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太液池畔柔软的青草上,头顶上方那棵弯腰探水长得肢臂丰软的柳树长而茂密的柳枝遮遮掩掩了午后的阳光,他将手中的《玉台新咏》摊开撑到上方,半是跑神半是看的睁着眼睛。
倏忽,有一只秀美至极的手抽走他的书,露出一张少年英气的脸来。
“太子殿下怎么有空来?”他没起来,反而将双臂枕在脑后,噙着一缕笑去看皇族少年的脸。
“你在这里,本太子怎么可能不来呢?”燕恒渊也侧身躺下,只是支着脑袋看他,头上玉冠垂下来的两道穗儿打到他脸上,有些痒。
伸手撩了去,又被人擒住了手,还握着不放。
不看也知道那人现在定然是满目横春笑容满面,比宸欢宫主殿前的鸡爪花(注1)还笑得艳。忍不住低喃道:“诗书礼仪怎么都读成这样,你成日看的都是圣人言论不是,却半点羞耻之心都没有……”
“还不是你闹的。”燕恒渊上半身压在他身体上方,一手撑着脸一手去摸他的脸,他抓住那安禄山之爪,张口就咬。
燕恒渊不避反笑,那得意的模样让他觉得好生懊恼。
然后那天下第二尊贵的头颅伏低下来,压在他的胸口上厮磨,声声动人情欲:“子熙,宸母妃视你如亲子,自从她病重之后你便一直侍奉在她身侧,我碍着母后也不能常常去宸欢宫,你可知我多想你。”
他想了一会儿,忽而笑道:“小的时候,姑姑曾经和我说过一个故事,那里面的人物倒是和你我之间很是应景。”
“你说。”依依不舍的在他额头亲了一下,燕恒渊放眼去看那近在咫尺的太液池,笑道:“不如我们学妖童媛女荡舟去,夏季荷叶大正好避暑。”
他啐了一口,笑骂道:“谁是妖童媛女,你要做你自己做。”
可终究还是被拉上了那条早就准备好了的蚱蜢舟,舟上两个桨都是虚摆设,他们两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哪里会划桨这么一门手艺,左右附近都有暗卫和侍卫守着,两个人并肩躺在,小舟窄而长,他们脱了外面的罩衫和脚下的鞋袜,连头上的发冠发饰都扔到船尾,挤到一起,两具年轻气盛的身体之间半点缝隙都没有。
小舟任由水波荡漾推着前进。
“你说,你的故事。”
此刻已是仲夏,碗大的莲花盛开在头上,四周弥漫着水波菡萏和荷叶的青涩味道,他在香气中闭上双眼,觉得身体疲软,连声音都不自觉得绵软起来。
“姑姑说,那是在一个比西域还要远的地方,有两家非常有权势的世家,一家姓罗一家姓朱,他们世代扎根在那个城中,常常发生争执,世世代代子孙们都互相争斗,于是积攒成了世仇。到了这一代,朱家生了个女儿,罗家添了个公子,因两家是世仇,两个人一直长到年少之时都没有见过面。但是,有一天……他们遇见了。”
他伸出双手向上,圆润的指尖触到那亭亭的荷叶,滑过那纹理细腻的莲花花瓣,声音如同荡漾和湖水一般缱绻。
“他们爱上对方,相约要私奔。”他侧过身来,看向对面英俊的皇族少年,垂下如玉的手,冰凉的肌理抚在对方的脸上。
燕恒渊像是很享受那种触碰,嘴角带着一丝笑,闭上双眼。
“罗家的公子想出用假死来逃走的计策,但他没有告诉朱家小姐,他服了假死的药,朱家小姐以为他死了便在他尸身前殉情,在他药性解除醒来的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心爱之人的逝去。”
说着结局,他的手抖了一下,燕恒渊抓住他的手,轻轻放在唇边厮磨。
“真是悲惨的结局。”燕恒渊撑起身子来,俯身辗转他的唇,“可是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
“有关系……现实是你我没办法逃避的。”
