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到屋内,发现他正站在一副巨大的地图前,听到我进来,他转身笑道:“旭初,你来看。这是开阳的全境图。”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一幅描绘着开阳所有重要城镇,高山大河的地理全图。“这里。”我指着上面一个
点,抑制不住兴奋,“这里就是开阳的都城,上缭了!”
“是啊,如果我们一路走南线的话。就如同今天一样,这边还多有平稽的余留的百姓,人心相背,我们便有更大的胜
算。”他看着我坚定地说。
这话,让我想起了太子当年说的“战,心为上!”。于是,我也赞同道:“对,我们走南线,虽然不是最短的进攻线
路,但是稳扎稳打,还可充裕粮草。却是再好不过了。”
在确定了,以东南线为主,伺机北上的战略后,我们便开始了慢长的阵地战。这战火从一月寒冬的步乐,燃烧到了二
月春萌的惠城,三月转战于中部的里县,而春纷的四月我们终于到达了离上缭只有不到一千里的嘉城。
快要到达嘉城之时,我忽然建议赵然停下,而驻扎在嘉城五十里之外的山丘上。赵然问我为何不攻?我便支吾说道:
“嘉城,几乎是开阳最后坚固的一道防线。我们不能操之过急。”
其实,粮草在侧,军备充足,兵将们的士气也因接连的胜仗而高涨。就连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不攻。但是,当我问那个
昨夜立于我面前的背影时,他说:“嘉城,不可急攻。否则,必有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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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我和赵然一样,并不清楚嘉城究竟有什么。直到,三天后,当嘉城的城头飘着大旗,上面招展着一个‘胡’字
的时候,我们才明白:原来,开阳第一猛将胡子南竟然亲自上阵了!
第十九章
九年前的容城之战,胡子南便已是六十有一。而今,他以七十岁的高龄出战,这是我们完完全全没有意料到的。
对峙在嘉城,我们此行最大的敌人,就在眼前。赵然说,朝廷送来了情报,说胡子南的确年事已高,可他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胡宗高,今年四十二。小儿子,胡宗远,今年三十六,皆服役于开阳军中。胡氏一家世居嘉城,因此,这次
对于他们来说,便是真正守卫家园的战斗。
攻守不同。攻得到的,不过是胜利的兴奋和喜悦。而守若失败,失去的却是命和家。因此,更多时候,守城的人,都
会因为背水一战,而发挥出比平常更大的能量。果然,第一次对嘉城的进攻,我军尚未接近城池,就被胡家父子的骑
兵杀得铩羽而归。
胡家的铁骑果然名不虚传。每个人都有以一敌十的杀气。如果没有亲眼看到,我是不会知道,世间竟有如此精良的骑
兵部队,战场上,每个人似乎都和自己的战马化为了一体,冲跳、调转、扑杀、急击……所有的进攻都是如此的灵活
迅猛,一气呵成。
撤回驻地,周叶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仗,没法打了。”
“你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张俊不满地朝他喊道。
“你自己看看。”周叶扬手往外一指,“那些骑兵都是什么样的?!杀人就像捏蚂蚁一样容易。”
“你若是胆小,便自己滚回去!”张俊声音更大了,“既然上了战场,就别想着回头!”
“都安静点!”赵将军忽然走进了屋内,沉声喝道,“大敌当前怎可内讧?!”
他俩挨了骂,都低头不敢做声了。
赵然看了看他俩,又看了看我,最后无奈道:“今日先散了吧,各自回去休息,明日再商讨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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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骑兵的厉害,今日方才见识。想要练一支和他抗衡的精兵,没有几年的功夫,是绝对不可能的。如今之计,只有
令想它法。可是,想到这里,我心下忽然更加忐忑。
因为,我忽然记起,当年的容城之战,叶清就是败在他手下的。虽然当时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敌我人数悬殊的厉害,可
是失败的阴影还是让我产生了隐隐的不安。
这不安渐渐发展成了床榻上的辗转,我夜不能眠,从床上坐起,着衣走出了内间,就见月光下,一个背影斜映在了墙
上——我正想找他,他便来了。
“可有法子对付胡家的骑兵?”我开门便想见山。
可谁知他一句话却把门关上了:“没有。”
“那以前交战之时,你是如何赢的?”我有些错愕。
他答得甚是清简:“互有胜负。”
“可是,你才是天下第一的名将啊?”我心里有些戚戚。
“天算第一,人算没有第一。”他的话让我更加失望了。
我还是问的有些不甘心:“那现在该怎么办?”
“不知道。”他的语气似乎毫无变化,仍旧很冷。
“你不知道?!”我变得有些局促,言语间也甚是失态,“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他丝毫不把我的担忧放在心上:“你自己想办法吧。”
“叶清!”我气的一声喊出了他的名字,“你不想攻下开阳了吗?你的‘望’呢?!”
