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间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等到晌午都过了,燕帝都有些不耐了,只听里间传出一阵响亮的孩童的啼哭声,燕帝立即从座上站起身疾步往里走。
稳婆把孩子从子孙桶里捞出来擦干包好,满脸喜色地对燕帝道:“恭喜圣上贺喜娘娘!娘娘为圣上生了位小皇子!”
抹干净了身子被包裹在红锦襁褓中的婴儿哭得十分投入,本来就没完全睁开的眼睛哭得连条缝儿都看不到。
燕帝有些生涩地略抱了孩子一会儿,看着孩子红通通皱巴巴的皮肤和小巧的五官,随口说了一句:“当年清影出生时候好像比这个大一点,眼睛也大一点,没这么难看。”隐隐有点失望的样子。
一屋子的人都在皇帝这句话里头僵掉了,蒋庆是最快恢复过来的,忙笑着说:“小皇子才刚刚临世,之前在母体中憋了这么久哪能好看,等过两日圣上再来看,必定与现在是两个样了!”
燕帝回忆起当年往事,便笑了笑道:“朕还记得清影出生那夜本是冬天,她一出生竟然有一支牡丹开了,若不是太俗气,父皇想必要给清影封为牡丹公主。”
蒋庆趁机说:“圣上,您还没给小皇子去名儿呢。”
“取名?”燕帝一面嗫嚅着唇一面瞪了蒋庆一眼——他整日周旋在慕容辉和国事之间,哪有时间想旁的,便说:“这个名儿,朕已经让、让丞相拟好了,改日再宣布吧。”
又低头看了一眼孩子,便把孩子递给稳婆,对仪清宫的大宫女道:“好生照顾你家娘娘和小皇子,对了,蔡氏生育皇子有功,朕特封她为昭仪,其他的——”他看向蒋庆,“你去交代掖庭宫,让他们照以前的例子赏。”
蒋庆应了,燕帝便抚了衣袖道:“你们娘娘也累了,朕就不打搅她休息了,起驾。”
燕帝在前面走,蒋庆跟在后面,严淑君和蒋芸一左一右跟着,蒋芸忍不住道:“圣上重头到尾好像没看蔡昭仪一眼。”
严淑君想了想道:“那有什么奇怪的。”家里的姨娘生了庶子,爹爹连来都不来,蔡昭仪又不是皇后,值得看什么。
蒋芸接着点了点头:“不过也对,圣上连丞相都没见着,见她想必也觉得没意思。”
严淑君神思有几分恍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下来不言语。
忽然蒋芸在她身边用力一闻,道:“你身上好香啊,方才我就想说了,你用的什么香料?”
严淑君抬起手嗅了嗅,一面问:“有吗?”
长皇子出生的消息传遍的京城,蒋芸来传旨让慕容辉为小皇子取名的时候,慕容辉正和叶悠在庭院里练剑。
订了亲就要做人家丈夫的叶悠和以前的确有不同,不仅看着高了结实了,连武功也提升了不少。
虽然最后还是慕容辉把他手中剑打飞,可叶悠脸上丝毫不见气馁之色,反而笑道:“微雨说了,以我这种资质,要是自幼稳扎稳打的练功还有那么一点称霸江湖的希望,可我自幼就被娘娇宠着,武功学得七零八落的,现在开始补,三五年之内别说是她伟大的盟主爹爹,就算是她比女人还娇媚的大师兄也别想超过……”
慕容辉一扬手削了半边芍药花瓣打出去,叶悠连忙四处跑——乖乖,这花瓣都是带着真气的,要是被打中一个,那还不内伤!
“你才比女人都娇媚!好好在这待着,我有客人到了。”慕容辉瞥到称心领着蒋芸进来,瞪了他一眼把剑扔给旺财,理了理衣裳上去迎接。
就算在和皇帝置气,可君臣之礼不能非,他不是宸妃,燕帝不是先帝,就算是先帝也不能越过慕容家造反让慕容瑶月得立中宫。
既然君臣有别,那君臣之礼就不能废。
执礼过后,慕容辉笑着道:“听说昨日蔡昭仪给圣上生了一位皇子,我大燕有后,真是天大的喜事!”