唐后恨极了宸妃,他不仅是谋逆叛党的余孽,更是中宫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在这个皇宫里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他和燕恒渊的关系,不可能一丝都没有透出去。
宸妃现在病重,天子是看在宸妃的面子上才将他留了下来,等宸妃过世,说不定御座上的皇帝什么时候想起当年叛党旧事,忌惮起来,他在这一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妇手中,只会死得更惨。
缠绵的吻带着灼人的热度,衣衫已经敞开,仲夏的风似乎也带着骚动的气息,拂过他赤露在外的肌肤,惹得他一阵阵的轻颤。
燕恒渊在他雪白胸膛上烙下一个个印记,身下躁动着摩挲,等到后头也绵软下来才迫不及待地挺身进去。
湖水摇曳,荡舟如许,青天日光、雪白带粉的花瓣、青翠深沉的绿,混合在一起,折射成他满目的光影摇荡。
一阵高过一阵的情潮让他再无暇去思考其他,闭上双目,轻轻抖动的唇无法抑制随之而起的呻吟,压在身上的人吻过他的鬓角眉梢,爱怜不已地在他耳垂上流连。
他们之间再没有多余的话语,因为就连尊贵如太子也无法完全掌握天下之人的命运,而回顾成灰的青史,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的帝王亦不在少数。
谁又能允诺什么呢?就算允诺,又有什么把握能够实现这承诺呢?
等这一场情事完毕,燕恒渊便命人将小舟靠岸,岸边早就围上了屏障,宫女将整洁的衣物放在他们面前,各自就着湖水梳洗了一番,换上了新的衣物,便各自回各自宫中去。
可谁又知,他们这一个转身却不知是隔了多少年才能重逢。
当夜,宸妃于宸欢宫病逝,未几,他装扮成平民百姓的模样躲在一个出宫采买的马车里溜了出去,一别就是数年。
往事悠悠如再现眼前,他们却都已不再是当年无猜的少年,往岁的痕迹不知会否还残留在各自的身体里。
注视着慕容辉背影很久了的柳循忍不住出声:“相爷?”
慕容辉转过身来看他,眼中还有一派朦胧神色未褪:“什么事?”
柳循绝倒,好笑又好气地道:“相爷,不是你让我留下来说和我有话说的么?你究竟有什么事是要同我说的?”这都掌灯时分了,再晚回去明天可就要起不了床了。
慕容辉忙将神智转回来,关了赏雪景的窗子,并没有坐回首座,反而坐在柳循身边。
他压低了声音对柳循道:“再过三日便是轮休,贤弟有没有兴趣和我到终南山一游?”
柳循听得愣住了,飞快眨了两下眼皮,一时说不出话来。
慕容辉又道:“我记得你曾说你喜好寻仙问道,前日我听说终南山上的道观来了位老神仙,听说道术极为高明,不如你我去寻访一番?”
柳循张口欲言,慕容辉将早已凉透的茶盏往前推了一下,推得急了,茶盖从上头滑了下来,索性冬日里书房里铺了厚实地毯,掉到地上也没碎。
柳循忙弯腰去捡,慕容辉也低下身去。
“先应了我的话,日后我会和你明说。”慕容辉在低头的那一瞬擦过他耳际,飞快地说了一句。
柳循迟疑了一下,茶盖已经被慕容辉捡了起来。柳循便笑着点头:“多谢相爷相邀,我也是才得知仙师驾到一事,也正有拜访之意。”
“那我们便约好三日之后了。”慕容辉笑着道,随后柳循告辞,他还送到了门口。
相对比安国公府的主人室内温情暖暖,呼朋唤友四处游玩的闲情雅致,紫宸殿御座上的帝王却是连一个安心觉都睡不好。
自从那日打了慕容辉之后,他和慕容辉之间的关系便直降冰点,就算是公事,若非到了实在不得已的时候,慕容辉便装不存在根本不吭声,更纵容着持不同意见的两派大臣吵得翻天覆地。
