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这一本是御史考察陇州政绩的报告,而陇州刺史便是谢长英,燕帝翻了翻,看到上面大多都是溢美之辞,对谢长英的表现很是满意,心中的愧疚又陈旧翻新,如添了薪柴的火,越烧越旺起来。
最后从后面溜出一张两指宽的小纸条,正飞向地上,燕帝刚想弯腰去捡,不防听到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一片喧哗之中响起,显得分外吸引人,起码在燕帝耳中是分外吸引人的。
“圣上,微臣有事启奏。”
日后在御座面前吵嘴的两方从少进士熬成老官员后向新晋的年轻后生谈论起这段往事的时候都是各自唏嘘不已。
——丞相就是丞相,哪怕是上朝只带一个仆从只骑一匹马的丞相也是丞相。绕过我们就向圣上说话,各打五十大板地把我们都数落了一同圣上一挥手就把我们都赶出去了只留下丞相一个人,这,就是丞相的谱,他都懒得和我们理论。
话说被留下来的丞相大人站在御座前和皇帝对视了一番,终究还是燕帝自己熬不住了先开口:“子熙,好久不见。”
慕容辉觑了他一眼,硬邦邦地道:“圣上要是只想和微臣说这么一句话,大可不必将微臣留下来,这样的话,微臣今早听了一箩筐了。”
燕帝起身走到慕容辉身边,腆着脸道:“旁人说的,和朕说的能一样吗?”
慕容辉又觑了他一眼,向前走了一步,装作随意一般去动柱子旁花瓶里插着的菊花,一面说:“是,若不是圣上,微臣怎么能在家里醉生梦死那么长时间,圣上金口一开比什么都管用,旁人怎么能和圣上比。”
燕帝走过来,依旧是讨好地笑着:“子熙……”
“圣上要是真的没事儿,微臣就先行告退了,官署里多得是事儿,不比圣上悠闲有时间。”
燕帝忙抓住慕容辉要执礼的手,另一边从袖子里拿出那个早就准备好了的玉佩,往慕容辉手中一塞,慕容辉只觉得手中温润异常,低头一看,看到那润白的羊脂玉中刻着一个大大的‘熙’字,不由一阵失神。
燕帝一面用低沉悦耳的声音徐徐善诱:“子熙,这是朕特意送你的礼物,不是新婚礼物,是道歉的礼物,你可喜欢?”
慕容辉抿着唇接了,心中憋着一股气,让他十分想把这玉佩给摔了再给燕帝个“好脸色”可偏偏又舍不得,握在手里,缓缓地道:“道歉……若不是你自己做的孽用得着道歉什么!”
他的声音哽咽,十分想是得不到礼物委屈地向情郎抱怨的娇娃。
燕帝顺着他的手,揽上他的肩头,随后顺理成章地把他抱在怀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散在肩头的发丝,柔声道:“是朕的错,是朕的错,都是朕一时鬼迷心窍脑子让驴踢了才……”
慕容辉锤了他胸口一下,道:“是哪里来的驴,竟敢踢大燕天子的脑袋,赶明儿拉出来让我瞧瞧。”
燕帝见他调笑便知道他已经不再生气,拉着他到御座上坐下,绝口不提严淑君的事情,便只将自己日日夜夜的思念说了,甚至连情诗都背出来了,慕容辉让他逗得笑了两声这才让燕帝放下心来。
只是再待下去恐怕又误了许多事,燕帝让他答应过了午时再进宫来才放了他出去。
今天燕帝心情好,连巴巴瞪着眼来燕帝面前吵架挑事儿的蔡贤妃和杨昭容身边的两位近身女官都没责怪,好声好气地让蒋庆将她们轰出去让掖庭宫掖庭令去管教便继续看折子了。
许是心情好的缘故,燕帝今天批折子的速度快了很多,又召见了几位臣子议事,那脸色也是十分和悦的,搞得几位觐见的大臣都十分不自在。
终于熬到过了午时又三刻,可是还是没见着慕容辉的人影儿,燕帝熬不住了,便叫人去召慕容辉来,等了一刻钟左右,听到外面有推搡之声,燕帝沉声叫人进来。
负责传话召见慕容辉的小内侍连头都不敢抬,支支吾吾地说慕容丞相回家去了。
燕帝问:“可是家中有急事回去的?他家里出什么事你知道么?”