蒋芸勉强扯着嘴笑了道:“相爷您何必和奴婢客套,圣上若是见到相爷伤心些,兴许还高兴呢。”
慕容辉眨了眨眼睛,伸出左边食指向蒋芸勾了勾,蒋芸便想也不想地倾身过去。
慕容辉在他耳边道:“回去告诉你们家圣上,他若是想见我伤心,怕是这点药力不够。而且,他要看我伤心才高兴,我是决计不会如他所愿的。”
蒋芸恨不得骂死那个趁皇子出生得假出宫去和兄弟团圆的严淑君,欺负自己没兄弟在京城是不是!怎么让自己摊上这么个苦差事啊啊啊!!!
为防再惹着这位主子,蒋芸匆匆把燕帝让慕容辉给皇子取名的圣旨宣了,逃也似的出了兴庆坊。
此时正是仲春时节,院中的花花草草开的艳丽茂盛,慕容辉站在一院子的后庭中好久好久,直到叶悠跑过来找他。
叶悠拍了拍他肩膀,几分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慕容辉拂去自己肩头的桃花,捻在手中,迎着日光抬头笑,笑容明艳过树上桃花陌上芍药,连叶悠一时都有些发愣。
他笑道:“圣上让我给小皇子取名,你说,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儿才衬地起这人中之龙?”
三日后,慕容辉携着取好的皇子名上了朝堂,早朝上,待议过各类国家大事,有人出列请奏道:“圣上,我朝自圣上登基以来一直用‘熙安’年号,迄今为止已用了将近十年,前次剪除唐家外戚之祸也未曾改换年号,此次长皇子出生,圣上可顺势改年号。”
第三十七章:不惜命(2)
纵观史书,每一位上位者改年号,代表的都是这一朝一个时期的结束,新帝即位的时候必须要改年号,但要是一个皇帝在位的时候,也不一定要改。
可对于燕帝这一朝来说,似乎还真的要改变的必要。
毕竟唐家控制朝堂的时间很长,燕帝自剪除唐家外戚祸端以来,朝堂天下已较以往大不一样,要说以此为节点,算是燕帝亲政的话,也算说得不错。
这个官员是吏部的,朝堂之上引之论是的至少要五品,视正五品都不行,而能爬上吏部高层的都是人精,这个人也算是经过一番审时度势才敢进言的。
本以为燕帝会很高兴地让礼部去宣年号了,岂料……
他话话音才落就有人出列附和,等大约站了半数人之后,正在他得意洋洋的时候,抬眼一看,却发觉御座上的天子神情漠然,或者说,有点不好。
他心中莫名其妙的咯噔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惹恼了皇帝。
正在此时,站在他身侧没有出列的吕清方悄悄靠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圣上在等一个人,这个人不答应,就算是满朝文武都支持,也没有用。”
他讶异地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到吕清方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直直指朝堂之首,有些了然了:“丞相?”
就在他们这么一两句话的功夫,只听“啪”的一声,御座上帝王一拍扶手,站起身来,冷着脸,视朝堂其他人如无物一般厉声问道:“你当真也劝朕改年号吗?”
众臣一愣,旋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慕容辉身上。
慕容辉抬起流光溢彩的眼睛,规规矩矩地一拱手,玉笏板挡住了他的些许容颜,他的话还是在变得寂静的大殿里掷地有声:“臣附议。”
燕帝气得浑身都发抖,扶着龙椅站了很一会儿,瞪着下面慕容辉沉静如水的面容,两眼都开始发昏,可底下的人没反应,他再发火也是丢脸——以前是在寝殿里闹,那是在宫人面前丢脸,现在要是再朝堂上闹,保不齐是在全天下人面前丢脸!