燕帝头痛欲裂,每瞧自家丞相那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样子就更加疼。
至于那件强抢民女还是追捕姬妾的事情,燕帝命人传了密旨给京兆尹,让他给蔡家公子判了杖责之刑再囚禁三个月,以平民愤以儆效尤,又交代蔡贤妃安抚那名女子及其家人,让这件事在三日之内必须平息下去。
京兆尹原本还担忧相府再闹,却不知为何圣上下了旨意自后相府那边便不再来人了,于是安心把蔡家公子屁股打开了花丢进监牢里管着。
蔡家含泪把打掉的牙齿往肚子里吞,给了那女子大笔银子让她搬离京城,又贿赂了京兆尹打点牢房,事情虽然在三日之内平息了,京兆尹那里的卷宗也已经封上了,但蔡家内部的风波其实怎么都平息不下来的。
话分两头,等轮休那日,慕容辉和柳循两人轻车简从上了终南山寻仙,蔡贤妃便到了燕帝面前哭诉自己弟弟受了多大酷刑多么多么惨。
燕帝正恼着慕容辉别人出行,心中火气大,见了蔡贤妃的泪眼更烦,连她说的话都没听清便让人送她回宫去。
披了一上午的折子,折腾地头痛眼晕,往椅背上一靠,殿阁香炉里袅袅香气萦绕,他便这么昏昏然睡了过去。
梦里,梦到了很多年前,他和慕容辉分别之前最后相见的那个荷塘。这个梦极其旖旎,梦中的慕容辉柔顺听话,又风情万种,对着自己笑,眼神露出的勾引。
他追了上去,可却一次一次地扑空,等累极了不再追时,满脸笑意的慕容辉却又换了一副表情,便是换成几日前被自己掌掴之后,神情震惊受伤的样子。
“我要离开你。”
子熙!
他惊叫着醒来,面前还是堆满了折子的御案,自己身在皇宫殿阁之中,哪里有什么慕容辉的身影。
纵然是个梦,可他却觉得真实无比,抹了满头的汗水。燕帝扬声叫了蒋庆进来。
蒋庆恭声问:“圣上传唤奴婢有什么事?”
燕帝道:“你派人去安国公府守着,一旦丞相回来便请他进宫来,说朕有急事要与他商量。”
蒋庆应了,出去吩咐人传话。
燕帝梦中惊醒,只觉得浑身疲软,眼前昏花一片,便想回寝阁小憩一阵,岂料此时有人闯了进来。
“草民旺财参见圣上。”
燕帝记得来人是慕容辉身边极亲近的侍从,见他神情急切,不由心中一沉,忙问:“不必多礼了,你这么着急见朕,是不是丞相出了什么事?”
旺财深吸了一口气,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说道:“相爷他今日和柳大人一同前往终南山,夫人怕相爷出事便命草民和府中侍卫等人跟在相爷后面,原本一路上走得好好的……可却在一处山路上遇到了拦路抢劫的强盗。”
他咽了口唾沫,燕帝疾声追问:“强盗怎么了?子熙呢?他有没有事?”一面在心中安慰自己,慕容辉习得一身好武艺,不会有事的。
可不知为何,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心跳得厉害,让人发慌。
旺财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音:“那些强盗虽然人多势众,但相爷他武艺高超,若是自己一个人必然可以脱险,可多了一个手无缚鸡之肋的柳大人,相爷他为保护柳大人,他、他……”
“他不幸坠落山崖了!”
燕帝只觉得脑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断了,心头的那种痛深入骨髓让人无法呼吸,脑中嗡嗡的响,痛彻心扉,一时间几乎昏厥过去。
蒋庆忙扶着他坐下,又迭声去喊太医来,却被燕帝擒住了手。
“来人,传朕旨意……”他强压了一口气在胸口,挣扎着说完话:“调动飞骑营所有人,一个都不准少,去给朕把丞相找回来!”
“就算把整座终南山都翻过来也要把丞相找回来!谁找到丞相,朕给他封侯赐金!”
