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淑君让人端水进来伺候自己洗漱穿衣,慕容辉含了一口蛋花粥在嘴里,竟然有些咽不下去。
当年的慕容家里的宝库的确是堆满了金山银山,不提当年从关外带回来的资本,就单说慕容辉的父亲尚太宗皇帝最宠爱的丹阳公主的陪嫁就快把内府给搬空了,太宗皇帝一声独宠孝慧皇后,偏偏这位出身慕容家的孝慧皇后早年因为后宫争斗不能生育,于是孝慧皇后抱养的皇子被立为太子承继帝业,认的义女嫁回慕容家太宗皇帝差不多把内府都给搭进去了。
有人说燕家的皇帝都是痴情种,其实也没错。
可自从先帝年间慕容辉的父亲谋反之后,阖府被查抄干净里,虽然宅院都给保留下来了,丹阳长公主的公主府也没有没回皇家,可府中的库里的东西是一点都不剩,也因为这次查抄,才让先帝把多年亏空的国库给补了上来。
不然连年的战乱,还不定到了燕帝这里的时候大燕的江山还有没有得折腾。
吃过了早饭,慕容辉去看礼物去了,婷婷拿着个礼物盒子匆匆跑进来,严淑君瞪了这个毛躁的丫鬟一眼,把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玉佩来看。
那玉佩是十分难得的于阗羊脂玉,婷婷禀报说这玉有些年头了,是好些年前西域一位使臣手中缺钱卖的,听说是从贡品里顺出来的,质量有保证,但因为价钱高了一直无人问津。
严淑君看了中间那平安的字样,又摸了摸那玉的质地,觉着很是满意。
等慕容辉临走的时候,严淑君便将玉佩递给他,“这是前些日子在朱雀银楼看到的,觉着兆头好便买了下来,正好和相公腰上那个一边一个。”
严淑君觑着那块刻着“熙”的玉佩,心中十分忐忑地说完这句话。
慕容辉似乎愣了一会儿,看了看那玉佩上雕刻的字样,嘴角微微一翘说这字不错,字如簪花笔者应是妙人。
严淑君亲手给他挂上之后送他出门。
出了兴庆坊,旺财也骑着马在他身后跟着,马脖子上挂着礼物,一路策马,旺财忍不住问:“相爷,你今天真的不进宫么?”
慕容辉秀眉微蹙,刚要说什么,突地从拐角处斜冲过来一个人,直直撞到他的马蹄上,惊得马嘶声大叫举起前蹄。
第五十章:云胡不喜(1)
慕容辉到武林盟的时候已经快午时了,楚倚歌见他这么晚才到不由觉得有些奇怪,迎他进书房喝茶,楚倚歌才瞧见他面色不豫,便问:“你这是怎么了?”
慕容辉抿唇摇了摇头,只是端起茶盏却有些颤巍巍的。
楚倚歌调笑道:“你这圣眷正隆位极人臣的丞相这般心如死灰的模样,让旁人看了还以为你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呢。”
慕容辉手一抖,茶盏摔到地上,热茶倾流。幸好入冬地上早铺好厚厚的地毯,否则茶盏一定摔得粉身碎骨。
楚倚歌意识到不对,端正的脸色,让所有伺候的人都下去。
“究竟怎么了?”即使不问,楚倚歌也猜得出来,慕容辉这般模样,一定和御座上的皇帝脱不了干系。
慕容辉按着桌案,脸色惨白,抿得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的唇一抖,却又扯开一个笑容来:“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这些日子以来,让我认清了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其实我之于他,并不那么重要,”慕容辉闭了闭目,叹息一般说,“我之前一直以为,他受制于唐家,他是真的需要我的辅助才来找我的,所以我真的有费心在帮他,我以为我在他眼里,不止是一个娈宠而已,可是唐家被铲除的那一刻,我才真的明白……”
他缓缓摇头:“不是的,他不过是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其实没有我他一样可以铲除唐家。”