小内侍说道:“尚书左丞大人说了,是相爷的仆人来请相爷回去的,说是相爷夫人觉着身子不爽招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夫人有孕了,这才请相爷赶快回去。”
第四十七章:黄泉碧落(3)
整个安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的,应了慕容辉进去,丫鬟们一路上也是道喜个不停,说慕容家祖宗显灵护佑子孙,不然怎么夫人才进门没两个月就怀上了。
慕容辉若不是在车上已经调整好了情绪,眼下也应付不来,一路笑僵了脸回到寝院。大夫请的是京城最富盛名的贾一堂的大夫,四十上下的年纪,一笑,嘴上的胡子就是一颤,他先是道了声喜,随后将慕容辉拉到一旁低声道:“相爷,在下有一事告知。”
慕容辉恍惚问:“莫不是夫人腹中的胎儿有什么事?”
大夫忙道:“非也,夫人和胎儿俱是平安,只是方才在下诊脉时发现这胎儿已有三个月大了,可相爷你……”
他们成婚至今不过才两个月,大夫有此疑惑也属正常。
慕容辉张着嘴,他心中仍然一团乱麻,此刻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幸好称心从里间出来,恰巧听到大夫这么一问,便上前笑道:“吴大夫,此事……夫人的孕期还望您说得模糊一些。”从腰间摘下一个荷包,递给吴大夫。
吴大夫接过,掂量了一下荷包里的重量,转念一想,市井传言都说相府夫人之前在宫中御前做女官的时候就和相爷有私,所以圣上才赐婚的。他原本以为不过是传言,现在看来,竟然不假么?
不过左右假不假的也不关他的事,大夫拱手道:“相爷请放心,我们行医之人自当替病人保密,此乃医德。”
慕容辉扯了扯嘴角,道了句多谢,称心便让人领大夫去账房拿诊金。才转过身来,便听慕容辉问:“称心姑姑,好端端的,今日怎么找了大夫上门?”
称心脸色一僵,支吾道:“找了不是正好,不然怎么能发现这么大一桩喜事。”
慕容辉脸色不豫,看着她不说话。
“说起来,此事还真的是姑姑的功劳。”袅袅从里间走出来,依旧是一副称心不喜的张扬打扮,面上带着三分笑,眼中却满是讥诮,她走到二人跟前,说道:“今日辰时姑姑过来教导小姐规矩,可小姐困倦,还没起,听到称心姑姑的话便挣扎着起来了。姑姑领着小姐一同去账房看帐,也没让小姐用过早饭,小姐看着看着,就体力不支,饿晕过去了,姑姑见小姐……”
称心沉着脸低斥一声打断了她的话:“闭嘴!我同相爷说话,哪里轮得到你这个贱婢插嘴,还不进去伺候夫人!”
袅袅怒红了脸,只是将含着一汪春水的眼看向慕容辉,娇柔地道:“相爷,奴婢是奉了小姐之命出来请相爷进去的!”
慕容辉懒得理她们女人之间的争斗,点了头说好便迈步往里间而去。
寝室里站了一圈丫鬟,各个花红柳绿粉面含春,声音嫩得像三月里的春雨,一叠声地向慕容辉道喜,慕容辉看得眼晕,他平日里心思不在府中,倒是没注意过自己房里的丫鬟竟然这么多。
丫鬟们一个个脸上都浮现着喜色,一屋子也被她们衬得春意浓浓喜气洋洋,可唯独喜事的主角散着发躺在床上,一脸苍白如鬼的脸色。
就近伺候的婷婷低声对慕容辉说是夫人没休息好的缘故,语气里有那么一分责怪的成分,慕容辉不想听她编排称心什么,只是问躺在床上的严淑君感觉怎么样。
严淑君眼睛直了一般瞧了他半天,忽然挣扎起来,慕容辉扶了她起来在床头靠着,她十分清醒地对一屋子的丫鬟们道:“你们都出去。”眼神依旧落在慕容辉身上:“我有话要和相爷说。”
丫鬟们都当他们夫妻是要说体己私房话,便都退了出去。
等人退尽,满室空寂,慕容辉也瞧着严淑君,见她一双眼睛莹泽,眼角有泪似坠非坠,一时不知道满肚子的疑惑该从何处开口。
其实他心中隐隐有些想法,却又不敢去证实。
沉默了半响,严淑君开口道:“相爷,你可知那天晚上我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圣上清醒过来之后那般震怒,几乎要了我的性命么?”