蒋庆紧张地守着燕帝,想着要是燕帝一张口吐血了就赶快叫太医,心中也不由对慕容辉有些埋怨:着“熙安”的年号代表着什么难道相爷不懂吗?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伤圣上的心呢?
强自镇定下来后,燕帝抖了抖嘴皮,朝站得乱成一堆的大臣道:“刚才谁提议改年号的?朕命你在七日内给朕拟出一个年号来!”又对慕容辉道:“三日前朕给丞相下过一道旨意丞相没忘吧?”
慕容辉道:“圣上的圣旨,微臣哪里敢忘,自当每日贴于床头,日日供奉拜读。”
燕帝给他的恭维气乐了,反笑道:“好好!那随朕来紫宸殿,朕倒是要看看,你究竟能给朕一个什么答案?!”
眼见燕帝就要拂袖而去,慕容辉却上前一步道:“敢问圣上,要是微臣没想出个答案怎么办?”
燕帝顿足,冷笑道:“你不是说你日日在床头拜读吗?依丞相的聪明才华,怎么会没有答案?”
慕容辉依旧神色淡淡:“禀圣上,微臣才疏学浅,皇子之名必定要配得上皇家,微臣卑贱身躯,不配取。”
众臣这才明白原来皇帝给慕容辉下的旨意是要给小皇子取名,各个心中都道不就是是一个名儿,慕容辉翻翻《古文观止》、《礼记》什么的也能找出个名儿来吧,怎么着也不至于取不了啊。
燕帝一愣,只觉得火气在胸腔中翻滚,不停地滚动着还不断地加温,火气直冲头顶之际,他也顾不得其他,几乎是用吼一般道:“要是取不出来,朕治你的罪!”
一直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慕容辉忽然很诡异地笑了一下,那炫目还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晃了一下皇帝的眼。
随即帝王见他跪了下来,听到他说:“那么,臣请圣上赐罪。”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知圣上要怎么样处罚微臣?是罚俸还是闭门思过?”
燕帝瞧着他处于低处还是一副淡然超群的样子,双眼都怒红了,可有些话又着实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说,抬手一指门外,向群臣喝道:“下朝了!你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全部出去!”
一群没眼力劲儿的!
众臣很无辜很迅速的退了出去,大家在心中异口同声地表示,圣上您没说要退朝啊!
宣政殿的殿门被关了起来,燕帝几步走下台阶,双手把慕容辉的肩给扶了起来,双手几乎嵌进了慕容辉的肩头。
慕容辉和他对视着,双眸相对,一个清幽一个火热。
“子熙……”燕帝的声音就像砸在地上,又重又沉又无奈。
燕帝说:“你知道‘熙安’的意思吗?”
慕容辉转了眉目,浅笑低声:“微臣知道。”
熙安、熙安,只愿子熙你平安。那年那月那日分离,他这个初登帝位什么都没有要受制于唐家装疯卖傻韬光养晦的皇帝,守不住曾经许诺的相守、守不住身边的位置、守不住曾经答应了要照顾好的妹妹……
什么都不能做主的时候,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祝逃脱的爱人,可以无碍,可以平安,有朝一日,他们可以重逢。
而哪怕只是这个年号,还是他费劲了千辛万苦才向太后争取来的来,他一直认为,不管慕容辉和自己之间闹到什么地步都不过是生活的调剂,当年父皇虽然不太喜欢他,但也曾和他讲过——爱人之间放纵和宠溺都是必须的,要是你爱的那个人不吃醋不闹腾,那必定是他不爱你。
燕帝从没有想过,要改掉这个年号,就像他从未想过慕容辉不会和他在一起。
就在他如此笃定的信念开始出现裂痕的时候,慕容辉挣开了他的手,燕帝又去抓,慕容辉低声道:“不用抓我,我不会逃。”
燕帝瞧见他微微蹙眉的样子,愧疚道:“朕弄疼你了吗?快给朕看看。”抬起的手将要触及对面人的肩。
“圣上,”慕容辉后退了一步,神色像是戒备一般看着他,道:“微臣想过了,像我们这般,是不行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慕容辉对燕帝道:“圣上,请你冷静下来。先帝子嗣丰盛,圣上要是广纳妃嫔想必日后也会多子多孙……”
燕帝以为他还是妒忌,急急道:“朕心中只有你,那些女人不过是为朕诞育子嗣,朕甚至记不清她们长什么样子!”