先帝是个雄才伟略的皇帝,年轻时也受制于孝显皇后,后来经由慕容家的叛乱将慕容家盘根数十年的势力连根拔起,稳定了大燕的疆域和燕氏的统治,他十分了解外戚这个隐患。
而且他的子嗣众多,承继大统的皇子却只有一个,他知道梁王必反,也知道唐家必定会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他留下很多足够让太子翻盘的筹码暗桩。
即使是宸妃在世也觉得先帝不喜欢唐后所生的太子,以为他专情于宸妃,必然喜欢宸妃的孩子,若是宸妃有子,那那不一定太子是谁。
其实也不是,先帝聪慧有心计,年少之时便城府极深,他讨厌唐后喜欢宸妃不假,但绝不会立宸妃为后立宸妃之子为储,因为宸妃和自己的生母孝显皇后一样出身慕容家,他不会让历史的灾难重新来过。
而太子,表面上严厉,但私底下其实寄予厚望,没人看得出来,就连唐后也看不出来。
这父子二人,将所有至亲和天下都瞒过了,让宸妃死得无憾,却让他慕容辉生而无望。
燕氏的帝王,专情露于外,无情藏于心,任挚爱之人也无法看穿,或者,不忍看穿。
“若我是个女子就好了。”终究还是无法放下心中那些情感,慕容辉轻声说,“若我是个女子,我入他的后宫,安安分分的当他的掌心玩物,可我偏偏不是,我偏偏忍受不了他单单将我视如玩物。”
楚倚歌看他这样痛苦,走到他身边手掌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
最是无情帝王家,在帝王家,谁动了情便等于接受了一生无尽的磨难和痛苦。他虽然不曾劝过慕容辉,但他心中早就料到了如今的状况,于是对弟子说:“辉儿,既然你已经看清,那不如脱身吧。”
慕容辉仰起头,隐隐的泪光闪烁在眼中,任由楚倚歌按着他的背将自己抱在。
“师父……”他的泪终于落下来,他说:“师父,我该怎么办?我忘不了他,可继续这样,我早晚有一天会受不了的。”
楚倚歌来回抚着他的背部,试图将他背脊的僵硬之感软化,听着他嘤嘤之声渐无,才道:“若是你真的想摆脱,为师倒是有一个方法,只是不知你舍不舍得下这份心。”
慕容辉迷惘了一会儿,楚倚歌见他不说话便叹了一口气:“你既然不舍得皇帝,又何必哭,既然爱得这样深,便由他作践又怎么样。”
慕容辉浑身大震,下意识摇头,缩着肩道:“不……不要。”
他喜欢的,是何和那人在一起谈笑无忌欢乐甜蜜的样子,是那个人宠着自己爱着自己的模样,他不要一辈子托付在那人手上,等情的甜如蜜渐渐淡去,纵使自己颜如玉风华绝代那人眼中也不是独一无二的自己,而自己放不下,便落得最终相看相厌。
他不要那人厌恶他,一点都不想要,所以……
“师父,若是有完全脱身之策,还是告诉徒儿吧。”
楚倚歌抚掌笑道:“这才是我的徒儿,不过此事须等你师母回来,你且先等一等。”
慕容辉赶回家的时候天竟然暗了下来,不久,从空中飘下颜色皎洁的雪花,慕容辉策马踏过落了雪花的街角长廊,此时天色已黯,路上渐少行人了。
忽然他在前方停住了,后面跟着他的旺财上前,关切问:“相爷?”
慕容辉抹了一把脸,想起今早上去武林盟的路上遇到的小花絮,他道:“你还记不记得今早上惊了我的马的那个女子?”
旺财自然记得,应声道:“当然记得了,那女子虽然衣衫褴褛,但容貌不俗,还一直呼救,后来有家仆打扮的人上来把她抓走了,看样子该是哪家逃出来的婢女或者姬妾吧。”
大户人家卖身的婢女或是买来的姬妾向来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的,就算得主子疼爱也要一辈子勾心斗角筹划,但凡出一点错也是要惩罚,有些受不了的便会逃跑,不过大多会被抓回去。
如果是婢女,卖身契压在主人家官府都插手不了,要是家生婢更加管不得,若是姬妾的话说来就话长了,但一般也无从管。
慕容辉微微蹙了眉,问道:“那你可还记得抓走她的那些人自称是哪家的么?”