慕容辉微蹙了眉,“不是因为那沉水香么?”
严淑君虚弱地笑,恰如照水的娇花,颤巍巍柔柔弱。
“若是只为了那沉水香就好了,我那么恨,恨我自己怎么从来没发现那沉水香,更恨那一夜,我为什么穿着带着沉水香香气的衣裳去见了圣上!”
她缓缓道:“……那日是相爷你和圣上闹别扭,圣上喝醉了酒,谁都不敢进去伺候,蒋总管将我推进去,让我给圣上送酒,黑夜里,圣上看不清人儿,他就是闻到了我身上和你一般的沉水香的香气,才……才……”
话说到最后,她合了一双眼,两颗泪珠坠下,划开了脸颊。
慕容辉心中那一丝似灭未灭的希望之火便就这样熄灭,他早该猜到的,严淑君一向守规矩,怎么会在宫中私下和男人有染,而若是只为了那相似的香气,燕帝何至于非要置严淑君到死地。
要合理解释起来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燕帝以为严淑君是故意薰了和自己沉水香故意接近自己,要在后宫之中博一个名分,因觉得自己被算计了,才对严淑君动杀心。
可此事说起来,自己却还是要担一份责任的,若不是因为那沉水香,严淑君又怎么会被燕帝当成自己给……
一时间各种思绪杂乱着涌上来,慕容辉转过头不去看严淑君,也不知该如何从头去梳理那愁绪。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严淑君轻声道:“相爷,你知道么,我其实很是喜欢你的。”
慕容辉双手掩住脸,没有说话。
他知道的,严淑君性情冷淡,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对他热络,武长倩曾和他说,女子为了一个男子如此转变,若不是事出有因便是情有所钟。
严淑君又道:“可我知道,你和圣上之间情意深重,远非寻常人可以轻易插足,可我还是、还是很喜欢你,即便只是每日能在宫中看到你也甘愿,我从来没有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若不是因了沉水香这件事,我日后出宫嫁人怕是一辈子也都会将这份心藏在心底不会说出。”
她说着说着,眼泪掉得更凶,抬手抹了,反而扬起笑,直起身来,继续说:“错失处子之身,又被圣上惩处,我以为我死定了,可却没想到你会闯进宫来救我,更没想到圣上会将我赐婚与你。”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一双颤抖的手收进被中,脸上的笑却更加明媚:“其实,拜堂洞房,那一日,我十分高兴,这些日子,和你在一起弹琴唱和,作画写诗,看日出……每一日醒来,看到你在榻上睡着,我都觉得像是做梦一样。我偷偷想着,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即便是梦也会成真的吧。”
慕容辉终于在她的絮絮语中说了一句:“这不是梦,这从来都不是梦。”
严淑君脸上露出一抹恍然的神色,口中喃喃道:“是啊,这从来都是真的,不是梦,我想做的梦从来都不存在……”
那话音飘飘渺渺,如同山中因阳光而渐渐消散的雾岚,听得不真切。
严淑君将手从他肩上放下,再没有说话,慕容辉隐隐觉察到什么窸窣之声,随意侧过眼,却见眼前金光一闪,他骤然惊醒,闪电般地出手擒住严淑君的手腕,向下一扭,纤白手中的金簪随之坠落在锦被上。
严淑君哭喊着道:“让我杀了这个孽障!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才让我梦醒的!我明明可以美梦成真的!我可以的……”
慕容辉将那金簪扫落,倾身抱了严淑君入怀,安抚着她的脊背,低声说:“这一切都不是梦。”
“我想和相爷在一起,我们拜过堂成了亲,就算相爷你不爱我,可我依然想和你在一起的!”