我完全没有料到,喊了这声后,他慢慢回过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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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月光,透析了他的脸。影影绰绰间,我看到了一个修然若竹的男子,似一幅远山重水的风景。此人若有生气,必
更是增添了一份如玉的温润,如兰的幽雅。而此刻,我却只能看到他一片深锁的寂寞,和一丝缥缈的零落。
他朝我笑笑,那笑看得我心里有些难过。他随后开口道:“那个‘望’,只是我的名字。我取字‘若望’。”
“噢,我当那是指你的‘愿望’呢。”我忽然有些窘迫,“刚才……”
“没事。”他看着我,缓缓道,“也许就是取了这个字,才让我懂得什么是‘若有望’的吧。”
“那你…”我想问,他的望是否就率军平定开阳,可是却不止怎地,又不好意思开口,一时语塞在那里。
他完全看出了我的心思:“胡家的骑兵,我确实想过破解的法子。只是,还没来得及用过……”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忽又燃起了希望:“那可否讲来一听?”
他没有就答,考虑了一下,才说道:“你可看到第四十六,四十七,和第四十八张图了吗?”
“我记得。”我脑中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三张图。当时看的时候,随不知真正的用意,却知道这三张图应是连在一起的
。因为,它们的图边,各标记了一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矩阵’。我想到,便问道:“那图上标的‘一二三’是
指连环阵吗?”
“也可以这样说。”他的回答模棱两可。
“可我记得这三个阵型,差异很大。”我看着,道出了自己的疑问,“若想临时集结调阵,在很短的时间下,几乎是
不可能的。”
“这阵不是给整军用的。”他细细解释了三张图的用意,“这是分阵图,也就是说一图化整军,二图化一图,三图便
把整个军阵化成了各个小团,一团三人。”
“我懂了。”我看着他,眼中闪出了兴奋地光芒,“你是想用三个人成为一个整体,来对付开阳的一个精骑兵!”
他看着我点头道:“嗯。胡家的骑兵,长年保持在三万人的数目。因此,我们即使化阵,也能保证有足够的力量,集
中对付它们。然后,后面支援的步兵,便不足为惧了。”
“是的。”我看着,又道出了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可这三人阵,要怎么进攻,才能战胜开阳的铁马呢?”
“此攻要分,上中下三个层次。”他看着我,解释道“要对马马上的人和马匹,同时做到攻击。”
“好主意!”我赞同道——对,这说的极有道理。我想战场上,我们的士兵就是一心想着对付马上的敌人,而完全忽
略了这些骑兵人马合一的优势。
想到这里,我心里终于有了一丝曙光:开阳的骑兵再胜,也不会敌住我们这全方位的攻击。可是,令我不解的还有一
个问题,我只想到,便轻声问了出来:“你说,开阳的铁骑如此厉害,为何不多训练一些,以御外敌呢?”
我看着他听到我的问题,脸上忽然闪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便再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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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个月,我们对嘉城做了数十次大大小小的进攻。这其中,我们变换过数次阵型,把大军化整为零,分成小团对
开阳的骑兵进行攻击。
三个月,我和叶清见过三面,每次讨论的都是如何变换这三人内部阵型,以求遏制住马匹的前行,同时向马上的敌人
攻击。每一次,我们都从上次的战斗中积累一些经验,慢慢改进着上下左右的结构布局变换。
终于,文帝十八年的七月。我们在酷暑来临之际,对嘉城城防,发起了最后的总攻。总攻时,赵将军任命张俊为先锋
,而我则在侧指挥督战。
我俩曾猜测过对方会派谁出战?因为三个月之内,我们赢得了几场重要的胜利,几个月的战事下来,胡家的骑兵几乎
全军覆没。而胡子南的两个儿子,也都已经战死在了沙场。 血染旌旗,马革裹尸,是将士最后的宿命。他们,对于
开阳而言,都是‘精忠殉国’的烈士。而对我们而言,都是长念已久的心腹大患。
除去此二人,我军便乘胜追击,终于在这七月伏天,兵临嘉城城下。
张俊所带的先锋部队,列阵在嘉城城门口,等待着开阳的出战。艳阳下,我策马到了他的身边,小声说道:“天气炎
热,不宜久攻,要速战速决。”
“明白。”他的回答简短,随后又道,“可不知开阳会有谁出战?”
他话音未落,便看到嘉城的城门忽然缓缓打开,从里面打马出来一只骑兵队伍,为首的人,身着甲胄,颤颤而行。我
和张俊看到他的模样,心下都是一惊:此人须发皆白,皱纹苍苍的脸,与手中光滑打磨的刀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俊不等,策马冲上。一边打马,一边大喊:“来者何人?”
