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恭敬有加,绝无半点嬉笑言辞。渐渐地,他见众人时,也开始展现出不可测的天威,少言寡笑,帝王之相,初
成。
这三个月,出了极少的几次见到太子之外,一路上,我并没有看到过两个会偶尔挂牵起来的人:一是叶清,二是留夕
。我想:叶清当是‘望’已圆,去了该去的地方吧。而留夕也许是得到了承诺后,便得到一个心安的所在了吧。
想到这些,我忽然有些恍惚。因为,自己心中的‘念’也算是随着上缭的攻陷而了解了。而‘念’解之时,我心中曾
经满满的仇恨和愤怒,忽然随着这一念的散开而冰消雪化,流出心里。在这世上,我忽然失了盼望,忽然觉得‘行尸
走肉’说得便是我现在这样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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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兆京后,文帝在大殿中召见了所有东征的将士。那是我第一次清楚看到他的容貌——天地朗容,撷英含威,脸如
皓月,目如晨星,虽是人到中年,却仍有着不可掩饰的潇洒。不知怎地,这容貌,一下子便让我想到《广寒宫怨》里
的月宫之主。
论功行赏,这顺序像极了当年的殿试。我仍旧被排在最后一个。轮到我的时候,我跪下,说不上是在等待封赏,更多
的是在等待这个仪式的结束。
可是,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轮到我的不是封赏,而是惩罚,非常严重的惩罚。上谕:因我在攻打嘉城的时候,私自放
走了胡氏子孙,此乃大逆不道的行为,实属通敌叛国。本应凌迟,但因念在缕有战功,遂改为绞刑,三日后行刑。
大概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个结果,大殿上顿时一片哗然。但是,就是在这纷纷的议论声中,我全身匍匐,大声喊道:
“臣,叩谢皇上隆恩浩荡!”
没有人相信,我是多么真心的感谢这个‘封赏’。我已然不知为何活在这个世上了,如今的绞刑,正省下了我思索如
何了断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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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天牢里,我一个穿着囚衣,静静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抬起头,看着天牢里阴暗的屋顶,眼前闪现过这许多年征战的场景。从容城到南岭,从嘉城到
立城,再从樊篱到上缭…太多地方,太多细节,不及细数……
看到开阳灭亡,圆了我的‘念’,没有半路死在沙场,已然是老天对我最好的待遇了。我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此生,颠簸一阵,戎马一程,我大概用这二十七年的生命尝尽了所有的悲欢离合。
世间缓缓流逝,我静静等着行刑日的来临……
第二十四章
我想这世间大概没有多少人像我一样:等待死亡,就如同等待饥饿时的餐饭和疲倦时的睡眠一样自然。天牢里,唯一
的不同,便是看不到日月交替。除了‘今夕何夕’的慨叹,再没有别的‘伤春怀秋’了。
阴暗潮湿的空气,渐渐弥散了我的意识。终于,不知再清醒了多久后,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我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往我身上盖着什么东西。我一惊,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张脸,离自己很近
很近——是太子。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大概他是来给我送行的,毕竟相识一场。只是曾经的,该记住的,
不该记住的,如今也都不必记挂了。
他看见我醒了,并没有说话。只把盖在我身上的披风又紧了紧。
而我,此时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任由他把披风盖好,掖紧。任由他再盖好披风后,轻轻用双臂环住我。
我们就这样,呆了很久很久。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一个字。
我想现在大概是夜晚,因为天牢里明显比一段时间前冷了很多。天牢潮湿的屋顶,因冰冷而开始凝露,间或有一两滴
冰露掉落下来。有一颗正好砸在了我微仰的脸上,让我不禁抖了一下。
他一下子感觉到我的颤抖,忙地松开手,看着我,蹙眉道:“你哭了?”