“微臣知道,微臣从未怀疑过圣上的真心,”慕容辉让燕帝松了神色之后,又将燕帝心放进油锅中。
他说:“可微臣与圣上不同,微臣是慕容家唯一的子嗣,要是微臣守着圣上一个人,微臣日后到了地下,如何去见父亲母亲?如何去见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所以呢?”
“微臣日后要是议婚,请圣上亲临为微臣主婚。”
燕帝彻底傻掉了,像是一个一直走在光明大道上的人一直不停努力的跋山涉水地前进着,其中无论多少凶险都不怕都可以跨越,后来路途平坦了,眼见终点就在眼前的时候,突然有人把天空遮蔽了,所有的阳光都消失了。
然后有人告诉他,你走错路了。
他没有那么自私,他真的心里只有慕容辉一个人,可他是皇帝,他没有办法为了慕容辉连子嗣江山身后事都不管不要了。
只是孩子而已……只是一个谢长英而已,怎么闹到现在慕容辉说要娶妻的地步?
所有懂得御人之术的统领着都知道,无论出了什么事,哪怕是天塌下来了也不能乱不能急,所以燕帝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
方才听到的话要命一样地在耳边过来过去,燕帝想了又想,尽量心平气和地道:“朕之前让你取名着实是难为你了,朕知道错了……”
“圣上没有错,”慕容辉摇头,退后一步,再一拱手:“是微臣错了,微臣辜负了圣上的心意,是微臣对不起这些年圣上隆宠厚恩,微臣……唯有来生再报,今生就只能先辜负圣上了。”
说完,便真的转身就走。
燕帝看着他的背影渐远,真的慌了神,声音冲口而出:“慕容辉!你站住!”
他向前快走了几步,抓住慕容辉的右手,然后强行拉着他入怀,慕容辉挡住他压下来的唇,眉眼中一片疏冷。
燕帝红着眼,低哑着声音道:“朕倒是要看看,被朕上过了的,你还能对女人做什么!”
要是能做,朕也要做到让你什么都不能做为止!
忽的感到胸膛上一道疾风袭来,他顿时什么都动不了了。
眼见着抱在怀中的人悠悠闲闲地起身,他这才恍然想起一个自己一直忽视了的问题——慕容辉是会武功的。
听到那人丢在殿中的话“半个时辰就会自动解开,或者让你的暗卫给你解开也行”,看着那人瘦长的背影离得自己越来越远,开了那道殿门再关上,遮住了所以的一切,燕帝的心底涌上强烈的恨意。
就像如同当年被唐家挟持时卸下伪装的时候。
他从来不很别人,要是得不到什么,皇位也罢权力也罢慕容辉也罢,都只能恨自己抓不住。
而每当他越抓不住又非抓住不可的时候,就像佛家说的执念入魔一样,那欲望在心底生根发芽,深入骨髓,若不得到,不可放下。
所以……他在心中发誓——他的子熙,是不能逃开自己身边的,人和心,都是自己的,一样都不能给别人染指!
第三十八章:不惜命(3)
是夜,慕容辉放下手中重重的奏折走到窗边去,遥看圆月在夜色中闪耀,如水的月光落了一地。
他想起前几日和燕帝的那一场对话,便觉得心中几分压抑,纾缓不去。
他想自己还是不够大度的人,看着别人的故事里的完美快乐就想要去得到,直到那日站在庭院中细观花草时,他才体悟到自己和那些别的人的不同之处。
君臣朝堂,娈宠宫闱——到底哪一个是自己想要的?
君君臣臣,是大义,为的是天下苍生辅佐君王,携手并进开创盛世。