对面的那人,也骑马向阵前奔去,他的声音苍老中透着厚重,回答短促有力:“开阳,胡子南!”
我立在马上,深深吸了口气:都道,七十古稀。而今,这七十岁的人,却在此,披甲上阵,跨刀迎战。想到这里,我
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对我军十分有利的问题:这说明,开阳再无人了!
思虑中,张俊便已自报姓名,大声喝斥着冲向敌方。不容我错眼,电光火石间,二人已然对抗厮杀了起来。
第二十章
起初的几十回合,马踏扬沙,刀枪间错,生死搏斗惊心的让众人皆屏气闭噤。我心中着实为张俊捏了一把汗,几次闪
失,他都是须毫间擦过了胡子南的长刀。
时间挨过三刻,回合上百。张俊年轻气盛的优势渐渐显现了出来。胡子南刀转马调已不如先前那样凌厉兼灵活了,而
张俊也趁着这个契机,纵马猛攻,渐渐站了上风。
一个回闪间,张俊的长枪巧抖过对方手里的长刀,直直挑向了胡子南的面门。避闪不及,胡子南趔趄一仰,后摔下马
。张俊赢得战机,踏马前弛,右手长枪翻转,叉向了重重摔在地上的人。饶是胡子南反应够快,他就地一滚,躲过张
俊的长枪,撑着刀柄跃了起来。只是,这腾跃后,他已气喘吁吁,毫无再斗的气力。
张俊一击未成,便转马回身,准备趁强将敌将置于死地。可是,就在他转马回杀之时,胡子南右手忽扬起长刀,左手
猛地锁住刀刃,朝着自己的脖子就是一抹!刀起刀落,不过顷刻。如注喷出的血流,瞬间喷洒在他周身仗余的土地上
。
一时间,战场上所有的人,包括张俊都惊呆地看着这个七十岁的老将,身浴血,手握刀,靠着刀柄的支持,硬硬地挺
在那里,几番勉力后,才不支地倒在地上。
倒地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在我眼前,却似乎浮动过一种沧海桑田的漫长。胡子南,二十岁为副将,三十岁为将军,
四十岁成了开阳第一元帅,历经开阳三代君主,守土五十年,终在这嘉城一战中,命断沙场——血洒嘉城,魂去奈何
。
这感慨,并不是我独有的。因为,在胡子南倒地后,这两军对垒的大阵良久沉寂如无人的空谷。直到赵然领军跟上,
喊了一声‘攻城’,大家才恍如初醒般,杀向了嘉城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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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入嘉城后,赵将军带着我们冲入了胡子南的府邸。显然,胡家已经得到了胡子南死于战场的消息,整个府内,遍地
是尸体,上到妻妾孙辈,下到丫环奴仆,均跟着胡子南父子殉国而去,胡家上下已无一个活口。
搜索中,我忽然听到了一些响动——来自后府内一个小小的内院。我提刀只身入了进去,便看到一些女眷的尸体横散
在院内。冲入屋子,就看到一个穿戴鲜艳的女子,横躺在一张大床上,嘴角趟着一丝血。在她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襁
褓,我过去一看:才发现里面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正在那里细声啼哭。
我想,这大概是这府中唯一的生还。婴儿稚嫩的小脸上泛着泪花,他虽然不知,却似为了家门的不幸而哭泣。就在我
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响起了赵然的声音:“旭初,你在这儿?”
我一个回身,连忙答道:“是。我发现了…”我有些说不下去。
赵然几步冲到我的身边,便看到了这襁褓中的婴儿:“是胡家子孙吧?”
不知怎地,听到他说了‘胡家子孙’,我便有个一种对这婴儿命运不好的预感。我转头看着他,忽道:“衎仁,我们
是否要给他这个踏上人世棋盘的机会?”
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飘忽不定的踌躇,随后轻声地说:“不必了。”
此时,我脑中也是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慢慢抱起了这个襁褓,对赵然说道:“那我去处理了。”
他低头只沉应了一声:“好。”
我手中怀抱着婴儿,从东府的后门处悄悄出了,然后便拐入一条小巷。这是一条死路,走到尽头的墙前,我把这婴儿
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看着他兀自在襁褓中挣扎哭泣,我狠了狠心说:“这世间,来得,去得,却不及细细品得。你的
命,天生,也便归于天养吧。”
我说完,便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心中默默道:‘天若留你,从天道;天若收你,顺冥路。这世间,权当没有来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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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二十年,腊月,我们终于攻占了嘉城。站在城墙之上,披着凛凛北风,赵然手指着远处,对我说:“旭初,那个
方向便是上缭。”
我没有答话,只是与他相视一笑。灵犀间,我的‘念’随着片片雪花,化散在了嘉城的寒夜。
在嘉城整顿数日,赵将军令下:大军启程,去往下一个目的地——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