最后一个字在空中还未消音,燕帝气一松,跌倒在御座中,失去了任何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的文都属于“慕容家那点事儿”基本上都和慕容家脱不开干系。首先大燕建立是慕容家第一代安国公出钱资助的,燕太祖答应建国之后给他爵位封赏,慕容家以前是西域丝路上商贾中的老大,以艳丽的石榴花为家徽,所以很有钱,从那个时候开始,慕容家的嫡系就迁居京城了。
第一代安国公将自己的侄女慕容瑶月送进宫,后来成为太宗的皇后,孝慧皇后,太宗和孝慧皇后的故事见于——我BG文《明明如月》解说:就是孝慧皇后没有孩子,于是她抱养了娴淑妃(死后追封孝贤皇后)所生的三皇子,太宗将这个孩子立为太子后来承继帝业,另外孝慧皇后还认了开国功臣崔家大公子崔雪麒的女儿崔筝为义女,这个崔筝就是子熙的嫡母,丹阳公主。
PS:丹阳公主在数篇文里打了各种酱油。《明明如月》里把童年给卖了,《莲子心苦》里把婚礼用来给侄子夫夫制造邂逅的美好机会、并且把少妇时期给牺牲了,《攻占》里同样是出卖童年,《落红》里慈母身份,带给子熙无限美好的回忆第二代安国公也就是子熙的父亲,孝慧皇后抱养的太子继位之后,慕容家又送了一个美人儿进宫,是为圣宗也就是燕小攻的父亲的母后,孝显皇后。自此慕容家的势力达到了巅峰状态,然后子熙他爸脑抽风造反了,让燕小攻爹地给全部干掉,家产充公,子熙也充宫……
慕容昭雪是燕小攻爹地的表妹,早年嫁过一次人,那人还是造反军的主要头目,燕小攻爹地灭了叛徒和情敌后把表妹接进宫,封为宸妃,子熙也就进宫和燕小攻相遇其他的……没什么了吧,肿么有种越说越糊涂的赶脚啊注1:自从看了某篇神作之后,自从那篇神作里面曼殊沙华成了某位玛丽苏主角的代表花之后,我连这种花一起恨上了,龙爪花劳资都懒得叫,就鸡爪!
——第二卷·董妖娆·完——
第三卷:塘上行
第一章:不信
国公府里张扬过白幡漫天的情形,燕帝望着这满眼刺目的白,却迟迟都不肯相信事实。
可的确,他是有依据不相信的,因为他派出了禁军,没日没夜地找了七天七夜,却都没有找到慕容辉的尸首,那坟墓里埋的,不过是慕容辉寻常穿的衣物,燕帝看到那衣物中有一块羊脂玉佩,走过去拿来看,却刻着的是“平安”两个字。
一身孝服的女子走过来,她的双眼还是红肿的,但声音很清晰:“圣上,该起灵了。”
起灵封殓入葬,燕帝恍惚着,手中空了,严淑君将玉佩在棺中放好,前头道士吆喝了一声,叮呤当啷的声音响了起来,抬着棺材的队伍出发了。
身边侍奉的蒋庆低声劝道:“圣上,回宫吧。”
面前有无数身着白衣的人走过,除了严淑君之外,都是安国公府的奴仆,他们每一个都有资格站在送灵的队伍里,为了逝去的那个人哭,可他这个君主,却要控制着情绪,若是表现得太过悲伤了,会失了身份的。
可是……他根本就不信他真的死了!绝对不信!
心中起了不灭的执念,无论所做究竟多么残忍,他也宁愿用这种方法逼迫他出来,拉着他和自己,一起坠入无边不可扑灭的执念之火里!
“蒋庆。”燕帝沉声道:“等入葬过后,请国公夫人立即回府,朕在国公府里等她。”
蒋大总管愣了一下,心道:圣上的意思是,不回宫了?
站在这座衣冠冢前,着了一身白衣的柳循缓缓走上前来,从一旁的侍从手中拿过一叠纸钱,轻轻扬手随风撒,走到严淑君身边时看左右都低着头,才悄声道:“嫂子。”
严淑君侧过眼去看他,柳循身上还带着伤,不过都隐藏在了衣衫底下,唯一看得出来的就是颈侧的血痂,她略带歉意地道:“这次把你拖下水,还害你受伤,实在是不好意思。”
柳循摇了摇头,“我也没做什么,但……”他有些忧心地道,“我只怕这场戏不够真,不足以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