旺财当时下马扶那女子起身,后来那些人来抓女子回去,他离得最近,听得也清楚,此刻略一想便回道:“那些人十分跋扈,自称是国舅家。”
国舅家?慕容辉从未听过哪个妃子的娘家有这个胆子敢自称国舅,毕竟皇帝凉薄,又有出身唐家的表妹淑妃在唐家败落之后被幽禁的例子在前,各位在皇帝面前得脸的妃子应当都会叮嘱娘家不要生事。
但勉强能在皇帝面前算得上个人的,应当只有杨昭容和蔡贤妃了。
杨昭容出身弘农杨氏,门第高,虽是庶女,但像这种百年大族早就宠辱不惊了,定然是不会这般跋扈惹人口舌。
那必定是蔡贤妃家无疑。
不知怎么的,此事若是落在往时慕容辉也就听过就忘了,但现在他不知生的什么心理,却想拿此事做一下文章。
叫旺财上前,他道:“我倒是觉得那女子不一定是那家婢女姬妾。”
旺财不明所以,问:“那依相爷所见是?”
“或许是强抢民女也不一定。”慕容辉在武林盟多年,也算是体味过市井生活的,有些姿容美貌的平民女子常常会被大户人家的公子看上,不说是大户人家,就算是地痞流氓也有可能迫害她们,只要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比如放利钱还不起利息拿着凭据要人是很常见的事情。
旺财见他眼中闪烁着些诡异的光芒,接着问:“那相爷想?”
慕容辉道:“去报官,就说在路上看见有人强抢民女,和蒋府尹说是我让你报官的。”
旺财愣了不是一下半下,他拎不清一向淡泊的主子今天是怎么了。
才到门口便有等候不及的人飞快地跑回去禀报严淑君了,慕容辉见到严淑君的时候面上带着温柔的笑,眼中没有往日的淡淡阴晦,严淑君感觉到有些奇怪。
和慕容辉一同进房去,她笑道:“怎么去一次武林盟,好像吃了开心果一样,真的开心好多。”
慕容辉洗了手漱过口,捧着一杯茶在手里慢慢和,闻言笑道:“是因为今天想通了一些事,所以分外高兴。”
严淑君不由问是什么事。
慕容辉却道:“先不说这个,淑君,你和我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回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雪,现在外面的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了,慕容辉亲自给严淑君披上厚厚的貂毛大氅,又让丫鬟拿了烧得火正旺的手炉严淑君拿了才出去。
慕容辉自恃内力修为高便只着了长衫出去,严淑君还戴上的了帽子,两人走到院中一处荷塘边。
荷塘两岸遍植垂柳,若是春日,必定是杨柳青青袅袅依人;若是夏日必定是满池荷花娇相映。而如今是冬日,万物凋零,只看得淡沉水覆薄冰残荷凋敝柳树枯枝桠。
严淑君忍不住问:“相爷,究竟有什么事,要在外面和妾身独自说,弄得这般隐秘?”
慕容辉下意识地用手把玩腰间的玉佩,他也没注意究竟摩挲的是哪一块,只是触到那羊脂玉温润的感觉便觉得心中稍许安定。
“淑君,我想要做一件事,已经和师父师母商量好了,但是我不能告诉别人,在府中,就算是称心姑姑也要瞒着,不然就让人看出假来,但是你……”
他眼中流露出些担心,“但是如果不告诉你,日后你必定承受不住,所以我决定告诉你,只是你千万保住口风,我说完之后,再也不要提起,即便是和我说。”
严淑君尚不知是何事,但见他如此郑重又说只是告诉自己一个人,连称心都不告诉不由心中一喜,忙点头:“我晓得的,相爷尽管说就是了。”
慕容辉目视着这冬日萧索的景象,启唇道:“其实我不喜欢朝堂,也不喜欢那个皇宫,更不喜欢帝王的宠爱。”
第五十一章:云胡不喜(2)
燕帝将御案上的一切物品,不管是奏折还是笔墨统统都扫到了低声,被赶出殿外的所有人听到里面这么大动静,即使隔着一道门也不由噤若寒蝉。
凌淮远单膝跪在御案之前,禀报完那句从慕容辉口中听到的“其实我不喜欢朝堂,也不喜欢那个皇宫,更不喜欢帝王的宠爱。”之后便一直低头不语。
并非后面再没有话了,而是燕帝已经气得听不进任何,他不如闭嘴。
自亲政以来,燕帝虽然杀伐果决行事过于凉薄,但真正的大怒寥寥无几,而这些寥寥无几的几次却都差不多和慕容辉有关。
“不喜欢帝王的宠爱……”呢喃着最后这一句最让他心痛如斯的话,燕帝累极了一般瘫坐在座椅里,铁青的脸上,一双蕴含了悲痛和失望的眼缓缓闭上。
寝阁里终于沉寂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燕帝的声音才寂静中重新响起:“他的这句话是和谁说的?”