“如果这是你的美梦,”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缓和了声音道,“那你就将这个孩子当做是我的孩子,把他生下来,你就会永远是我名正言顺无人能置喙的,真正的夫人。”
严淑君含着泪瞧着他:“谁都不能代替我在你身边的位置?”
慕容辉含笑道:“当然。”
哄好了严淑君,慕容辉毕竟还是有些不放心,对一屋子的丫鬟们千叮咛万嘱咐,任何带有尖角能伤人的东西都不能够让严淑君看到,严淑君身边片刻都不能离了人。
转过屋角,慕容辉站在院中一片盛放的菊花前,眼中却连一丝黄花秋景都瞧不进去。
他不知自己是该如何去做,二十几年了,活到如今,他的眼中第一次呈现出前路不知的迷惘。
旺财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唯恐打搅他赏景:“相爷,宫里派人来请相爷进宫。”
慕容辉沉默了一下,眼中扬起的惊涛骇浪在眨眼之间沉静下去,他说:“请来使告知圣上,就说夫人有孕在身,我服侍她身侧走不开,圣上要是有公事,可寻他人商议,若是私事……”
顿了一下,道:“可寻六宫嫔妃。”
旺财忍了好笑转身去,慕容辉却又叫住了他。
“相爷,还有什么话要奴才带到?”
慕容辉道:“送走天使,去严大人府上送拜帖,就说我有事与他密谈,请他今夜秉烛相候。”
第四十八章:黄泉碧落(4)
长皇子百日那天蔡贤妃以四妃之一摄六宫事的身份宴请内外命妇,燕帝当然也邀请了三品以上的官员一起参加,地点设在太液池旁的麟德殿。
是日,风光霁月天高云淡,黄花笑开映人脸,宫中的盈盈娇娥和够得上品级的诰命夫人们都齐聚在此,开宴时蔡贤妃让乳娘抱了长皇子上来,她向燕帝福了一身,燕帝点了点头让身边新晋的近身女官赐了玉璧锦帛等物。
燕帝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是因为中宫虚空,蔡贤妃身为燕帝唯一子嗣的生母,又出身名门,若是她就此坐下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她没有看那位置一眼,受了赏便坐回自己的位置去。
蒋庆看她的眼神中带了一丝赞赏。
于美人端了美酒上来敬她,蔡贤妃便把她留在身边坐——自从上次和王才人向燕帝献媚不成反被提溜到仪清宫受蔡贤妃责罚,于美人便坚定了立场趋附于蔡贤妃。
蔡贤妃将皇子交到乳娘手中,眼瞅着燕帝身边随侍的女官,低声问于美人:“你可知道这个女官是什么时候选上来的么?”
于美人瞧着那个女官身材高挑纤瘦,看着姿态仪容不俗,侧面看去,容貌也是不凡,却竟然没有什么印象,便摇了摇头。
蔡贤妃早让人去查了,口中却奚落于美人道:“王才人不是很喜欢打听宫中的小道消息么,你和她都居住在百福殿侧殿,怎么竟然不知道?”
提起王才人,于美人脸上一时讪讪。自从那日被责罚,她趋附了蔡贤妃,王才人却被杨昭容的女官给收复了,她自己偷偷往蔡贤妃仪清宫打点,王才人也是成日地往杨昭容寝宫跑,这些日子,她们原本算得上是相依为命的姐妹情差不多烟消云散了。
等几位大臣都说完了吉祥话,燕帝四下看了一圈,皱着眉问道:“丞相和丞相夫人怎么没有来?”
自从那日严淑君有孕的消息传来,燕帝差点从御座上跳起来,立马让人去传慕容辉进宫来,就跟再晚一步,自己心爱的宝物就会被抢走了一般。
可慕容辉没有来,还让人转达了那些话。燕帝吃不准他的意思,又不能向以前一样趁着大半夜跑出去找人,毕竟现在的安国公府已经不是以前的安国公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