中,隐媚含傲。那垂落双肩的青丝,如黛色不减的远山间,飞瀑直下。那冰肌
玉骨的容色,如深雪覆盖的大地上,灿若光生。那美央美仑的秀质,如江水尽染的春色里,糅荑曼舞。
就在众人皆为此人的容貌而瞠目结舌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你们是摇光的军队吗?”
我定了一下,答道:“是的。”
第二十三章
他听到我的回答,眼中闪现一丝异样的光彩,随后问道:“那洛书可来了?”
在场,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是谁。因为,字讳本是隐私之事,更何况是当朝太子。我当下一凛,心中一个盘算
,便向周围的人说道:“你们都先出去。”
周围的将士听了我的命令,都躬身退出了。我随身把内室的门带上,回身正要和他细说,便看到他一脸的慌乱,瞪着
眼睛,惊恐地说:“你,你要干什么?”
我想他大概是误会了我关门的用意,于是小声解释道:“我是要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你若信我,从现在起就听我的
安排。”
除了相信我,他大概再没有别的法子了。于是他似乎狠了下心,抬头看着我,轻轻道:“我信你一次。”
“你这里可还有可换的衣服?”我看着他问道。
他有些不解,但是指着旁边的一个柜子说:“那里有一些。”
我闻言,去那个柜子里翻了些衣服出来,对他说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我随即转头奔出屋子,对着刚刚见到他的那几个将士说,“你们回去谁都不要说这里还有活口,听懂了吗!”
“是!”众人齐声答应。
我指着其中一个摇光兵士说道:“把你的衣服脱下来,这个给你穿!”我把刚刚从屋子里拿出的便服扔给了他。
拿了那士兵的衣服,我迅速回了屋子里,把衣服递给他,小声说道:“快穿上,一会儿紧跟着我。”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善意,便迅速换了衣服,正要随着我出门。我忽然伸手把他拉到了书桌旁边,一把抹起桌子上残余
的墨汁,糊在了他的脸上。而他只挣扎惊呼了一下,便不再做声了。
一路上,我带着他——一个满脸是黑泥的小兵,趁乱出了开阳宫殿。离开上缭,直接回了太子军营的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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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驻地,我吩咐侍从打了水,遣退屋内所有的人之后,只余下他。我看着他一脸的油墨,有些抱歉道:“你洗洗脸
吧。”
他洗了脸,换了干净衣服,便朝我深深一揖道:“多谢将军搭救,不知将军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我心中的疑虑并不比他少,此刻也顾不得太多,便直接说道:“我叫杨敬佩,你可是留夕?”
他看着我,一脸平静:“正是。留夕多谢杨将军救命之恩。”
我心中疑虑更胜,盯着他,似乎想不只局限于言语,而找到任何有关的线索:“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朝太子的?”
他并没有答话,只是凄然一笑,这笑容美得让人不可逼视。可是我没法不念及心中的纠结,仍然盘问道:“你再不说
,我可以出于安全的考虑,不带你去见他。”
他似乎被我这话说得有点不安,赶忙说道:“我和他是有约的。六年前,他说过,攻入上缭之时,就是带我回摇光之
日。”
六年前?我仔细一算,六年前的太子只有十六岁。而眼前这个人呢?似乎更小。我真的不愿意告诉自己,这又是个曾
经两小无猜的故事。可是,我说过的话,大概不能不算数。
我看着他,勉强笑道:“好。你今日先休息,明日,我带你去见他。”
“他在这里吗?”他眼中波光流转,看得让人心疼,“我今天可以见到他吗?”
我看着他,思绪纷乱,想了一久,横心道:“好,你跟着我,我带你去见他。”
入夜,月光和星辉纷洒下来,我默默带着他,直直走到了太子所住的地方。入禀之后,我们被随从带到了太子的屋内
。侍从退下后,我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旭初,我们赢了!”
我还不及答话,就看到一个身影猛然从内室晃了出来。当太子冲到离我俩几步之遥的时候,他忽然顿在了那里。我看
着他那一脸显然不是来源于我的惊奇,尽量平静着自己的声音:“太子,我给你带了个人来。”
“留夕?!”太子果然与他是旧识。
“洛书。”我身后的人声音已经颤抖地不成样子了。
我想,我大概做了一件对的事情。我躬身道:“太子,末将告退了。”我甚至没有仔细去听他的‘下去吧’,一个急
转身,便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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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出了太子居所,便开始拔腿狂奔。直到跑出军营,跑到了四野无人的地方,才停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刚刚扶着身边的一棵树,想要起身,便听到耳边那熟悉的声音:“旭初,你抬头看看这千秋的月。”
我顺着他的话,抬头看着遥挂在天边的那一轮明月,忽然笑道:“月圆相逢,月缺相离,天如此,地如此,人如此。
我大概不必这样失态。”
叶清看着我,也是一笑:“是啊。分分合合,天道如此,做人大概不必这样痴。”
我俩说完这些,便各自无话,静静坐在旷野上,默默望着那一轮圆月,想着各自的悲欢离合。
世间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北方的天空,一颗启明星闪闪,昭示着天将黎明。他忽然对我说道:“旭初,旭日初升,
多好的名字。”
我因他这一句话,便真的坐在那里,一直看到晨日升起,才复又回到了军营。
回去之后,便有侍从急急找到我,气喘吁吁地说:“杨将军,您昨晚去哪里了?太子让我们找了您一晚上。”
“太子可是有急事?”我心下一紧,担心得是军事上有什么变化。
“太子说,让您过去,过去一趟。”侍从说完就在前面领路,带我走到了离军营不远的一个小山上。
我到时,太子正一个人站在山上,眺望不远处的上缭。他看到我来,便转身笑道:“旭初,过来。”
我几步走过去,不想让他看出一丝的不妥,便也朝他笑道:“看什么呢?”
“我在看上缭究竟有多大。”他一幅神采奕奕的样子,看上去很是高兴,“我想,我们不日便可布军队于此,然后留
下守军,便可返回兆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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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守军是个并不算困难的任务,毕竟现在天下再没有人同摇光抗衡了。七日后,一起整顿停当,太子令下:率大军
即日起,返回兆京。
文帝二十一年,三月,太子率东征军平定开阳。同年,六月,返回兆京。三个月的路上,我与其他人一样,皆视他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