明显自己之前说的都给圣上遗忘掉了,不过凌淮远依然忠实回答:“是丞相和夫人独处的时候说的。”
燕帝再一次气得发抖,桌上却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发泄了,他修长如玉的手从额头上放下,分明的白皙纠结成一团,松开的那一刻,他对凌淮远冷声问:“朕让你准备的药你可找到了?”
对于那种药,作为身负武功绝学之人,凌淮远本能的厌恶,但圣上的话是无法抗拒的,他默默道:“已经准备好了。”
燕帝道:“时刻带在身上,很快,朕就要用到它了!”他的手扳上桌沿,用力地像是要毁掉整张桌案。
慕容辉有意宣扬蔡家的跋扈,至于那个女子是不是被强抢的民女又有什么关系,毕竟是慕容辉让人叮嘱了京兆尹的,那一定是蔡家人冲撞了丞相,再加上那女子被京兆尹查出真的是良家子,这一回蔡家便成了京朝大门小户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蔡氏是江夏名门,但和西京没有什么关系,若不是蔡家出了这么一个光耀门楣的贤妃娘娘,怕是蔡家人一生不会有几次有幸奉旨进京。
可他们一进京便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蔡家派人传信到蔡贤妃哪里,蔡贤妃差点摔了手中的茶盏。
不过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逼迫一个当垆卖酒的商女为妾,这种事放在寻常情况下她是绝对不会管的,自己只有一个弟弟,她不定还会上下帮忙打点,而且这种事多了去了,寻常根本就不会闹出来。
只是为什么要搀和上慕容辉!
圣上一遇到和慕容辉相关的事情就根本不讲任何道理只论私情这一点,朝廷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杨昭容不就是才刚刚因为慕容辉被罚,如果可以选择,她绝对不会管一点!
可是那时自己唯一的同母弟弟,蔡贤妃一面在心中狠狠咒骂,一面开始思索起主意来。传来的消息说是因为强抢民女的时候惊着了慕容辉的马,所以慕容辉才让人报官的。
在她的印象中,慕容辉一向不是喜欢与人斤斤计较的人,或许是因他的家世休养,或者是因为他有所依仗,无论对谁,似乎都是一副很温和的样子。
现在却偏偏来挑蔡家的刺……
进宫报信的人看着蔡贤妃脸色阴晴不定的样子,额头上的泪都在地上滴成一滩水了。正在焦急之中,蔡贤妃终于发话:“你回去且让爹用银钱融通几日,不过是强抢民女,就算是认罪也不能判什么吧,若有异变再来通知我。”
那人抿了抿唇,却没应声。
蔡贤妃见她欲语还休,柳眉倒竖冷着声问:“还有什么事!”
在蔡贤妃盛怒之下,她骨碌一生跪倒在地,“京兆尹大人已经和老爷私下谈过了,他说是相府那边传信过去说,京城风化不好,一定要严办,以儆世家弟子的效尤,所以京兆尹大人准备将此事奏报上去,慕容丞相既然想管,那必定会拿那折子大做文章的!”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蔡贤妃气得浑身发抖,又觉得寒意彻骨,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