“呵呵。”我笑了,忽然有些莫名的开心,“是屋顶上的水掉下来了,正好砸在脸上。”
他听完,也便笑了:“就是的。我说呢,也砸在我脸上了,哈哈。”
我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楞住了——因为我清楚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我想,我大概知道这泪究竟是为何而流。很
多时候,对别人的同情,在内心深处,都源于对自己的怜悯。
亲征后,太子告别了他所有的年少青涩。作为储君,他没有选择。而我曾经看到的那赤子之情,也会慢慢消散在这天
下一统,开创盛世的王气中。我想,此刻能做的,也只有把最想叮咛他的话,告诉他。
我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上古而今,天覆地载,斯治世者,不拘俗世,不陷私欲,不慕红尘。夫念天下者,
不可念一己;创万世基业者,灭百千或可演绎之弊。”
他听完我的话,无奈地一笑,随后轻轻地朝我说道:“你这‘帝王经’念得比我都好了。旭初,你知道吗?我从一生
下来开始,就几乎没有看到父皇笑过。他很少去我和母后那里,我不是他唯一的儿子吗?他为什么连唯一的儿子都不
疼呢?母后终日郁郁寡欢,临死时,父皇都因国事繁忙而没有来得及送她最后一程……旭初,我对天起誓,此生绝不
做一个像他那样冷血的人。可现在,我才些许体会到他的心境。造化天定,而所谓‘天子’便是第一个要从天道的人
。可偏偏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你的睿智明断,你的文治武功,都是无人可及的。”我非常肯定道,“我相信,将来你一定会是一个圣君的。
”
他看着我,脸上的无奈被一种坚韧扫去:“我会的。天下刚刚一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旭初,知道吗?你是唯一个
真心这样说的。在这之前,别人都道选了我,就是因为父皇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呵呵。”
“呵呵。”我随着他笑了,“你亲征后,当不会再有人有如此议论了。”
“或许吧。”他说完后,脸上忽又显出一种凄然,话又转回,“做圣君不易。可是倘若圣君若没有贤臣的辅佐……”
他有些哽噎,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我则小心捡着些话,轻声道:“天下之大,英雄济济,若有招贤纳士的心,何愁
没有贤才?”
他看着我,眼中忽然闪动着一丝希望:“旭初,若是我招你,你可愿意?”
我没有明白,或者说,我不愿意明白:“太子,我是将死之人了。不必说了。”
“如果你愿意,我自然可以想办法。”他言语间似乎有一种盼望,“旭初,你可愿辅佐我,共成千秋大业?”
“太子不必费心了。”我回答迅于思考,“我念已决,此刻只盼望去见我的父母兄弟,再无别的打算了。”
“真的?”他说这两个字时,颤抖地,我不想再看。
我低着头,小声道:“是的。求太子成全。”
“你看不到他们的。”太子忽然低声道,“这与我是否成全你没有关系。你就是死了,也看不到你的父母兄弟。”
我听到他这话,心头大惊,忙抬头问道:“你说什么?为什么?”
他看着我,脸上的神色很是难看:“因为,你跟本上不了黄泉路。你中了椎魂符,就是死了,魂魄也不能入地府。”
我——惊呆了。脑子忽然重的像石磨,完全推不动。昏昏沉沉中,我看到太子似乎在对我说话,可是我只看到他的嘴
在动,却没有半点声音。良久后,我才反应过来,他只是在重复唤着我的名字。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大声问道:“什么椎魂符?!那不是……那是……那是叶清中的符咒,对吗?”
太子看着我,柔声道:“旭初,你听我慢慢讲……”
“不!”我声音更大了——不,我什么都不想听。也许,他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可是,我却看到了别人完全看
不到的东西。我终于,终于,明白为何只有我可以看到叶清。为何他说的话,也只有我能听到了。而他一直不愿意告
诉我,他选我继承那本‘望’图的原因,也许他也怕我知道后,会崩溃。
原来,从一开始,我的‘念’就没有办法达成。因为,我根本就不可能带着仇已报、恨已雪的消息,去见我的亲人。
原来,这么久以来,我都在为一个从开始就注定没有圆满的望念,不顾一切地去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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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这件事后,我再也没有说过话。任太子在身边说了什么,我都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
都看不到。我蜷缩地靠在墙上,甚至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昏沉一阵之后,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旭初。”
我疲倦地抬起头,看着墙角处的那个白色身影:“若望。”
“你还好吗?”他看着我,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同情。
我想,我俩现在当是名副其实的‘同情’了:“你呢?”
他听了,沉默了一阵,答道:“还好。对不起,我不该瞒你那么久。”
“没关系。反正,瞒、不瞒,都于事无补。”我悻悻道,“我们现在都是真真正正地‘永堕望念’了。”
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另起话头说道:“你知道这椎魂符,是如何加在你身上的?”
“不知道。”我也非常想不通,自己会和谁有仇?究竟有谁想害我?
“也许都是我连累了你。”他轻叹了一声,用一种近乎白描的方式,给我讲了一下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文帝三年,容城沦陷。不久,他便率军东征。离去的当晚,文帝送给他一件孔雀翎羽的披风,巧夺天工,举世无双。
他从未舍得穿过,谁知某日在军营中拿出,却发现上面有个极为细小的破损。为了修补这个破口,他找到了容城最有
名的裁缝——肖无针。
肖无针看过这件衣服后,对他说:“给我三日,我还你一个无缝天衣。”
万万没有想到,肖无针不只是个裁缝——他不只会缝衣服,更会用手中的针线镶嵌符咒。
不知他收了晓阳什么,或者说欠了她什么。总之,他拿到那件披风后,第一日,他就特意炼了‘种符’。第二日,他
便把那‘椎魂符’巧妙地缝在了那件孔雀翎羽的披风上。第三日,披风被送回了自己主人那里。
‘椎魂符’下,跟的是形影不离的东西,随的是望念强烈的灵魂。于是,带着文帝送的披风,许下他万里江山的叶清
,便成了这‘椎魂符’的牺牲品。
‘椎魂符’的炼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要有‘种符’的牵引,方能成功注在被下符咒人的身上。这有点像熬药
时的药引——而我便成了这符的药引。
肖无针从战场上救下我,就是看中了我为父母报仇的‘念’。如此强烈的‘念’,是他炼制‘种符’最好的引子。一
种成,而万符生。无意间,我成就了‘种符’。
不过,既然是‘种符’,自然是不同于普通‘椎魂符’的。它不是随便种在一个随身物品上就可以的。‘种符’要与
被种符者的血肉相和,方可成种。于是,我背后的刀伤,便被肖无针用这‘椎魂符’给缝合了。我也终于明白,太子
那夜看到我背后的刀伤时,为何会说了那样一句话。
如果没有合适的种符,肖无针是没有机会给叶清种上‘椎魂符’的;而如果不是要给叶清种符,我也不会被用作‘种
符’。这场过往冤孽,真的不能说是谁害了谁,或是是谁欠了谁。
我听完他的叙述,忽然想起太子当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满足一个人的愿望,便是毁灭他的最好方式。”
第二十五章
无知无念——我蜷缩在阴暗潮湿的天牢里,一动不动,静静出神,仿佛游离于尘世静止的疆界。
无边的静谧中,我仿佛听到了一段从边塞传来的悠远羌笛,带着远逝的战场上淡淡的血腥,散在我的青衫上。
一段奇闻异事,落到自己身上,便不再是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么轻巧和容易的事情了。亲历的事情,无论如何淡泊,都
会惹来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的愁绪。更何况,我的遭遇,无论生死,都不可湮灭。无尽的思量一时如东去的流水,不
竭、不断,在无边的烦躁中,穿凿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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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种绵绵的精神折磨中渐渐昏睡过去,而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天牢中了。
我想我没有必要猜测自己身在何处,因为眼前的人一身青金石色的长袍,面若修玉,英武含威,眼中潜着能洞彻天下
的深邃。
只这一眼,我便匍匐在地:“参见皇上。”
“杨敬佩。”他叫着我的名字,忽然发问道,“你可知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我想,我不必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上面问的这个问题,总有个标准的答案:“草民不知。”
“这个,你是怎么拿到的?”他说着把一个东西低放在了我的眼前。
我定睛一看,是那本‘望’——我不知道,这书如何落到了皇帝手里。但是我被打入天牢,该抄的东西,应该被抄的
差不多了。不知怎地,想到被抄,我忽然记起了太子给我的那个盒子,现在那东西应该也被归入国库了吧?我一时想
得出神,竟忘记了皇帝的问话。
果然,一个侍官的声音在旁边提醒道:“陛下在问你话呢。”
我回过神来,连忙答道:“启禀皇上,这书是我捡的。”
“捡的?”他一幅将信将疑的模样,沉默了一久,便又问道,“那么,你指挥打仗时,所用的阵法都是这上面的了?
”
永远不用质疑皇帝的眼线,也不用猜测皇帝的英明。我能做的只有实话实说:“是的。草民用的都是这上面的阵法。
”
“你能融会贯通这些阵法,也算得上一个人才了。”皇上在夸我,但是这种夸赞背后隐藏着的,是一种深深的探究,
“这书,你究竟是何时?从哪里捡的?”
我仍旧照实回答:“是大概十年前,在容城外的战场上捡的。”
我说完这句话,看到了文帝脸上一瞬难以隐藏的抽搐。可是,他的声音仍旧平静:“没事了。来人,把他带回天牢。
明日行刑。”
听完这话,我才知道,我已在天牢中过了两日。我再次跪拜,正要起身告退时,忽然听到了外面传来了一阵急急的脚
步声,和一声侍官匆匆的呼喊:“太子,你不能进去。”
******
这脚步越来越近,我不自觉地回头,就看到太子已然冲进了内殿。他入殿后,一气扑到了文帝的脚边,跪下,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